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放榜完畢,縣學也繼續開課了,學子們來來往往,中舉的要歡歡喜喜去拜謝恩師,落榜的也要收拾書箱繼續去上學等待下次科考,沉寂好些日子的學院仿佛一下子活了過來。

顧雲霄的院子裏一大清早就熱鬧了起來,王夫人張羅個不停,著人備好謝師禮後就準備出門。兄長中舉之後日夜被耳提麵命要好好讀書的顧雲霖在**掙紮了一會兒後,還是在聽風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地起來了。

而顧雲霽這裏,此刻外麵的一切都仿佛影響不了他。他慢條斯理地從櫃子裏翻出淺藍色的學服好生換上,又仔仔細細地把筆墨紙硯和教材書本放進書箱裏,收拾停當後,便出門上學去了。

華亭縣縣學坐落在城東河畔,春日裏楊柳依依,環境很是清幽。學院上下現有秀才並童生共百餘名學子,分為甲乙丙丁四個班級。甲班和乙班裏的學生都是秀才,剩下的兩個班裏則是童生。縣學每半年舉行一次大考,依成績進行排名分班,名次靠前的秀才和童生分別入甲、丙班,享受官府每月發放的食廩銀子。而乙、丁班的學生若是成績長期沒有長進,則可能被清退。

顧雲霽成為童生不久,現在仍在丁班。學堂內,已經三三兩兩地坐了七八個人,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隨手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剛剛坐定,筆墨紙硯還未擺齊,麵前就出現了一隻不合時宜的手臂撐在了桌上。他抬頭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高大,同樣穿著學服的人擋在了自己麵前。

那人揚著下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顧雲霽,挑釁似的用力敲了敲桌麵:“這才幾天沒開課,就忘了這兒是誰的位置?”

此人是王夫人的娘家侄子,名叫王向淩,因是家中獨子,從小被慣得無法無天,最是欺軟怕硬。他又愛自詡嫡出,平日裏看不上庶出的顧雲霽,沒少找原身麻煩。

顧雲霽動作不停,繼續往桌上擺書本,淡淡說道:“我記得縣學裏沒有座位固定的規矩,向來是先到先選。我看第一排左手邊的那個位置不錯,光線很好,王表兄可去那坐。”

說著,他站起身來,直視著對方的眼睛,麵容平靜,半點未露怯色。

因距離過近,王向淩直被逼得後退一步,氣勢上先弱了一分。見顧雲霽沒有像往日一樣迅速收拾東西給自己騰出位置,他有些不悅,順手一把奪過顧雲霽手上的書扔在地上,說道:“嘿,今天奇了怪了,你個庶子敢這麽和本公子說話?起、來!聽不懂嗎?這是我的位置!”

顧雲霽不緊不慢地撿起書,拍了拍上麵的灰塵,語氣仍然平靜,說出的話卻將王向淩氣個半死:“表兄不必生氣,以後早上起來還是多漱漱口,我都看見你牙齒上的菜葉了。”

聽見這話,周圍看熱鬧的學生當即低低地哄笑起來。

王向淩頓感大失顏麵,惱羞成怒地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拳頭高揚:“顧雲霽!你敢戲弄本公子!看我今天不教訓教訓……唔唔,唔!yue!”

不等對方反應,顧雲霽伸手就塞進了王向淩因憤怒而大張的嘴巴裏,把他沒說完的話全堵回了喉嚨。王向淩猝不及防,直接幹嘔了出來,隨後頭暈目眩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顧雲霽抽回手,嫌棄地看了眼上麵的口水,彎腰扯出王向淩的衣角仔細地將手擦幹淨,這才慢悠悠回到座位上。這招雖有效,但太過惡心,以後還是少用為妙,顧雲霽暗暗想著。

“哈哈哈哈哈哈……”周圍人再也忍不住,大聲哄笑起來。

“什麽時辰了?還不回到座位上?”這時,餘夫子板著臉,拿著戒尺走了進來,“都覺得自己能考上秀才了是吧?”

