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杜且再度出現在崇福禪寺。她在大殿上過香,去往觀音殿的方向,路途並不長,其間看到四名顧家的仆從守在兩個大殿之間。而在方漸蓉的身後,也站了一名侍婢。

杜且未能順利地接近方漸蓉,在離她兩個蒲團地方跪著。方漸蓉身後的侍婢警戒地看著杜且,冬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侍婢見杜且衣著樸素卻質地精良,通身氣質端肅嫻靜,非富即貴,不能輕易招惹,默默地收回目光,往後退了一步。

方漸蓉上完香便走了,二人未能說上話。

杜且又跪了許久,感覺雙膝微麻,身邊沒有其他香客,她才挪到方漸蓉跪過的位置,拜了三拜。

離開時,杜且從蒲團下取出一封信,悄然揣進袖中。

天陰無風,積雨雲壓在天邊,悶得人透不過氣來,大汗淋漓,不得舒緩。

杜且穿著薄衫,看著方漸蓉寫的書信,目光漸漸凝重,另一隻搖著團扇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連汗濕衣襟也不覺悶熱,心底一股涼意湧向四肢百骸,叫她不知如何自處。

方漸蓉寫了兩封信。

一封信上寫的是方漸蓉如何進的顧家,葉臨風與玉娘、玉娘與郭氏之間的種種糾葛。這些都與棄之所說相差無幾。

而第二封講述的卻是顧家的種種齷齪與不堪,這其中包含顧衍是如何執掌顧家的種種。

內宅陰私如盧榮那般,已是荒唐至極,禽獸不如。可柴從深出身官宦,能力受限,即便縱然,也是一道底線仍在。隻是盧榮控製不住自己的獸性,方才闖出大禍。

而顧家。若是方漸蓉信上所言皆是屬實,自恃財大氣粗,處處都以花錢消災為由,妄顧倫常,逼良為娼,隨便踐踏,毀人一生。

那麽……

杜且第一個想到是棄之。

他與顧家的私怨,難道也是因為如此?

她不敢再往下想。

午後,熱雷雨如期而至。

杜且托腮坐在廊下沉思,雨絲飛濺,涼意撲麵。在她手邊的矮幾上,放著從顧家香坊收來的合香,都是近兩年來顧家熱銷的香品。而前幾日在香會上拔得頭籌的“夏蟬語冰”已經售罄,預訂排到一個月後。

有的說,顧家香料緊缺,要從市麵上收香,但價錢卻很高。這是要漲價了,故意不賣。傳言一說,顧家的其他香品也被哄搶,冬青和春桃好不容易才買到在售的所有香品。

不得不說,顧衍的手段十分高明。明明是他收不到上等的香料,所有的香品都麵臨停產。但他卻因此放出消息,讓所有庫存的香品一售而空,收回成本不說,還賺了一大筆。夏蟬語冰的預訂也超出預期,全都是握在手中的現銀。

而一個月後,沈征博的盛平號也該解封了。到那時,顧衍便能站出來平息謠言,繼續維持之前的香品價格,穩定香坊的顧客。

杜且並沒有把顧家當成對手。泉州城海商雲集,同樣香坊也是滿地開花,還有各種的香鋪沿街開設,酒館、茶樓也能遇到販香的香婆。

她想開設香坊,也隻是為了更快地變現,而不單純地做一手的買賣。她眼下隻有風行號的貨物,即便是全部賣到最高價,也不足以償還五萬貫的欠債。

而若是做出口的貨物買賣,沈家偏院有的是要回航的蕃商,她也可以從中賺一手差價。可沈老太爺設立偏院以來,便立了規矩,一進一出均不收取傭金。她不能壞了這個規矩,雖說毀的是沈家的聲名,但到底對自己也是不利的,委實沒有必要。

因此,她所能做的是開香坊。可她有自知之明,並沒有想過與顧家匹敵。顧氏大海商世家,世代經營,卻偏偏要與她這個小女子為難。她與顧衍既無前仇也無舊恨,香坊都還沒有成形,威脅更是無從談起。這也是杜且想不通的。

雨幕中,棄之立在院門中,撐著一把紙傘,衣袂濕了大半。

杜且沒動,搖頭示意他先回去。

棄之沒有轉身離開,他仍是站在院門的簷下,等著風收雨歇。院門是他不能逾越的界線,他不能進去,隻能等著她出來。

但雨沒有止歇的意思,一陣狂風過後,大雨如注,棄之通身都已濕透。

杜且還是沒動,隔著雨幕看著他。她知道這幾日棄之都在忙新牙號,天沒亮就走,入夜了也不見他回來。她想喝酒都找不到人。

她知道棄之收的牙人都是和他一般出身的半南蕃,他們無家可歸,無人可依,隻能相互照拂,抱團取暖。小滿說,這是棄之的夙願,隻想讓這些被家人遺棄的半南蕃在遇到困難時,能有一個地方可以收留他們。這也是棄之沒有猶豫地收下蘇比的原因。

杜且想起方漸蓉的那封信,神情複雜。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雨勢才收,但天色仍陰,隱隱蓄勢。

杜且撐了傘,跨過積水的庭院,走向一直沒有離開的棄之。

棄之趕緊迎上前,把他的傘架在她的傘上,自己大半的身子都在雨中,可他卻渾然不覺。

“我今日尋到一個調香師,雖說比不上方婆婆,但也在香會上有過出色的表現。他也是從臨安來的,頭先是在沉水記,半年前來的泉州。”棄之把杜且護至廊下,急切地向她邀功,“他自己開了一個香鋪,原想著能靠合香養家糊口,卻發現收不到好的香料。今日他到我那買香,我與他聊了許久,他深感沒有能力與泉州城諸多的香坊搶香,同意為娘子調香。”

“沉水記的調香師?”杜且拍去身上的雨水,走在去向偏院的遊廊,眉頭微微蹙起,“你可知沉水記的調香師月例是多少?”

