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將她拉入了極為久遠的回憶中,那個少女的聲音充滿了活力,仿佛從天邊傳來。
“小姐放心,我一定把你裝扮得很美。今日可是小姐第一次穿女裝見李少爺呢。”
她那時心裏忐忑不安卻強裝鎮定,少女一連試了四個妝容給她,最後一個她才勉強點頭,算是過關。
少女玩笑道,“我的小祖宗,你再說不行,隻能先請李少爺今日打道回府,下次再來了。”
“你再胡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她們二人笑鬧成一團,鏡中的笑臉絢爛如花。
那些再尋常不過的往事,一頁頁從她腦海中揭過,仿佛有人拿著尖刀在她的心上一點點雕刻上歲月的痕跡,痛得那樣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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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從今往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小池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緊緊捏著江若嫣的手,“你聽清楚了嗎?小池?”
江若嫣的手被她捏得發白,隻覺得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掉了,她雙眼凝淚望著她,“不、不行,絕不可以。”
小池已經鬆開她的手,露出決然的神色,幹脆地換上她的衣服,厲聲道,“快換!”
門被敲得生響,砰砰砰仿佛催命一般,小池三兩下換好衣服,看她仍舊待在原地,咬牙猛地給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聲,江若嫣終於回過神來,聽小池道,“你給我長點誌氣!老爺還沒死呢!這個家還沒破呢!”
小池將衣服扔到她懷裏,幾乎是咆哮道,“你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起來!”
江若嫣終於起身,擦幹眼淚,三兩下換了衣服,摘下頭發上的珠花別在小池頭上,卻又忍不住掉下眼淚。
“江若嫣”使勁搖晃她的肩膀,“小池?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聽見了嗎?”
她咬牙,“是,小姐。”
錦衣衛很快圍了過來將她們全部帶走,因見過她們二人的人並不多,再加上李長陵的斡旋,二人成功互換了身份,真正的江若嫣被放了出來,而小池則代替她進了教坊司。
江家舊仆除了一個梅婆婆,其餘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整個江家便這樣散了。
她學藝三年之後回京,終於又回到了京城,去教坊司見到了小池。
小池已出落得有些模樣,因學過詩詞又曾是首輔千金,在教坊司已是有些地位,她頗費了一筆銀子,才見到她。
她看到小池的身影在屏風後頭,聽到她毫無波瀾的聲音,“不知官人想聽什麽曲子?”
“彈什麽都無所謂,反正我是來見你人的。”
“小……”小池仿佛聽出了自己的聲音,愣在了原地。
“小姐。”她走到了屏風裏頭,“這兩年過得還好嗎?”
小池丟下琵琶便過來緊緊抱住自己,“小姐,你沒事,可真是太好了。這兩年怎麽也不知道給我個信兒。”
小池哭得梨花帶雨,她一麵安慰,一麵嘲笑道,“現在哭得這樣厲害,當年打我巴掌的英勇哪裏去了?”
她又哭又笑,卻始終緊緊抱著自己,道,“我的小姐長高了。”
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小池”原本隱忍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落到“江若嫣”剛剛裝扮好的臉上。她實在是隱忍不住,伏在她身上哭了許久,才又終於擦幹眼淚,替她重新上妝。
裴璟走過來,不忍道,“還是讓她早日入土為安吧。要把她送到李長陵那兒去嗎?”
“送過去吧。”小池微閉了眼,很快又睜開,“我想她也是願意的。”
“江若嫣”下葬的那日天氣好得有些異常。初秋的日頭曬得人十分舒服,送葬的人沒幾個,都是往日教坊司裏的姐妹和丫鬟,還有李長陵。
小池遠遠地看著,她在想:若今日死的人是她,若是有這樣的喪禮,她也會很滿足了。
過了中午,送葬的人便漸漸散了,她看到李長陵在新墳前站了一會兒,也離開了。
天高雲低,碧空偶爾傳來幾聲烏鴉叫和樹葉的沙沙聲,襯得整個墳地更加寂靜。
她慢慢地走了過去,擺好祭品,燒著銅錢,看著火苗一點點竄起來,又慢慢地滅掉。
她撫著墓碑上的“江若嫣”三個字,低聲道,“小姐,安息吧,以後小池會常常來看你的。”
然而隻是一瞬間,她整個身子驀然直起來向右後方的樹上擊去,大喝一聲,“什麽人?”