聞言,看熱鬧的眾人連忙四下散去。餘夫子在縣學裏教了二十多年的書,是資曆最深的夫子之一,為人古板,對學生向來是有錯必糾,惹惱了他可沒好果子吃。

“王向淩,你坐在地上幹什麽?這麽多空座位不夠你坐嗎?”餘夫子問道。

王向淩趕緊紅著臉爬了起來,恨恨地剜了顧雲霽一眼,也不敢解釋緣由,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見所有人都坐好了,餘夫子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鄉試考完了,成績也出來了,雖說和現在的你們還沒什麽直接的關係,但多了解一些對你們也有好處。今日第一堂課,諸位就各做一篇策論吧。好生書寫,成績出來後可要排名的。”

此言一出,學生們頓時哀嚎起來。

“怎麽剛上學就要考試啊?”

“我們還是童生,沒學過策論啊,這怎麽寫?”

“今日肯定是運道不好,我說出門時怎麽聽見烏鴉叫呢。”

“肅靜!”餘夫子用戒尺敲了敲桌子,“不管學沒學,早晚是要寫的。限時一個時辰,題目是——試論今之地稅。”

時間有限,與其唉聲歎氣,不如早些提筆多寫兩個字。學生們認命般地鋪開紙墨開始答題,有的人抓耳撓腮半天,卻憋不出一個字。

地稅?顧雲霽眉毛一挑,他對此了解不多,但閑談間也聽見父兄聊起過,多少知道一點。

答題前先要弄懂題麵蘊含的意思,再來確定行文思路。這個題目範圍很宏大,不好找切入點。其中,關鍵詞是地稅,用的是“試論”一詞,沒有提及地稅是否有弊端或者稅製優劣。顧雲霽沒寫過策論,但前世閱讀理解倒做得不少,略略思尋,便確定了大體的行文邏輯。

首先要完整闡述大夏朝當今具體的地稅製度和實施標準,隨後結合實際情況分析稅製的優劣——這一點顧雲霽並不了解,隻能結合自己的所見所聞來寫了。尤其要寫明稅製存在的弊端及帶來的不良影響,既然是策論,那便要提出解決方法。所以,最重要的就是針對稅製弊端寫出對策。然後在末尾照例加些歌功頌德的華詞錦句,文章就算寫完了。

思路一確定,下筆就沒有什麽難的了。顧雲霽一鼓作氣,行雲流水地寫完了整篇文章,看了一眼牆角的沙漏,才過去半個時辰。

反正幹坐著沒有事做,不如早點交卷出去透透風,想到這,顧雲霽便起身準備交卷。經過王向淩時,隨意瞟了一下他的卷子,竟不想他才寫了兩句話,嘴裏還念念有詞:“今有……呃,今有,什麽來著?”

學堂裏靜默無聲,顧雲霽起身的響動引來大批學生側目,見他是要交卷,不少人投來了羨慕嫉妒恨的眼神,王向淩更是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自己憋了半天才寫了兩句話,他居然都交卷了!顧雲霽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

不管別人怎麽想,顧雲霽隻管把卷子放到餘夫子桌上,向他點頭示意後就出去了。

時間才過了一半,別人都還在奮筆疾書,餘夫子本以為顧雲霽定是寫不下去,才索性破罐子破摔交白卷。卻不曾想他寫了滿滿當當的兩頁紙,粗粗掃了幾眼發現還頗有章法,不禁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門外,顧雲霽聽著院子裏的鳥叫,長出了一口氣,又舒展了一下因為久坐而變得僵硬的身體,在縣學裏漫無目的地閑逛起來。

