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媽媽給單青雲在屋裏東麵展開了繡青竹屏風,屏風後麵就是澡盆,孫媽媽張羅著,讓小丫頭們把熱水倒好,人都出去了,和如意又仔細檢查了屋裏的窗戶,關緊了些。
最後如意披上大氅,握著小暖爐坐在門外麵看守,孫媽媽從裏麵把門栓掛上,單青雲才開始脫衣服。
等他把衣服全部脫完,露出了最裏麵胸腰處纏著厚厚的寬布條,孫媽媽替他一層一層解開布條,放出那對不怎麽豐滿的胸部,她才走進澡盆裏,閉著眼鬆了一口氣。
孫媽媽拿著澡巾替單青雲擦了擦胳膊,看著略顯消瘦的身體,皺著眉頭埋怨道:“這纏布條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好好的姑娘家,身子都走樣了。”
澡盆熱水升起騰騰氤氳,單青雲無奈一笑,說道:“媽媽,我早就算不上是個姑娘了。”
孫媽媽手一頓,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裏的淚,“終究是小姐的錯,若不是當年她非要騙主君,就不會害你害得這麽慘,可她也是一時糊塗了,你,你不要怪她……”
單青雲看著眼前的熱氣,那些久遠的記憶似乎隨著熱氣冒了出來,“如果不是單家沒人,如果不是我爹非要兒子,我娘也不會糊塗,這道理我明白。”
她娘是知道她爹的,因為那麽害怕失去一個不愛她的人,使用了名為欺騙的手段。聽孫媽媽說,當時她爹高興得失了態,向她娘拜了好幾拜,她的滿月酒足足擺了三天,滿雍京都知道他單仲賢有了第一個兒子,後來她爹又往廟裏添了一倍的香火,敬謝神明。
單仲賢以為她是兒子,唯一的兒子,不論多麽喜歡芳姨,也一定會來陪她吃飯,隻要是兒子生病了,她爹也可以撇下芳姨來陪她,哄她睡覺,給她唱兒歌。
哪怕她是假生病,是她娘要她撒的謊,她爹也會心甘情願地來,陪她們娘倆到天亮。
隻可惜她爹對她越好,她娘便越愧疚,愧疚得動不動就掉眼淚,抑鬱成疾,一病不起,她娘臨死前,還是對她爹坦白了真相。
她至今也忘不了,她爹聽到真相後,那種憤怒、震驚和絕望。
那年她隻有6歲,是一個雷聲轟鳴的雨夜,她爹跪在祖宗牌位前,冷冰冰地對她說:“你娘的債,就由你來還吧,記住,你是個男孩兒,以前是,以後也是,不要讓人發現你的秘密,不然,就跟爹一起去地獄找你娘算賬吧。”
轉眼,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
孫媽媽歎了一口氣,手裏的事隨著單青雲短暫的沉默停止,此時又打起了精神繼續替她擦背,“這回好了,現在主君有個真兒子了,也該早點給你找個好人家,讓你嫁人了。”
“媽媽想得太美了,那麽小的娃娃,還不知道長大是個什麽樣,哪怕是個好苗子,到時候我也年紀大了,還說什麽好人家。”
“不要胡說,若是主君敢敷衍你的婚事,我便拿著小姐牌位找老太太去,當年可是他單家要攀附白家的勢力,小姐雖愛慕他,卻從沒逼過他,他若真有那份骨氣,就不要娶小姐!”
單青雲笑笑了事,又問道:“孫媽媽,我不在家,有沒有人為難你?”
孫媽媽自信一笑,說道:“這個家裏誰敢為難我?白家如今在朝裏的地位,做下人的也不是不清楚,我是白家小姐的陪嫁,老太太都要敬我三分,誰敢給我臉色看?你好好擔心你自己要緊。”
“今天在老太太那兒見到了七姨娘,孫媽媽知不知道她是什麽來路?”
