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棄之渾身抽痛著醒來。一睜眼,趙新嚴正翹著二郎腿把玩他的隨身短刃,寒光微閃。
沒死!
棄之動了動四肢,除非疼痛之外,似乎沒有異樣,但他還是要確認一下,“我沒殘吧?”
趙新嚴玩味地斜睨過來,手中的刀逼近,“想殘?”
“好了,我懂了。”棄之已經可以確定沒有殘的可能,“我得躺幾天?”
趙新嚴聳了聳肩,“按以往你搶了他的貨被打的慣例來看,十天半個月是跑不了的。但可能要更嚴重一些,腿看著是沒事,但有幾處骨折,還有你這張臉,鼻青臉腫的。顧衍這次是真的急了,看來海裏的貨進不來,他隻能要市舶的貨,但市舶的貨他又怕你捷足先登。畢竟你是有官辦公憑的人。”
“我說四進茶館那邊最近都沒有生麵孔,看來海裏是你防得好,人船都進不來。”
棄之和趙新嚴說的是私販商舶。
市舶之利甚重,舶貨貿易十倍之巨,但被抽解、博買之後,到了蕃商手中可能要折損一半。
因此,南洋諸蕃來宋貿易的蕃商,便會鋌而走險,出入全無公憑,既不繳納稅賦,也不用被強行博買,禁榷商品隻要官市價的五至八成。這就是所謂的私販。而在這大部分的私販商舶當中,有絕大部分是橫行於附近海域的海盜。
海盜銷贓,價錢比私販還要更低一些,而且他們的手中囤積大量的上等物貨,物美價廉。
但自五月端午前後,趙新嚴在近海布防,又調集水軍在海麵上徹底巡查,以至於私販商船難以逾越。半個月前,水軍教頭方亦生與海盜參商的船隊發生過一次海戰,海盜參商被打得落水流水,折損戰船三艘,倉皇逃走。
這也是參商成名兩年來,最大的一次慘敗。
海上有方亦生坐陣,而海岸線有趙新嚴嚴密布防,二人可謂是海盜與私販的天敵。但他們都不知道的是,在趙新嚴屢屢抓獲私販的背後,還有棄之在坊間貿易中收集情報。
“說說,你還動了顧家什麽?”趙新嚴有一種預感,顧衍這次絕不單純是為了香料。
但棄之的反應更為敏銳,反問道:“最近是否有關於小可的傳聞?”
“關於你的傳聞向來不少,你說的是哪一樁?”趙新嚴賣起關子,“說起來,你近來沒在一醉酒坊鬥酒,卻住到沈家偏院這件事,我卻是不知道的。我那大宅子也有不少的空房,你怎麽不來住?”
棄之忍著嘴角的疼痛冷笑一聲,“趙提轄,您老人家住的是皇室聚居的坊區,小可不敢高攀。再者說了,若是讓人知道小可與您往來過密,小可還怎麽為提轄提供私販的消息。小可不能自斷財路!”
“你個財迷!被打成這樣了,還惦記著錢!”
“顧衍這般也是為了錢!可見,人為財死,並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棄之撐著手臂起身,“你救我之事,可有人看到?”
“放心吧!老子去顧家之後,去市舶司與劉慎商議,出了門撿到受傷的你,即便有人看見,也是正常的巡查,不會有人發現。”趙新嚴白了他一眼,“現下你醒了,把你送回去,也不會被人懷疑。”
“我還是自己回去吧!”棄之不想驚動任何人。
趙新嚴輕嗤,“你走一個試試。”
棄之艱難地下地,人還沒站穩已經差點跪了。若非趙新嚴一個箭步扶住他,他已是正麵朝下。
“你找人送我吧!”棄之痛得齜牙咧嘴。
趙新嚴俯身把他背了起來,“老子親自送你。”
棄之想拒絕,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趙新嚴這樣軍痞子,是講不清道理的。
果不其然,趙新嚴在沈家偏院鬧出好大一番的動靜,把剛從外麵回來的杜且都給驚動了。
趙新嚴見了杜且,收了一身痞氣,儒雅地與她見禮,把撿到棄之的一番遭遇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也包括早上棄之到衙門報案。
杜且聽完之後眉頭深鎖,沉默片刻,對趙新嚴施了一個全禮,“多謝提轄照拂。”
“在下還有一事想請教娘子。”趙新嚴請杜且到外間說話。
杜且隨他移步離開棄之的房間,囑咐在門外守著的杜平把請留大夫過來,重新把棄之身上的傷再看一遍,細細調理,不可疏忽大意,以至於造成永久性的損傷。
偏院的涼亭,春桃備了紫蘇冰飲,最宜盛夏酷暑在日頭下奔波忙碌的人。
趙新嚴連幹了三大杯,大呼過癮,“娘子可識得方漸蓉,揚州人氏,夫家姓葉,乃是軍戶出身,她先前乃是都城教坊司的調香師。她說,先前在香會上與娘子打過照麵。”
杜且點頭稱是,“妾識得她,但那日並沒有說得上話。她一見妾便哭了,還沒來得及細問,她已被人強行帶走。不知方婆婆出了何事?”
