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安靜幾許。
有限的三個真男子, 皆將目光落在假郎君崔嘉柔的麵上。
紅眼、腫臉。
因半邊臉腫,連帶的那半邊嘴也歪到了天上去。
她進來之前,沒有人預料到竟會看到這番尊榮。
她連半框杏也不管了, 擠著一邊眼睛, 捂住隆起的臉頰,很是投入地“哎喲疼”了一聲。
因著口中塞的杏兒確然有些大,這聲哎喲疼就顯得有些漏風,還有些大舌頭, 總之含含糊糊說不清話, 連聲音都全然不同了。
“阿安, 怎會如此?”趙勇失聲相問。
他的震驚太過真切, 倒是凸顯的此事不像是提前安排, 而是她臨時發作。
嘉柔忙要向趙勇擠眼做暗示。
隻她本就腫眯著點眼睛, 這般繼續往下擠, 趙勇隻以為她眼皮痛, 還與她通不上心中的靈犀。
原本薛琅與王侍郎急等著詢問崔五娘之事,經此一驚愕,便將話題轉到了嘉柔的麵上。
薛琅向她招招手, “過來。”
她回頭看了趙勇一眼,捂著臉頰慢慢往前去。
先經過王侍郎身畔, 偷覷他一眼, 這位長安的老熟人此刻正蹙著眉頭, 因上了點年紀而下垂的上眼皮隱隱傳出些不耐。
雖有些不高興, 可暫且也不像認出她的模樣。
她繞過他,到了薛琅邊上。
他的手一探, 骨節分明的兩指徑直搭在了她的腕間。
她心中一聲咯噔。
糟糕, 忘了他竟是會些岐黃之術的。
她正要將手抽出來, 他卻已先離了她的腕,去輕觸她的眼皮。
這輕如鴻毛的一碰,卻像是落在了趙勇身上。
自家侄女,怎地能被他一個外男碰觸?
薛琅已開口,看著她稍有些發腫的眼皮,以及多了幾根血絲的瞳仁,問道:“怎會弄成這般?”
她心下一苦。
隻要舍得用力,什麽樣的沒有哇。
待他的手再往下移,眼看著要碰觸她隆起的臉。
那裏可是一顆杏,觸感與腫臉會完全不一樣。
嘉柔心下一驚,就要出手阻他。
“不可!”趙勇已如一股風一般上來,瞬間就將她扯離了兩丈外,隻向薛琅一點頭,回首望著嘉柔便劈裏啪啦道:“你這孩子,怎地就將自己弄的如此上火?”
薛琅擰著眉道:“倒是確然有些思慮過重、肝火旺盛,隻一刻鍾之前我才見她,那時還全不是現下的模樣。竟是如此古怪……”
趙勇的腦袋瓜終於開始轉動,板著臉問:“才買的一筐桃兒,是不是被你吃得幹幹淨淨?”
一筐桃怎麽也得有三五十個,她縱是豬玀,要頃刻間將整整一筐風卷殘雲吃得底朝天,也是有些困難。
然趙勇既然這般提了,她自是要點頭,還含含糊糊強調道:“一個都未剩。”
趙勇一拍腦殼,做恍然大悟狀:“瓜寒桃火,這是吃桃吃上火了!”
他轉首看著薛琅,解釋道:“這孩子近幾日愛吃桃,客棧周圍賣桃的全都買了個遍。前幾日已有些喊牙疼,我忙買賣竟忽視了他。方才吃了小一筐,還在大日頭底下站了許久,再加上大都護說他肝火旺,內火外火在這一陣陣齊上陣,可不就忽然腫了半邊臉。”
他口中如此胡謅,心下卻明了,嘉柔在這個關頭忽然鬧這一番幺蛾子,必定有她的道理。
為今之計隻有先帶出去,避過人再問清楚。
思及此,他故意做出滿麵愁容的模樣,抬手向兩人一揖,“病來如山倒,我這就帶他回去治病。”
嘉柔當即配合做出一副虛弱樣,捂著臉就跟著趙勇要往外走。
二人不過剛轉身,後頭“啪”地一聲,王侍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冷笑一聲:“果真是人死如燈滅,你當年乃崔將軍的近衛,如今他戰死,而他家五娘出事,你竟是絲毫不關心了!”