走到丙班外時,恰好看見江康時坐在窗前愁眉苦臉,不時對著麵前的卷子塗塗改改,題目也和顧雲霽他們一樣。看來,今日夫子們是商量好了,打定了主意要將學生們難為一番。

又打發了一會兒時間,午時便到了。學院裏下課的鍾聲響起,各個班級裏傳來夫子們敲著戒尺下令收卷的聲音。學生們大多垂頭喪氣,彼此吐槽著本次考試之難。

“這次題也太難了,我根本不知道寫什麽,寫了一個時辰才勉強寫夠一頁紙。”

“你好歹寫了一頁紙,我一聽見題目都懵了,胡言亂語湊了幾段話就算了,交卷的時候我心虛得都不敢看餘夫子的眼睛。”

大家彼此談論著,相繼向食堂走去。對富家子弟來說,縣學食堂的菜色隻能算一般,但勝在方便省時,不然回家去吃太費時間,提前帶飯又怕涼掉,所以大多學生中午還是選擇在食堂就餐。

午飯過後不久,下午的課程就開始了。夫子不再考試,繼續講著縣試的相關事情。

早上才在顧雲霽這裏吃了虧,王向淩也不敢再貿然去找他麻煩。一下午隻恨恨地盯著他,不知道在憋什麽壞招兒。顧雲霽也懶得理會,專心聽著夫子講課。

眨眼間,下學時間到了。顧雲霽等在丙班門口,一把拽住準備衝出學堂的江康時:

“那日在書鋪說好了,等縣學開課了,下學後我請你吃飯。忘了?”

江康時一愣,當時還以為是顧雲霽說的玩笑話,沒想到他倒上心了,聞言也不推辭,大方道:“好啊!難得顧三少爺請客,我可要宰你一頓。你說,醉仙居還是飛鴻樓?”

這倆都是華亭縣有名的酒樓,消費不低。但顧雲霽今日帶足了錢,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他微微笑道:“都行。近日春筍上市,醉仙居的醃篤鮮很是不錯,去嚐嚐?”

“那感情好!這兩日的春筍最嫩,配上火腿慢燉,簡直能把人的舌頭給鮮掉!”說到這,江康時也是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拉著顧雲霽往外走,“走走走,現在就去,晚了可沒座兒了!”

江康時腿長步子大,顧雲霽被他帶得一個趔趄,隻來得及遠遠囑咐等候在外的旭冬一句,今晚不回家吃飯了,就被江康時拽著走遠了。

醉仙居裏,江康時先點了醃篤鮮,隨後加了幾道小炒和時令蔬菜,又命小二上一壇米酒,之後便不肯再點了。顧雲霽要再加菜,也被他攔住。江康時此人看著粗枝大葉,實則心思細膩,他知道顧雲霽手中不是很寬裕,自然不希望對方為了一頓飯掏空了錢袋子。

饒是米酒不醉人,一整壇下來,兩個少年人也還是有了些許的醉意。

江康時大著舌頭,借著酒勁打開了話匣子:“雲,雲霽,從前我有時候在王向淩麵前護著你,其實主要是看不慣他那副臭樣子。現在我發現,我是真喜歡你啊!你的性、性子,對我胃口!從今往後你就是我江康時的兄弟,誰要敢欺負你,隻管告訴我!”

聽到這話,顧雲霽心中也有些動容,本來他今天請江康時吃飯,是出於對方從前照顧原身的感激。但進一步了解江康時後,才發現他是一個真誠直爽的人。現在,顧雲霽是真心想和他做朋友。

他爽快道:“好!從今往後你我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哈哈哈哈哈,異父異母,哪來的,親兄弟?雲霽你喝酒喝糊塗了。”

“那又如何?異父異母,我為兄你為弟!”

“不對,我比你大幾個月,我是兄,你是弟。”

……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晚,二人酒足飯飽,也分手作別。

走出醉仙居,隻見遠處的天邊紅霞點點,喧鬧了一天的街市此時也冷清下來,微涼的晚風拂過,將顧雲霽的酒意去了大半,他哼著歌兒,在暮色中慢慢踱回了顧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