“她呀?”孫媽媽說起她來,語氣都尖刻了幾分,“在這府裏,就沒人待見她,她本是你二姐婆家,穆親家家裏的一個戲子。穆親家做壽,主君多喝了幾杯,這戲子也不知從哪裏出來給主君遞了杯茶,被穆家人撞見了,穆家就直接把人送過來了,主君見她年輕好看就收了。
“她剛來的時候,還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從這肚子裏懷了種,馬上就變得跟螃蟹似的,在府裏橫著走,盛英養了一隻貓,她說貓克她兒子,讓主君殺了,主君就給殺了,這院裏也換了好幾撥人,都是吵著要換的。”
單青雲捧水洗了一把臉,說道:“想不到爹能這麽疼惜她。”
“疼她?我看是疼他那個寶貝兒子還差不多,你以為她能入得了你爹的眼?”孫媽媽嘲笑了一聲,說道:“這七姨娘沒孩子還好,有了孩子,主君每天中午陪陪她兒子,晚上依然在洛家的房裏,再沒留宿過她那裏,她跟其他姨娘一樣,待在這裏守活寡。”
單青雲輕笑一聲,說道:“這倒像是爹能做出來的事。”
孫媽媽忍不住又歎氣,“說來也奇怪,主君這麽多年,還是被洛家的迷得五迷三道,也不知道是喝了什麽迷湯。”
“這麽多年,芳姨能接受爹娶那麽多姨娘,也不知道是喝了什麽迷湯啊。”
孫媽媽手一頓,說道:“那不是一回事”。
她一邊給單青雲搓手臂,一邊說:“家裏還是不能太複雜,這幾個姨娘,哪個是省油的燈,尤其是知道了你爹的心以後,各個都在為自個兒計較打算,沒一個為這個家考慮的,要我看,遲早出問題。”
“在這個家裏沒了奔頭,不為自己打算,還能怎麽樣呢……孫媽媽也是,多為自己打算,總沒壞處。”
“我啊,這輩子也就這樣,隻要你們倆好,我就好。”
單青雲靠在木桶邊上,抬頭看著澡盆上懸著的燈籠,說道:“說來,如意跟二姐一樣大,二姐都嫁出去兩年了她卻還在家裏,是我耽誤了如意的大事,這次我回來,一定要替她尋個好人家。”
“小姐就你們三個孩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大小姐都嫁出去六七年了,你二姐前兩年也出閣了,如今隻剩你了,你還能先想著如意,媽媽先謝謝你。”
“媽媽這麽說就生分了,如意待我比親姐姐還親,何況那兩個親姐姐都不知道我這事,說起來倒還不如如意親了。再說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意也早嫁出去了,如今還頂著一個我房裏人的名聲,我自當替她做主,決不讓她受委屈。”
孫媽媽招呼單青雲洗過澡,伺候她睡下,又去廂房交代人整理行李,傍晚如意叫醒了單青雲去廷芳閣吃酒。
單青雲邊穿衣服邊問如意:“我給她們帶的禮物,都準備妥當了麽?”
“下午都已經叫小丫頭們送到各個院子裏去了。”
單青雲對著鏡子整了整自己的發帶,忽而想起中午的事來,又問了一句:“如意,你小時候的衣服,還在嗎?”
“那都是什麽年歲的事了,就算有,也讓媽媽拿去送給哥哥家了。”
“能要幾件回來麽?實在不行,拿些布料和銀子出去做幾件……”
鋪好床的如意停下手,竄到單青雲的麵前,指著她的臉問道:“你想做什麽?”
單青雲看她那鬼頭鬼臉的樣子,笑道:“你都猜到了,就趕緊去幫我辦了。”
“我是覺得,你送了這幾件衣服,孩子太小記不得,七姨娘那性子,隻怕還要嫌你多管閑事了,幹什麽去討她的嫌棄。”
“你去送,千萬別讓七姨娘知道,免得招她的麻煩。”
“這每天都見的孩子,身上穿的什麽衣服,當娘的還能不知道?”