那人身形一晃,躲開她的攻擊落到地上,然後看著她,露出一個笑容。
小池整個人愣在原地——因為那人的臉,跟她現在的臉一模一樣。
“你是什麽人?”小池喝問。
“有趣。我倒還沒問姑娘是什麽人,姑娘倒先來問我了?”這一出聲,小池更是霍然一震:她連說話的聲音竟然都跟自己一模一樣!
“我是什麽人,同姑娘你有什麽關係?還是說——我的這張臉讓你想起了什麽?”她麵露微笑地問。
小池越是慌張,表麵便越是平靜,她不疾不徐道,“看來京城的三位大人,都是你動的手。”
她邊說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的女子,那女子似是將她習慣早已全數摸清,全身上下的衣服同她往日裏的風格幾乎一模一樣。
那女子陰冷地笑了一聲,“不,是你動的手,魅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不過呢,反正這張臉也不過是你數百張臉皮中的一張罷了,你緊張什麽?你怕啦?”
小池終於知道從別人嘴裏聽到自己的聲音究竟是一件多麽詭異的事情了。
那女子笑道,“這就怕了?那你若是知道你戴過的所有臉皮我都有,那可怎麽辦?”
小池一僵,頓了片刻才問,“為何要冒充我?”
“唉,我們這行你是知道的,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啊。”那女子換了個聲音,“若不是因為窮,誰願意戴著別人的臉啊。你也應該最清楚了,是不是?”
小池終於認出她了,“你是——姬嬰?”
北魅影,南姬嬰,江湖公認的兩位盜聖。隻不過姬嬰並不是女子,而是男子。他扮起女子來惟妙惟肖,小池竟然一時都沒認出來——因為她方才的注意力全在他這張臉上。
“喲——您認得我呀。”姬嬰伸了伸脖子和四肢,整個人便高大了一圈,“那我舒展一下吧,你身量要是再小點兒,隻怕我裝起來就沒那麽像了。”
小池在腦海中快速思索著幾件事之間的聯係,姬嬰卻打了個哈欠,“小妹妹,你慢慢想吧,我就先走了。”
“那未免也太容易了。”姬嬰剛走出幾步,小池便毫不費力地追上她,姬嬰媚眼一笑,一掌向小池劈來。
感受到巨大的掌風,小池猛地向後翻騰數步,看姬嬰笑吟吟落在一根樹杈上,“小妹妹,我可不想跟你白白浪費時間。你的路子我早曉得了,追吧我也追不上你,你呢也決計不是我的對手,這個遊戲啊咱們就慢慢玩——畢竟我還有好幾個人要殺呢。”
他說完便笑著飄走了。
“姑爺回來了。”秦從在門口的長廊截住李長陵,臉上帶著恭謹的微笑,“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李長陵怔了一下,問,“什麽事?”
自從大同回來之後,因為秦熙的死,秦寧著實對他不滿了好一陣兒,許多事情都不再讓他參與。
秦從道,“小的也不太清楚。”
李長陵點頭道,“我換身衣服就來。”
待秦可敏服侍他換完了衣服,他隻覺得頭疼。讓“江若嫣”死是他頃刻之間便決定的事,卻沒想到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會如此之大。他以為這個決定他可以輕易承受,卻不曾想這件事巨大地消耗了他的精神,幾乎讓他今日無力在朝堂之上堅持下來。
“你最近……很累吧?”秦可敏遞了杯茶給他。
“無妨。”他沉聲,接過水杯喝了一口複又遞給她,“我還要去父親那裏一趟。”
秦可敏將茶杯接過來,在他臨出門的時候忽地從背後抱住了他,“夫君……”
她鮮少流露出這樣的依戀,李長陵隻覺得許是近日裏發生的一些事情過於冷落了她,便背過身來,耐著性子道,“這是怎麽了?”
她聲音很輕,小心翼翼道,“她死了,我知道你近日難過,你、你不要怪我爹。”
李長陵身子僵了一下,他拍了拍她的背,低聲,“你別亂想,沒有的事。”
“可是……”
“別再說了。”李長陵放開她道,“這事已經過去,就別再想了。”
他走到秦寧書房外時,聽到範沛唯唯諾諾的聲音,“隻是怕李大人生屬下的氣……”
秦從高聲道,“姑爺來了,老爺正在等您。”
推開門,除了範沛,禦史劉廷方竟也在裏頭。李長陵不由提高幾分警惕——為何他會來?目光又向範沛掃去,卻看到他的臉色一陣尷尬。
他笑了一下,對秦寧道,“父親。”
秦寧對其他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待其他人離去,他伸手一指麵前的椅子,“坐。”
“長功啊,你有日子沒過來了,別是要跟老夫生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