290 似真似幻

好大一個空洞!!!

晏溪簡直想哭了,自己這邊費盡辛苦想動搖蚩尤心誌的工程,結果人家才露個臉就不僅圓滿更而且還超額完成了?!

機不可失,盡管鬱結不平,但晏溪依然沒錯過重點。幾乎是在蚩尤問話出口的同時,他二話不說,咬牙手印連翻結出道道繁雜法門。

花妖們知情識趣,香風繚繞中歌舞聲更盛,照著晏溪臨時教的走位步調一轉,薄霧中的景色頓時就變了一個樣子。

等蚩尤反應過來不對勁的時候,剛才的樂舞聲和窈窕花妖們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隱去不見了,空曠曠的荒野間似乎隻剩下他一個人。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久了,他雖然清楚記得和黃帝的仇恨和以前的許多事情,但是於自己生前的很多其他事情,蚩尤的記憶就顯得不那麽清晰了。

比如說現在,他總覺得這個地方自己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在什麽時候來過,又在這裏發生過什麽事情?!

蚩尤皺眉環顧四周,找不到那個青丘後人的影子,才剛剛驚鴻一瞥的女媧也不見了……等等,女媧?!

想到某個關鍵人物,剛剛才有些清醒理智的蚩尤就又被擾亂了注意力。雖然知道這很可能是個幻境,自己現在該做的不是放任好奇,但還是忍不住下意識的抬起腳,向著似乎在召喚著自己的某個方向走了過去。

越過荒野,涉過亂石,爬上高山,在山頂巨石邊,身上衣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成獸皮的蚩尤緩緩吐出一口胸中鬱結的滯氣,閉上眼背靠著巨石台慢慢坐了下來,順著模糊的本能,手臂下意識向後一撐,在身邊的一叢亂草中。掌心裏就這麽硌入了一個堅硬冰涼的圓潤石塊……

“嗬……”不自覺的輕笑出聲,音調像哭一樣的難聽。

握起石塊,手收回眼前,蚩尤睜眼低頭,果然看見了掌心裏意料之中的一塊五色圓石。

圓石上縈染開的五彩光暈柔和而不刺眼,就如同天邊的朝霞晚雲。

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記憶都重新鮮活了起來,蚩尤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想起了很多很多本以為早就遺忘的東西……

……

蚩尤在還是幼童時就已經初顯不同。他刀槍不入,力大且性烈,其他孩童間普通的玩笑廝鬧,在他手裏一不小心常常就是重傷甚而殘廢。

其實他也不願意這樣。孩子本來就什麽都不懂,純潔而天真,能對別人懷有多大的惡意?!他真的隻是失手而已。成人臂粗的木棍在他小小的手掌中比之草莖也堅硬不了多少,這樣的天賦強大而可怕。經常他隻是在推搡中無意擦了一下,那些孩子甚至大人就都會顯得痛苦不堪。

是他的錯嗎?!

最初也許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這些異常,但當族人們發現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傷害到他們的時候,那些人就畏懼了。

沒有人教導過他該怎麽控製和麵對自己的不同,也沒人敢教導他。大家都隻是普通人罷了,誰也不想拿性命去給一個孩童啟蒙。

不足一米高的小蚩尤當時還隻是九黎部族中一個沒什麽地位的普通人,卻已經因為屢屢傷人而被族人排斥厭惡。甚至有時候會在野外勞作的時候被人無視甚至是故意拋下。

他想,也許從第一次發生那樣的事情開始,大家就已經開始在心裏祈禱有一天他會消失……

因為天生神力勇武。小小的孩子就已經和大人們一樣去狩獵追逐。但是多少次當他打到獵物歡快回首,想要得到族人長輩們的一個欣慰微笑時,卻隻能呆愣愣的發現荒野間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一開始他會驚慌得大哭大叫。跌跌撞撞的跑回部落,一身狼狽站在部族中心大聲號啕卻換不來半句善意的安慰。

接著他漸漸習以為常,回首無人,就沉默的把獵物捆成一堆背上身,麻木的獨自走回去。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孩童漸漸也長成了少年。

他的本事越來越高強,打到的獵物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甚至部族中要上百個人一起圍剿的巨獸,他一個人就可以輕鬆砸碎它那能撞破山石的頭顱。

可是即便他一人就負擔起了部族裏將近一半的狩獵量,周圍卻依然沒有肯接近他的人。

是大家已經習慣了?!還是大家以為他已經習慣了?!