趙勇的腳步一頓,轉了回去,“原來兩位將軍今日相尋,卻原來是事關五娘?我如何不關心?!得知她逃了家,我真是茶飯不思,日日憂心……”
王侍郎冷哼了一聲,“如此說來,你也已知道崔五娘是逃家,而並非被突厥細作所擄?”
趙勇心知自己說漏了嘴,忙推到薛琅身上:“此前曾聽薛都護提到過,言他有一封信,信中提及五娘逃了家,卻未曾說是否收到突厥人的消息。突厥人若綁了五娘,定然是要向崔家人送信行威脅之事,她失蹤已四五個月,崔家人若還未收到突厥人的信,自是她自己逃家了。”
王侍郎被回得啞然,隻好道:“你我也莫耽擱時間,現下便開始吧。”
趙勇便點點頭,見一旁的嘉柔又向他擠眼,此刻他已約莫能領會她的意圖,便刻意同她道:“你先回去,讓你伯母帶你治病。世伯在此回過話,便回去尋你。”
她等的便是這句話,一勾首就要拉門竄出去。
未成想那王侍郎卻又道:“便是要問他,他走了,我們問誰來?”
嘉柔腳下一頓,隻得轉過身,同趙勇兩個暗暗對視一眼,慢吞吞轉去坐在靠牆的胡**,依舊捂著臉回話。
王侍郎要問的,無非是潘安於何時何地遇上了崔五娘,都說了些什麽話,崔五娘可能選什麽路線前往南海。
這些此前薛琅都極詳細的問過,她自是已熟知,捂著臉口齒漏著風,也都應付自如。
王侍郎絞盡腦汁無甚再問,想起了他的畫,捧來遞給趙勇:“這是崔夫人的畫像,我久不拿畫筆,已很有些手生。你來認認,可像她?”
趙勇接在手中,邊上的嘉柔也跟著探頭,但見畫中的仕女無甚神情,站如呆木,毫無靈動可言,將阿娘的美貌最多隻畫出了十之二三。
可她如此一撇,卻也輕易看出了阿娘的新月眼,遠山眉,高鼻梁,更明顯的是阿娘的下巴繼承了祖父的特色,也有一條淺溝,隻是沒有舅父們的明顯罷了。
這畫著重突出了阿娘一半胡人血統的異族感,若放在大盛,還算有特色。可龜茲滿城處處是胡人女郎,皆是高鼻深眼。將這樣一張畫像混在龜茲女郎中,必如泥牛入海。
趙勇看得有些糊塗,正想說不怎麽像啊,嘉柔卻捂著臉搶先開口:“像,我見過崔夫人,就是這個模樣。崔五娘與她阿娘至少六分像,便是拿這張畫像去尋五娘,也定不會尋錯人。”
她話說得這般篤定,王侍郎倒有些不自信了:“真的像?”
嘉柔鄭重點頭:“真的。”
腳暗中往邊上一挪,踢到了趙勇的靴幫。
趙勇跟著便豎起了大拇指:“王侍郎畫功了得!”
王侍郎便轉向薛琅,“下官能盡的力,隻有這麽多了。”
他仔細將畫像卷起來,忖了忖又道:“雖說事急從權,可崔夫人到底乃內宅婦人,她的畫像……”
“王侍郎請放心,此畫像隻在場四人看過,我自是不會再傳於旁人。”薛琅鄭重道。
“如此便好,”王侍郎忖了忖,又道,“崔五娘雖隻才二八年華,可她那腦袋瓜最是詭計多端,說不得她要去南海的話隻是個幌子,前腳騙過潘安,後腳就又往旁處去。”
一旁的嘉柔聽聞此言,心中卻有些不服氣。
她詭計多端?
她能多得過薛琅?
薛琅已是接話:“王侍郎放心,我自會在龜茲仔細查尋,但凡有任何可實消息,定會往長安送信。”
兩方會談結束,嘉柔終於籲了一口氣。
趙勇帶著嘉柔往門外行,王侍郎卻跟著出來,叮囑他:“待後日城門一開,我等便啟程回長安,有何事要辦請抓緊時間。”
趙勇含糊應下,腳步匆匆便要走,嘉柔咬唇行了兩步,終究回首,捂著臉問王侍郎:“請問世伯,崔夫人她……她可好?”