棄之回道:“聽聞沉水記向來出手闊綽,大約是每月五百貫,年底還能抽香品的分成,養家糊口不成問題。”

杜且道:“沉水記出色的調香師,都是給宮裏的貴人們使喚的。張副使便是這般入了太醫院,而後一路高升,雖說替人背鍋,但現下也有一官半職,油水頗豐。而你說的那名調香師為何會淪落到自己開設香坊,沒有香料合香的地步?”

棄之避開杜且直視的目光,言辭躲閃:“為何要在意這些,你能找到合適的調香師,香坊能順利開起來,不好嗎?”

“不瞞你說,我與沉水章是舊識,我曾給章家四娘,我的表妹去信,要她借一個調香師給我開設香坊,可至今石沉大海,音信全無。”杜且也不想瞞他,“可現下你卻說,沉水記的調香師在外開設香鋪為生,我當然要問個清楚明白。”

“你既與沉水章家是舊識,你難道不知道沉水章已失去皇商之名,沉水記撤了各地大半的商鋪,連都城臨安都呆不去,半年前已陸續搬至泉州。”

杜且當然不知道……

她與沉水章家已有三年沒有書信往來,母親的家書上也從不曾提過。三年了,母親隻字未提章家,而她也未曾問及,似乎有意回避這段親緣關係。

“若沉水記已是這般破落戶的光景,他家出來的調香師,隻怕也是不堪大用。”沉水記失了皇商之名不打緊,可關了各地大半的香鋪,且退出都城臨安,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情,沉水記的香品大不了如,甚至不如絕大多數的香坊,失去了競爭力。

棄之愣了一下,推開偏院的門,直奔自己的廂房,捧出一袋他從調香師那拿來的各色香品。

杜且讓人去喚她院裏的香婆。這是她當年陪嫁時的本事人,雖不能與尋常的調香師相比,但平常的焚香、熏香手藝還是十分了得。

雨還在下,庭院濕意彌漫,香料燃起的青煙也染了潮意,擴得散慢。無風,卻不見青煙直上,彎彎繞繞幾轉,直往地上鑽去。

“煙的形狀不行。”杜且搖頭。

棄之深表讚同,“用的是上等的沉檀,卻未能調出穿透潮濕的香品,委實是浪費。”

香婆又重起香灰,依次試了五款香品,都被杜且和棄之否了。也不是說香品有多差,隻是沒有達到杜且對沉水記調香師的預期。若是以高出沉水記調香師的月例相聘,未免虧了。

“你承諾給那人多少月例?”

“八百。”

杜且無奈地看著他,“這個能值八百貫?”

棄之意識到錯誤,“不能,二百都嫌多。”

“等雨停了,你去與那人說,主家不喜歡他的香品,但他若是願意來當個香工,也不是不可以。”

後來,棄之才知道這所謂的沉水記調香師其實是騙人。他確實是出身沉水記,但隻是香坊的雜役,隻負責曬香。他為了養家糊口,便打著沉水記之名開設香鋪。

杜且聽完後,忍不住揶揄道:“聽聞你是牙人榜第一?”

棄之不禁汗顏,厚著臉皮道:“不才正是在下。”

“八百貫請一香工曬香,確實像是榜首能幹得出的事情。”

“我這不是為了幫你找調香師,不想讓你去管顧家的閑事。”棄之也是有些小委屈,若不是過於心急,他也不至少真假不分,病急亂投醫。

幫!有多久沒有人主動幫她了。

這三年來,她都是一個人,打理沈家,安頓自己,與這個陌生的泉州城學會相處。曾幾何時,有人主動說要幫她。即便杜且心中清楚,這可能隻是她相幫蕃長府小娘子的回報。

“為何我不能管顧家的閑事?”杜且傾身上前,目光灼灼,“你與顧衍到底有何恩怨?你為何這般怕顧家?”

棄之琥珀色的瞳仁倏地收縮,躲閃的意味十分明顯。

他不想提及,杜且能感知到。這更加深了杜且內心的猜測,顧衍對他曾經的傷害是無法愈合的。

須臾的靜默之後,棄之撩袍站了起來,背身以對,“顧家百年經營,並非柴從深之流,沒有萬全的把握,很難撼動其萬一。再說,娘子眼下最為重要之事乃是還債,不要因為顧念舊情而以身犯險。我不是怕顧家,而是認為當下沒有必要與顧家過於針鋒相對。”

“我可以答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方婆婆我不能坐視不管。”明白是一回事,可杜且無法坐視方婆婆的求助而不施以援手。“若是我執意如此,你是否還願意幫我?”

杜且抬眸,清疏的表情一如從前,隻是眼神中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熱切,又帶了一抹不自信的躲閃。怕被拒絕,怕孤軍奮戰。在這座城中,她是一個外來者,深深明白孤立無援的煎熬和無助。是以,她願意對方漸蓉施以援手,因為她明白女子的艱難。

“幫!”棄之沒有猶豫。

杜且的眸光驟然一亮,陰霾頓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