最後在又一次拖著巨大的獵物跋涉回到部族中時,鬼使神差的,蚩尤忽然想知道這些族人中到底有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自己還沒回來?!有沒有那麽一個人,期待著自己就如同那些婦女們期待著自己的丈夫孩子?!

或者,至少期待自己帶著的獵物?!

也許是寂寞得太久了,也或許是因為年輕的少年總會有倔強叛逆的那麽一段中二期。

在莫名**的驅使下,蚩尤悄悄放下了獵物,繞過大道走近了婦女們統一處理族中獵物的地方,然後聽到了那些正在硝製獸皮、分割肉塊們的女人們談笑,也終於得到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她們談笑議論自己這次能帶回來多少獸肉。

她們遺憾感慨自己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她們低聲埋怨自己成長得越來越可怕。

她們還說了許多許多,蚩尤卻已經沒有繼續聽下去了。

他默默的回到自己藏掩獵物的地方,比以往更沉默的拖著部族期待已久的獸肉回去。

族人們眼中掩藏不住滿意的分搬著獵物,卻沒有一個人對自己多投來一眼。

人群散去後,蚩尤獨自佇立許久,終於想通了他一直不願意去想通的東西——對部族而言,他隻是一個不得不接受又畏懼接受的存在。

強大能使人敬畏,而太過強大,卻隻會使人畏怯。

沒有人期待他,沒有人需要他,也沒有人在乎他。

哪怕他打回再多的獵物,在族人們的眼中也不過是一個工具、一個物體。眼光掃過的時候連波動都不會有。就和掃過那些矛鐵錘戈、桌椅鍋碗時一樣。

對他們而言,如果自己沒有在狩獵中死去,那麽部族裏就能多得到一些生存所需的獵物。

而如果他在狩獵中死去,那麽大家平常的生活中就可以少掉一個讓他們感覺到恐懼的威脅。

僅此而已……

……

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蚩尤努力將思緒從討厭的回憶中拔出來,目光緊緊盯在手中的五色石上。即便潛意識裏知道此刻眼中都不是真實,嘴角也不自覺泛起一絲淡不可察的笑意。

“就算我不是真的又如何?”蚩尤低低歎問,不自覺的摩挲五色補天石,眉眼溫和:“反正沒人在乎……”除了你,沒人在乎過我。

所以除了你。我也不在乎其他人。

哪怕是沒有前生因果、來世輪回。

哪怕此身無依,隻能做天地法則外的一縷孤魂。

隻要能看到你……

五色圓石突然就在這時瑩瑩的亮了起來,低低的女聲從石中響起。明明應該很近的距離,卻飄渺得像是從遠方而來的執念一縷:“外間是何人?!”

蚩尤笑意一僵,手握石塊猛然顫抖了一下。

女聲靜默片刻,又問:“伏羲……可還在此世?!”頓了頓,女聲自嘲歎道:“羲哥約莫是怨我了吧。”

記憶中的熟悉聲音蘇醒,蚩尤卻並沒有驚喜的感覺,他隻感覺握住石塊的指尖都已經泛涼,整個人像是墜入數九寒冬。

張了張口。喉嚨裏卻啞啞的發不出聲音來。盡管一次次在心裏告訴自己這隻是幻覺,可這樣熟悉的情景,這樣熟悉的問話。卻還是讓蚩尤不自覺的在腦中走馬燈般映出了之後發生的一幕幕。

當年自己是怎麽回答的?!

女聲久久等不到回應,卻還是如注定般問出了蚩尤最不想聽到的請求:“你可願為我去尋伏羲?!”