單青雲笑了一聲,說:“你放心,她一心一意都在自己那個寶貝兒子身上,哪裏顧得上另一個。”
單府雖是沒落路上的貴族,好在先祖積下的家業夠大,能勉強養下現在的一大家子,不然僅靠著單仲賢和單青雲出仕的俸祿過日子,早就底都不剩了。
單青雲的聽雪居在單府的正東邊,是個大院子,三姨娘住的廷芳閣在西北邊,那裏擠著並排的三間小院兒,另外倆間是五姨娘和六姨娘的院子,路途較遠,孫媽媽便安排了轎子抬她們去。
單青雲走進廷芳閣的時候,屋裏已來了不少人,前腳大伯母和嬸嬸趕來道賀,嬸嬸拿出一隻瘦長的檀木盒子給淺英,淺英打開一看裏麵是一隻銀簪子,大伯母瞄了一眼,便同三姨娘搭話去了。
嬸嬸這才介紹道:“今日你有喜事,嬸嬸這份薄禮,你可不要嫌棄。”
淺英看了一眼三姨娘,三姨娘正同大伯母相談甚歡,她不知如何是好,還是身邊的丫環綠衣笑道:“嬸夫人眼光真好,這銀簪子上的兩隻蝴蝶跟活的似的,我們小姐最喜歡蝴蝶了,我替我們家小姐先謝謝嬸夫人。”
淺英這才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謝謝嬸嬸。”讓綠衣把東西收下。
單青雲上前喊了一聲淺英,向她道賀:“給妹妹道喜。”單青雲拿起如意手裏的布匹,橫陳在手,遞向淺英,“這是哥哥去年越西道有緣購得的綢布,產自南靖國渝州,今天就送給妹妹作賀禮了。”
一邊耳尖的四姨娘聽見,雙眼放光,走過來感歎:“從南靖來的,這可十足是個稀罕物兒,早就聽聞渝州女兒善機織,為了這一匹布,皇帝都願意等三年,這可得花不少錢呐,淺英可真是有福,有個這麽疼你的哥哥。”
淺英對著這布,也不知道該拿還是不該拿,還是她親娘三姨娘走過來假意嗔怪她似的說了一句:“這孩子,都要出嫁了還這麽沒規矩,家裏哥哥給了東西,還不快道謝。”
淺英聽了她娘的話,才接下那匹布,對單青雲屈了一下膝,道了一聲謝。
“南靖國來的綢布,淺英姐姐何不打開給大家開開眼?”本已落座的盛英,拿著絹子甩來甩去,微仰著下巴,走過來伸手就要撕包布的黃紙。
綠衣抱著布匹側過身子躲她,笑道:“五姑娘明天再來看吧,今天屋裏油腥味重,怕味道熏上去就不好了。”
盛英收回手來,冷笑一聲:“嗬,那姐姐可得好好收著,就是不知道金督道家有沒有給姐姐準備能配得上這綢子的衣櫃,好讓姐姐能把這寶貝藏藏好?”
淺英心窩子像被刀子戳了一記似的,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金督道官階不高,兒子現在也隻是個京府小官,那兩隻金雁子,怕是下了些血本才出得來。
單青雲見她眼看就要哭出來,便忍不住站出來替她說句話,“盛英妹妹這麽替淺英妹妹著想,不如將屋裏彩螺紋貼梅花的櫃子送給淺英妹妹,讓金督道家看著咱們家姐妹情深,也好圖個大家族和氣的名聲。”
“我用過的東西,怎麽好意思送給別人,也不是誰都能像哥哥似的,出手這麽闊綽。話說回來,那彩螺紋貼梅花的櫃子還是上官哥哥送的,這家裏的哥哥不如外頭的哥哥,說出去真叫人笑話。”
單青雲正要辯駁,她爹單仲賢和芳姨剛好提腳進屋,說道:“又在吵吵什麽?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在家裏都沒點規矩。”
盛英走到單仲賢跟前就嗲聲嗲氣地開始告狀:“爹,是哥哥非要把我的櫃子送給淺英姐姐,在這教訓我呢。”
“行了,一人少說一句,讓人傳出去,就得說我們單家家教不嚴,門風敗壞了。”
盛英在單仲賢那裏討不到好,一跺腳哼了一句,回四姨娘身邊坐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