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了事,傷心在所難免,沈莫言的心情曹海生完全理解。

他彎不下腰,就親自給謝箐打燈。

師徒二人從脖頸開始,一路向下,左右肘窩、前臂、手背、手表下麵,均未找到針孔。

針孔細小,找起來有難度,這個過程有點長,乃至於沈莫言按捺不住,到底在嚴局的陪同下走了過來。

他雙鬢斑白,麵色憔悴,眼中含淚,看到沈懿屍首後,雙腿一軟,差點摔倒了。

“沈副市長。”嚴局扶住了他,“您可要挺住啊。”

“嗚嗚……”沈莫言捂著嘴,發出一陣壓抑而痛苦的嗚咽聲。

……

沈副市長來了,市局領導和分局領導也跟著過來了。

安法醫和丁法醫不敢懈怠,也蹲下來一起找。

但注射慣常使用的地方始終找不到任何異常。

夜晚氣溫不高,但大家的額頭都冒出了細汗。

安法醫輕聲道:“是不是考慮一下喉頭水腫?”

如果想證實喉頭水腫,就要“掏舌頭”,這對在現場的親人來說,簡直是噩夢。

“太殘忍了。”曹海生輕輕搖了搖頭。

謝箐道:“我再找找腳上,然後取些血液化驗一下。”

“好。”曹海生把光線打到死者腳上。

黃振義蹲了下來,幫謝箐脫掉死者左腳的鞋和襪子,低聲道:“小謝,加把勁兒。”

謝箐點點頭,單膝跪地,就著燈光在足背靜脈部位仔細地看了起來……

“你們到底還要多久?”沈副市長的耐心告罄,他推開嚴局,踉蹌著撲了過來,“沈懿啊,沈懿啊,你快起來,別嚇唬我和你媽,趕快起來吧。”

安法醫和丁法醫都有些驚了,一時間不知該繼續屍檢,還是該把他扶起來。

曹海生看都沒看沈莫言,安安靜靜地給謝箐打著燈。

嚴局拉著沈莫言的胳膊,嚴厲地看著他們師徒。

謝箐用手撐開左腳上的一小片皮膚,“找到了,在這裏。被害人的確死於靜脈注射,如果所料不差的話,應該是嗎啡。”

不是她眼瞎遲鈍,而是針孔細小,且沈懿毛發較重,實在不好找。

“你胡說!”沈莫言大喝一聲,“我家沈懿一向潔身自好,怎麽沾染那個東西?”

曹海生解釋道:“被害人兩側肩甲都有約束傷,慢慢地,屍體上還會有其他暗傷顯現出來,也就是說,被害人是被謀殺的。”

黃振義提著一個物證袋,“的確,我們的人在五十米開外找到了一部大哥大,請沈副市長辨認一下。”

沈莫言暫時冷靜了下來,他擦了把淚,接過袋子仔細看了看,喃喃道:“這是他的電話,這是他的電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沈懿不是壞孩子。”

嚴局道:“沈副市長,是不是讓法醫把孩子帶走,看看有沒有其他蛛絲馬跡?”

“老沈啊,讓我看看孩子吧。”萬女士也耐不住了。

沈莫言道,“老嚴,先讓她們看看,再送殯儀館。而且,我還有個要求……”說到這裏,他看向曹海生,“絕不能過度解剖。”

曹海生道:“找到了針孔,接下來就是驗血,隻要能證明血液裏含有的毒性成分,就不需要解剖了。”

沈莫言鬆了口氣,“那就好。”

謝箐和曹海生等人退到一邊,把屍體暫時交給家屬,撕心裂肺的哭聲立刻響了起來……

謝箐不忍再看,轉過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周遭。

刹車痕很明顯,應該是有人攔車。

按照邏輯推斷,沈懿一腳踩住刹車後,可能會仗著身份下車大罵,也可能會下車詢問對方有沒有受傷。

兩邊的梧桐樹又粗又壯,藏幾個人不成問題。

隻要沈懿一下車,凶手就會從樹後出來,一擁而上,用刀或者槍挾持,按住他,注射後,待其毒發再離開,順便扔掉電話,幹淨利落。

沒有監控的時代,簡直是喪心病狂者的天堂。

……

殯儀館的車到了。

刑警們把沈懿的屍體抬上去,謝箐和其他三位法醫也上了車。

門關上,車子發動了,謝箐發現沈莫言的車也跟上來了。

丁法醫道:“太揪心了,真不願意同時麵對死者和家屬。”

安法醫不吭聲。

曹海生也不接茬。

謝箐年齡最小、資曆最淺,不得不附和一句:“確實。”

丁法醫道:“小謝倒是沉得住氣,比我們這些老法醫還強些。”

這話要是拐幾個彎,說不定就跟“沒心沒肺”掛上鉤了。

但謝箐覺得丁法醫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遂解釋道:“我那不是沉得住氣,而是不敢看不敢聽,就差堵住耳朵了。”

丁法醫扁了扁嘴,“我就說嘛,一般小新人都會哭得泣不成聲,小謝咋還無動於衷呢?原來如此!”