趙新嚴道:“今日適逢棄之到知府報案,在失水現場發現顧家腰牌,在下帶人到顧家盤查,發現顧家除戶籍在冊的一眾人等外,其他仆從均有腰牌在身,隻餘方氏與一名喚葉臨風的青年男子沒有腰牌,遍尋顧家仆籍冊也沒有他們的賣身契,更無泉州戶籍,也無過所。他二人聲稱是臨安人士,軍戶出身,二人關係為母子。顧衍聲稱他二人是貴客,可那方氏卻一口咬定是被顧家禁錮,過所在顧衍手中。在下隻得將她帶回府衙,細問之下,她說識得娘子,娘子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杜且也不推諉,“妾與方婆婆昔年在臨安見過幾麵,頗為投緣。但後來隨家父赴任便斷了聯係。她的遭遇,妾從未聽聞。但倘若真是如此,還請趙提轄還她一個公道。”
“可眼下有一樁難事,方氏咬定她是被禁錮在顧家,可葉臨風卻說沒有人拘禁他,隻是暫時沒有去處,住在顧家而已。在下查過,葉臨風與顧家似乎並無交情。但是很明顯,若是方氏所言屬實,葉臨風又為何要撒謊?”趙新嚴認為他可以在杜且這裏找到答案,可杜且似乎一無所知。
杜且略一沉思,回道:“妾明日能否見一見方氏?”
趙新嚴欣然應允。
待趙新嚴走後,杜且摒退一眾人等,立在棄之榻邊,眸光灼灼。
棄之被打得麵目全非,堪堪避開杜非的逼視。
“顧衍以前也這麽對你?”杜且心下不忍,“我應該問,顧衍時常這般待你,而你從來都是默默承受,以至於他以為這一次你依然會如從前一般。可你沒有,你報了案。你明知道劉慎不在知府衙門,隻有趙提轄暫兼知府事。”
“這本該如何,不是嗎?你想要一個調香師,而我想給顧衍一點教訓。眼下正是最好的時機,顧衍自己送上門的,而我也虧了一萬貫,正好拿他的調香師來抵。”棄之輕描淡寫,“並非我主動挑事,而是他主動把機會交到我手上,我豈有不用之理。”
多年來的蟄伏隱忍,也是為了滋長顧衍的囂張之氣,然後一擊即中。計劃原本不是在這個時候實施,但也不是不能用。
“可你是否想過,趙提轄若也是顧衍的人呢?”杜且深深歎了一聲,語氣有些急躁,全沒往日沉穩有度,“泉州城水深,趙宋皇族與各路海商之間都有交情。我今日去了一趟東平王府,便是想探一探王妃的口風。可人還沒進府,便看到顧衍神采飛揚地走出來,看起來對東平王府十分熟悉。進了府,我隻字未提顧家,可王妃所用香品皆是出自顧氏香坊,看得出她十分喜愛,口中也未對顧家有半分不滿。”
王妃的喜好即是東平王,乃是整個泉州南外宗的態度。
杜且連提起方婆婆都沒有,便匆匆離開王府。
“娘子放心,我在泉州城多年,這個中的利害還是清楚的。趙提轄與顧衍並無故舊,他一心撲在海防,以抵禦海盜、保護城池為己任,與城中的商戶從未有過密的交情。此人鐵麵無私,秉公辦案,軍紀嚴明,從不徇私。”棄之對趙新嚴的了解不是一朝一夕,但有些話不能對杜且說。並非不信任,而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杜且搖頭,傾身靠近他,“疼嗎?”
她清冷的臉龐近在咫尺,依稀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輕淺地撲在傷處。他頓時有些耳熱。
想說疼,可又不想被看輕。
也不忍看她難過。
“有一陣子沒挨過打,還是有些疼的。”棄之故作輕鬆,“娘子別看我清瘦,但還是很扛打的。年少時,我娘時常打我罵我,每日都是渾身是傷,還要四處打散工賺錢。後來,我娘沒了,我在碼頭討生活,還是要被那些水手船工欺負,挨打是家常便飯。隻是我當了牙人後,境遇漸漸變好,也沒人再敢對我動手。時日久了,人也嬌貴了,有些忘本。但我這個,還是皮糙肉厚的,經打。”
“你娘,為何要打你?”杜且不明白是什麽樣的母親會舍得打自己的孩子,還是每日都是傷。
還好棄之滿臉是傷,看不清他此時落寞的表情。他已經有很久一段時日,沒有對人提起過他的母親。久到他自己都忘了,他也有母親。
“她……隻是單純不喜歡我。”棄之不知該從何說起,“可能因為我的到來,讓她變得不幸。”
杜且安慰道:“一定不是這樣的,她一定有她的難處,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隻能用一種她自己也無法控製的方式來表達。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打你的時候,她一定比你更難過。”
棄之不懂,但他願意相信杜且說的,這樣可以讓他看起來沒有那麽不幸。
“她是怎麽沒的?”杜且又問。
棄之說:“某一天,我艱難地回到家中,她已經死了。鄰居說,顧家的人來過。我在她的身上找到顧家的錢袋。顧衍想要買我入顧家,我拚了命跑出來,就怕我娘把我的戶籍過所賣給他。”
“可你娘再艱難,都沒有把你賣了,對嗎?”杜且的聲音溫柔似春風,有一種撫慰人心的柔軟。
許多年來,棄之都不曾說起那天的場景。他不知道是他娘拿了錢不給賣身契,還是不想給。總之,顧衍難辭其咎。
杜且沒再多問,在半敞的軒窗前坐下,“我等小滿來再走。”
“我……無礙的。”
杜且與他隔空對視,“這個家,我做主,你說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