王侍郎一哂:“捧在手裏養大的心肝肉不見了,她怎會好。”
嘉柔聞言,喉間一哽,“崔五娘,確然有些不懂事。請世伯轉告崔夫人,日後崔五娘回去,夫人無論怎樣掄雞毛撣子揍人,都由夫人。”
話畢,她腦袋一勾,便匆匆往前走了。
剛剛出了都護府的大門,趙勇當時壓低聲音問:“小姑奶奶,你究竟鬧的什麽幺蛾子?”
嘉柔嘴裏包著一個杏,已是連牙根都酸倒。隻是自那七公主開始到處擄她,她就比以往更謹慎,此時縱然一吸溜涼氣牙根就難受,她也含著那杏不取出去,隻匆匆道:“回去再說。”
待回了客棧,進了她同趙卿兒同住的房裏,她方吐了杏,恢複了九成的容貌,隻有眼皮因揍了一拳,到如今生發的不但比最開始腫,還有些發紫了。
她長長歎了口氣,方同趙勇道:“王世伯識得我,此番我決不能同他一起回長安!”
若趙勇一開始還不知曉崔王兩家常來往,後頭王侍郎詢問嘉柔潘五娘的行蹤,他已是明了此事。
聽聞嘉柔卻隻是因為相識,連長安都不回了,他不由皺眉:“為何?王侍郎此人人品高潔,他連你阿娘的畫像不便外傳之事都能想到,定然也會保護你的名聲。屆時你回了長安,對外頭聲稱是生了病久醫難好,是以才不便外出。如今大好了,也就能出去見人。縱是有人懷疑,他們拿不出證據,說上兩日就也不說了。”
嘉柔搖一搖頭,問他:“我為何要到龜茲來?”
趙勇自是知曉,她因不想嫁給不喜歡的男子,故而要逃婚。
她又道:“王世伯識得我,又因前車之鑒,定然會全程將我栓在眼皮子底下,一路押回長安,我仍然逃不脫被迫嫁人。一樣是嫁,我還不如嫁給七公主!”
趙勇卻從其中聽出了她的舊陰謀,震驚道:“原來你一開始答應要跟著回長安,本是想在半途又偷偷逃跑?你怎能如此利用我!”
她看自己漏了餡兒,幹脆破罐子破摔,一頭紮進被窩裏,用衾被蓋住腦袋,留在外頭的兩隻腳不停地打著擺子,“反正我哪裏也不去,我就待在龜茲。七公主若尋來,世伯就給我準備嫁妝。我嫁給個王室女郎,跟著吃香喝辣,也比嫁給不相幹的男子強……”
她哼哼唧唧了一陣,趙勇拿她無法,又不能真的去掀大姑娘的衾被,負著手氣呼呼出了房門。
嘉柔聽見關門的聲音,方一骨碌爬起來,掀開竹簾往外頭看了看,不由歎了口氣,坐去床榻上發呆。
過了一陣,趙卿兒端著一盆熱水進來,擰了個熱巾子給她拭過臉,又取了個才煮好的熟雞蛋,剝去外殼,在她脹鼓鼓的眼皮上一滾一滾,低聲道:“也就你舍得把自己揍成這樣,還同小時候一樣頑皮。”
嘉柔大呼冤枉:“那是你沒看他們設的什麽局,就隻比鴻門宴少了兩道菜!我若不打我一巴掌,隻怕當即就要被那王侍郎捉起來。”
趙卿兒比她大一歲,因著客棧生計而耽擱了議親,近些日子才開始相看。
嘉柔便道:“趙阿姐,你可願意嫁一個完全不了解也不中意的郎君?萬一他表麵上像個好人,實際在家中要打妻兒,在外頭還吃喝嫖賭,而我們女子冒著這樣的風險嫁人,圖得又是什麽?”
趙卿兒想得卻沒有這般多,隻問:“難道自己相看的,就能在婚前將他看得清清楚楚,不上當嗎?”
“若我自己眼拙看錯了人,上了當,我自是也要和離休夫,可終究被惡狗咬了一嘴,這惡心我受不住。”
趙卿兒看她說得認真,不由一笑,問她:“既如此,你又想嫁什麽樣的男子?”