謝箐道:“所以,我為了不貽笑大方,可是使出了洪荒之力。”

“洪荒之力,這詞用的有趣。”丁法醫想笑,考慮到旁邊還有死人,忍住了。

曹海生滿意地看了一眼謝箐。

到殯儀館時差不多五點了。

沈家人、嚴局、黃振義等人一起護送被害人進了殯儀館解剖室,沈莫言再三叮囑一番,帶著家人退了出去。

謝箐剪開死者身上的衣物,解下手表,曹海生檢查了一遍,未發現任何異常。

黃振義道:“錢包在車上,但錢沒有了,證件和銀行卡都在,錢包上未發現指紋。已經問過沈副市長,他說沈懿身上的現金通常不會少於兩千。”

曹海生道:“這塊梅花表也值個幾千塊,雖然錢被拿走了,但我覺得不像侵財案件。”

黃振義頷首,“我和你的想法一樣,我認為是報複,或仇殺。”他看向開發區的兩位法醫,“二位什麽想法?”

安法醫道:“我也是同樣的意見。”

謝箐重點觀察了一下肩甲,那裏確實有些發白,是約束過的痕跡,她先取血樣,再把屍體翻過來,發現後背上有一道橫貫肩膀的輕微壓痕,比前麵白印明顯多了。

丁法醫道:“這就明顯多了。凶手至少三個人,兩人分別壓住兩條胳膊,再有一個注射的,這道印記應該是被害人背靠桑塔納所致。”

黃振義苦笑,“何止三個人,至少四棵樹後有新踩踏的痕跡,但凶手極為狡猾,在離開前用工具抹除了。我們這次麵對的對手不簡單啊,不但手段隱蔽,還具備反偵察能力。”

對手不簡單,死者的身份也不簡單。

兩相作用之下,最難的就是他們這些刑警,一旦破不了案,壓力可想而知。

“一步一步來吧,想太多沒用。”曹海生按部就班地把屍表重新檢查一遍,用放大鏡研判了腳上的針孔,又道,“死者確實不像癮君子,現場也沒有注射器一類的東西。小謝把樣本送去技術室,隻要證實血液裏有嗎啡,就不必解剖了。”

“好的師父。”謝箐從沈懿的後腦勺上剪下一縷頭發,放在證物袋裏。

黃振義朝她一招手,對曹海生說道:“我送小謝回去,再走一趟金櫃。老曹、老安、小丁,領導都在,你們就辛苦一下吧。”

曹海生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

謝箐跟著黃振義出了解剖室。

黃振義讚道:“到底是京大的,基礎知識紮實,小謝今兒立功了。”

如果謝箐也找不到,一幹局領導就晾在沈副市長麵前了。

屆時帶回來解剖,再得到“嗎啡致死”的結論,市局和分局都會給市領導留下廢物的印象,從上到下都吃掛落。

謝箐太明白這種上下級的微妙感了,笑道:“黃大隊這個表揚我收了。毫不謙虛地說,不用太久,再過一兩年,那些總也不用的知識就隨著消化道排出去了。”

黃振義故意瞪她一眼,“你這孩子,那叫不謙虛嗎?”

謝箐道:“黃大隊,我那叫冷幽默。”

“嗯!”黃振義突然清了清嗓子。

謝箐知道,他在提醒自己——沈清來了。

“你們好。”沈清攔在二人麵前。

黃振義問:“沈小姐有事?”

沈清擦一把臉上的淚,“我想問問,我哥的案子什麽時候能破,你們有沒有動過我哥的身體。”

黃振義道:“我們先回市局做血液檢驗,隻要確定有那些成分,就暫時不用解剖了。至於案子什麽時候能破,現在還說不好。但沈小姐請放心,我們一定會竭盡所能,還被害人一個公道。”

沈清略一頷首,朝解剖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淚水再次洶湧而出。

黃振義道:“沈小姐節哀。”

沈清深吸一口氣,“客套話就不用說了,要是能節哀,這天下就沒有傷心事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

黃振義被她頂的愣了片刻,隨即沒事人似的對謝箐說道:“走吧,我們抓緊時間。”

謝箐點點頭,黃振義這人確實不錯,有胸襟,有城府,上麵有個這樣的領導活兒就好幹了。

她必須幫他把這個案子破了。

……

回到技術室,馬璿馬大姐已經等在那裏了。

謝箐把頭發和血液的樣本交給她,就案情交流幾句便回宿舍去了。

洗漱一番,就到早飯時間了。

謝箐在食堂遇到了正在竊竊私語的李驥、黎可二人。

李驥道:“小謝,你這是才從殯儀館回來?”

他這一聲成功引起了同事們的注意,二十幾道目光落了謝箐的臉上。

謝箐點點頭,取了餐盤,在窗口打了包子、雞蛋、牛奶,以及鹹菜若幹。

食堂的大姨大媽大叔大爺們看西洋景似的看著她。

謝箐無動於衷,道過謝,在黎可身邊坐下了。

黎可道:“可憐人,沒睡多長時間吧。”

“還行,昨兒睡得早。”謝箐夾起包子咬了一口。

法醫和警察工作時間不定,她早就養成了隻要能睡就趕緊睡的好習慣。

這個時代沒有智能手機,謝箐看看專業書就睡,九點睡三點醒,六個小時,足夠了。

李驥道:“你瞧見沈副市長了嗎?”

謝箐點點頭。

李驥看看左右,“有人說可能是仇殺,你們有線索了嗎?”

謝箐道:“目前還沒有。”

李驥在一組,負責沈懿案的是二組,且事關領導,上麵沒說話,她作為一個見習法醫,不該隨意透露案情。

黎可用手肘拱了拱她,“沒有外人,說說嘛,說說嘛。”

“嗶嗶嗶……”謝箐的bb機響了。

她打開一看,抱歉地說道:“我爸來了,我出去一趟,你倆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