“我……”幹澀的喉嚨連滾了幾下才終於發出沙啞的聲音,蚩尤低聲:“我不願。”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自己未曾答應過你。

女聲聽若未聞,繼續道:“天道許我知曉,羲哥轉世眼角當有青藤蛇紋,乃當世大能,你隻消稍許為我打探即可。”

“我……不願去尋他……”蚩尤咬牙狠聲。

“若了我心願,我定還你……”

“住口!”女聲還沒說完,蚩尤驟然捏緊石頭握拳,狠狠砸在心口暴喝製止她繼續說下去:“我不願去找他!你也不用去找他!”

“你可願……”女聲斷斷續續,如設定好的程序般異常執著。

“我不願不願不願!!!”蚩尤猛地睜開眼睛,猩紅色的豎瞳中殺氣凜然:“當年我為你打探十年,你亦伴我十年。你於我如母如友如師……”如摯愛摯親……喉頭一滾咽下了不敢出口的冒犯,蚩尤接著悲然問道:“我視你為天,你眼中卻隻有他?!”

當初的少年蚩尤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冷漠的部落,獨自出走後卻無意間到了天台山,有幸得到了一顆女媧補天落下的煉石,從那以後就一切都變了。

他知道了這塊石頭裏寄存的是傳說中的女媧補天後留下的一絲執念。而投身補天之後,她唯一未了的心願就是被自己拋下的伏羲。

他迫切的想被需要,於是當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請求時,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就答應了下來。接下來的十年,那顆石頭就始終未離他心口半步,貼身而伴,相依為命。

也許是因為女媧創造了人族的關係,她對於每一個人似乎也都有著超常的耐心和包容,哪怕是他這樣被部族畏懼排斥的怪物,在她眼裏也是值得珍愛的。

十年間,他帶她找遍荒蠻大地,一日不與她說話就心慌不安。

十年間,她也教導他無數技巧知識,耐心在每個夜晚予他低語慰懷。

他幾乎錯以為自己終於找到會在乎他的那個人了。

可惜這個美夢終究還是不長。

……

女聲不知怎麽沉默了下去。

蚩尤卻還不甘心,咬牙切齒如同想起此生大敵,死攥住圓石的手背上青筋暴跳:“那黃帝早娶了西陵氏之女嫘祖,另有女節、彤女、嫫母三妃,禦女者一千二百……你以為他還是那個伏羲?!”他早就不是伏羲了。

話音剛落,恍惚間蚩尤覺得自己似乎又聽到了青丘九尾狐之前說的那句話——你以為你是蚩尤?!

那人對自己說出這句話時斬釘截鐵、目光嘲諷,就如同自己現在對女人說出同樣的話時截鐵斬釘、信誓旦旦。

蚩尤莫名感到身上一陣冰寒。

女聲一片寂靜,良久後才幽幽歎息,卻是他攜她流浪十年,終於得見黃帝點點滴滴之後,聽到的那句如天崩地陷般的決然:“是我癡了,轉世隻有一線法身,樣貌再像也終究不是,我自以為他是伏羲,其實又怎能和羲哥相提並論……”

你隻是一縷怨魂而已。

古神早已隕落,你自以為蚩尤,其實不過是一段早該湮滅的記憶……

九尾魔狐的聲音繞耳不絕,明明他不在這裏,蚩尤卻擺脫不了的一再想起之前那些字字句句。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蚩尤扣手死死掐住自己的一隻胳膊,努力按下身上的微顫,想起了自己前世剛才那一番話後所發生的一切。

他迫不及待的想補救,急急的出口打斷女聲,似乎要挽回什麽:“不要走!”

女聲一頓,啞然,而後輕笑:“黃帝已非伏羲,我對此世並無眷戀。”

“不要走,還有我!”蚩尤幾乎連眼眶都紅了:“黃帝奪了炎帝的天庭,我也能,我也可以成為這天下共主。”所以你看看我好不好?!所以你留下來好不好?!所以……讓我代替黃帝好不好?!

顫抖著手屏住呼吸握緊石塊,等待許久,卻再沒有一絲回音傳來。

他的請求終於是落空了。

五彩的光暈從手中一絲絲剝離,補天石原本微熱的溫度也漸漸消失,終於變成了一塊平凡無奇的石頭。

一瞬間,蚩尤的胸腔空曠涼寂。

女媧,你選的終究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