她這幾日還真的想了此事,立刻站起來大搖大擺道:“得非常英俊,我才不吃虧;還得非常有錢,我能整日吃香喝辣不重樣;還不能管著我去聽曲,否則我總要爬.牆溜出去,我也累;也要武藝高強,免得有人看上我要強搶我,他卻打不過……”
趙卿兒不由被逗笑:“這般男子倒是難尋,你不如嫁給七公主算啦……”
兩位女郎正笑鬧著,客棧博士來送話:“潘郎君,都護府派人來尋你。”
房中的笑聲驟停,嘉柔滿麵怔忪,“完了完了,莫不是,他們後知後覺,認出了我?”
她翻身就要卷包袱皮,趙卿兒忙道:“你莫著急,我去替你看看。”
待到了大堂,卻見是王懷安與一位軍醫,言大都護派二人前來,要替潘安治一治上火之症。趙卿兒自是道已延請過郎中,方將兩人打發去了。
待回了房中,趙卿兒方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人,能滿足當你夫君的條件。”
“誰?”
“薛大都護。”
“快得啦,那可是我阿兄!”
待她話剛說罷,忽然一拍腦門。
完了完了,她又一次拒絕了薛琅的好意。
如今她既然走不得,還要繼續留在龜茲,自是需要一根粗壯的大腿,能讓她長久地抱一抱。
她立刻再去尋他要認親,還來得及嗎?
剛剛就要竄出去,忽然又想起,如今她是個“重度上火”的局麵,沒有個三五日隻怕“痊愈”不了。
不若再塞一回杏,趁熱打鐵再去一回?
隻剛剛動念,她倒了的牙根就猛地一陣酸爽,清口水立時嘩啦啦湧了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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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龜茲城門剛開的那個清晨,王侍郎一身明光甲,騎在馬上,帶領兩百多兵士踏上東去長安的路。
彼時天上的星鬥尚未退卻,崔家五娘正在趙勇的客棧裏呼呼大睡,短暫地夢見她阿娘。
阿娘手持雞毛撣子給了她一頓爆揍,她雖然被打得吱哇鬼叫,卻猶覺著這是一個美夢。
待醒來後,悵惘了一陣,便掰著指頭數她何時能內火外火都降下,如此也好再去尋薛琅,談一談歃血為盟、結為義兄弟之事。
有個當大都護的義兄,七公主縱然還惦記著她,行事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吧。
塞杏兒就算了,牙根實在受不住。
她在客棧裏等待的幾日,都護府卻每日都有龜茲王族上門。
今日是某親王孫兒滿月,差人來派請柬。前來的仆從很是英俊。
明日是某親王的兒郎畫了一副畫,親王認為可堪鑒賞,差人來派請柬。
前來的仆從很是強健。
後日是某親王的女兒要定親,差人來派請柬。
前來的仆從既英俊又強健。
隻薛都護十分忙碌,並無精力接見。這些個或英俊、或強健、或英俊又強健的仆從隻見著了方臉王懷安。
每人將王懷安極細致地打量一番,留下請柬,各自去了。
漸漸的,街角河畔樹梢子上便傳出來些隱隱約約的消息,說的是都護府有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像是暗地裏中意同人斷袖。
又是新的一日,這日有些落雨,又有人求見。
此番來的是龜茲王的人,也不是派什麽請柬,而是仲夏漸來,瓜果漸熟,不拘什麽蒲桃、殷桃、桃子,都各摘了滿一筐,筐邊簪著新摘下來的玉蘭花,看著很是賞心悅目。
果子各有不同,送果子的仆從們卻有個統一的特征。
下頜極方。
似城牆拐角一般標準。
帶著仆從前來的是龜茲的葉護,放在大盛便似宰相一般的高官。
薛琅今日偷得一點閑,正巧能接見。
葉護咋咋呼呼指派仆從們:“每樣都備些在盤中,呈給將軍先嚐嚐。”
一位眼眸深邃、胸肌高隆、下頜方挺的男仆踩著小碎步上前,翹著一對蘭花指將一盤紫瑩瑩的蒲桃獻上去。
許是那小碎步踩得實在太小,仆從左腳踩到右腳,成功將自己一絆,口中嚶嚀一聲嬌呼,直挺挺往薛琅懷中跌去。
在跌下之前,還不忘了投去一抹嬌笑……
作者有話說:
白大郎:哇,我的謀劃終於開始啦。
王懷安:與我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