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著火車回宜昌,又擠小巴士回鄉下。房子已經建好了,正在進行裝修。豆豆和外公外婆依舊住在棚子裏麵。棚子裏麵的空間特別小,這兒原來是一塊空地,高低不平。搭棚的時候沒有去地麵進行處理,所以走路的時候得小心摔倒。我回家的時候,豆豆已經跟著外公外婆在棚子裏麵住了兩個多月了。我問豆豆外婆:“你們一直住棚子,村裏也沒有來個幹部過問。”豆豆外婆說:“誰過問我們呀,又不是掛牌的貧困戶,人家才不理你那樣多。”豆豆外婆調侃我說:“去年你和你小妹商量建房子,要爭這一口氣,現在好了,快出不了氣了吧?”豆豆外在笑我們建房子花光了錢。不過,因為建房子,我們三姐妹在村裏卻落下了好名聲,也算給家裏爭了一口氣。
豆豆在棚子裏麵睡得正香。我坐到床邊上仔細打量著這個一歲零七個月的孩子。離家的時候,她才八個月。每當想念她的時候,我總是拿著她八個月的照片看來看去。在回家的車上,我一直拿著那張照片。因為我怕我忘記了她的樣子,我想象著,自己出現在村口的時候,突然從村子裏麵跑出幾個和豆豆差不多高的小家夥,我怕自己不知道哪一個孩子是豆豆。
不過,回來的時候並沒有在村口看見一個小孩子。如今的孩子不像我們那一代那樣多了。我們小時候,村子裏麵每家每戶都有一大群孩子。我曾經同豆豆外婆調侃道:以前村子裏麵小孩子真多呀,每天早晨打開門,緊接著就有一大群孩子從屋裏麵滾出來。當然,時代不一樣了。
小家夥裹在大大的被子裏麵,戴著一頂毛絨絨的帖子,臉蛋很白,捷毛特別長,看上去那個神氣同八個月的時候倒沒有兩樣。我忍不住上去親了豆豆一口。豆豆外婆說:“別吵醒她,等會兒哭起來得哭老半天。”
一會兒傳來了豆豆的哭聲。她醒了。我走上去抱她。一看見我,她哭得更厲害了。一邊一邊叫:“奶奶呀,奶奶呀。”豆豆和外公外婆親,叫外公爺爺,叫外婆奶奶。在她的世界裏麵,媽媽,隻是在電話那頭同她通話的人,她隻記得媽媽的聲音,但是不知道媽媽是什麽模樣。外婆把她抱起來,告訴:“豆豆別怕,這是媽媽,媽媽回來了。”豆豆看了看我,接著又大聲哭。我掏了一顆果凍遞到她的手裏。拿到了食物,豆豆停止了哭泣。掛滿淚珠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
我才仔細打量起眼前的這個小家夥來。小家夥穿著並不幹淨的藍布罩衣,一條橙色的棉褲上麵沾了一層灰。腳上的鞋子是我寄回家的小皮鞋,也已經被灰塵染成了灰色。小手又黑又粗糙,據說這是她玩冷水的結果。臉蛋倒是很白晰,牙齒全部長出來了,已經不是八個月的樣子。這就是我的豆豆嗎?我看上去她卻是那樣陌生,仿佛我從未見過這個孩子,從未與這個孩子有任何聯係。
易也圍在豆豆身邊。外婆告訴豆豆:“這是爸爸。”豆豆不理他。隻顧吃果凍。吃完一個果凍,我又剝了一個果凍遞給她。豆豆外婆要幹活去了,我把她抱起來,豆豆一邊吃果凍一邊叫我:“大大。”前段時間她見了別人就叫媽媽。來我們家幫忙的小工,她叫人家媽媽;在路上遇見年輕小媳婦,她叫人家媽媽。不過現在不叫了。看起來比她大一輩的人,她叫“大大”。老家從不稱呼前輩為“大大”,自然沒有人告訴她這樣稱呼別人,不知她從哪兒學來的,或許是她自己創造出來的也有可能。
家裏依舊很忙,易每天在家裏幹粗活,我在家裏幫著帶豆豆。豆豆同我混熟了,我帶著豆豆到易幹活的地方去玩。豆豆見了易,也叫“大大”。雖然叫我們,雖然跟著我們玩,但是豆豆心裏麵,對她最好的人,依舊是奶奶。有一天豆豆外婆去河邊上殺魚。我抱著豆豆在院子裏麵玩。豆豆見外婆去河邊上,也要跟著去。豆豆外婆:“河邊上冷,你帶豆豆在家裏烤火。”可是豆豆不幹,哭著要找奶奶。豆豆和奶奶形影不離。奶奶去豬圈喂豬,豆豆要跟過去;奶奶去菜園,豆豆也要跟過去。留守兒童與父母的距離,正是在與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的日子裏慢慢拉開的。
豆豆外婆說:得讓豆豆認你。要認你,當然得帶她睡覺。於是,晚上外婆哄豆豆睡著了,我們把豆豆放在床的中間,外婆睡外麵我睡裏麵。豆豆卻不含糊,半夜醒來,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她用力推開我,伸出手四處摸,找奶奶。外婆上街買東西,讓我帶著豆豆在家裏玩。豆豆同我玩了一會兒,突然發現外婆不見了,又哭又鬧,要我帶她去找奶奶。我抱著豆豆沿著村子的小路向街上走去。走到半路上,豆豆見了外婆,立即從我的懷抱裏麵掙脫出來,向著外婆跑過去。
同我不親也就罷了,在一起時間長了自然會有感情。但是,豆豆的小鄉巴佬模樣,卻讓我看了心寒。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我們家的豆豆,應該像公主一樣,穿得幹幹淨淨地在村子裏麵跑來跑去,她應該與其他孩子不一樣。這一年來,我時不時地寄衣服給她,就是想把她打扮成漂亮的公主。可是見到的卻與我想象的相反。
她同村子裏麵其它孩子一樣,穿著在村口的裁縫店裏麵縫的廉價的藍布罩衣,而且罩衣,玩爐子裏麵的柴灰,把灰抹到自己臉上,或者在地上打滾。看到豆豆,我後悔自己在這個時候回來,打破了所有我關於豆豆的美好設想。她,與其他千萬個留守兒童沒有兩樣,與我在網上看到的那些留守兒童沒有兩樣。她,就是一個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土的,進城農民工家的留守孩子!我私下對易說:鄉下這個地方,還真不是豆豆的久留之地。等我們的情況好一點了,把豆豆接到廣東去吧。帶豆豆跟我們來廣東,那是我們的夢想。隻是眼下我和易,一個失業,一個隻有微薄的工資,在這個時候帶豆豆去廣東,時機不成熟。所以,隻能讓豆豆繼續在鄉下做留守兒童。隻能如此,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