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且並未立刻追上,沈嚴既然帶著棄之出現,必然是要與她談條件。隻要人還活著,杜且虛懸多日的心,便放了一半回去。
至於下一步,她相信沈嚴還會找她。
這個想法在她轉身時已有了驗證,一名宴會現場服侍的高麗姬遞給她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子時沈家,報官立死。
還是給足了她時間。
然而,杜且沒有想到的是,趙新嚴與方亦生在宴席還未結束時悄然離場,二人相攜來到沈家。
沈嚴沒想到,杜且沒到,趙新嚴與方亦生卻來了,當下命人將棄之藏匿起來。她竟然無視他的警告,報了官。
“來了多少人?”沈嚴問守門之人。
那人答道:“二人。”
沈嚴困惑了,“把家夥都藏起來,人都離遠點,最好都去偏院呆著,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出來。”
他理了理衣袍,言笑晏晏地開門相迎。
趙新嚴以煙花為由登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沈郎君這煙花是何時購得,從何處購得,家中可還有剩餘。趙某負責全城安全,即便是煙花的存放,也不能疏忽大意。”
沈嚴一時語塞,“這買煙花還要官府許可?”
趙新嚴左右張望,隻見沈家並無仆從相迎,盡顯冷清之感,廊下無燈,昏暗不堪,全無商賈之家的氣派。沈嚴四年初歸,所攜物貨雖不能與佛蓮等大商相提並論,但也是富庶有餘。如此寒酸的作派,似乎有幾分欲蓋彌彰的意味。他來過幾次沈家,在杜且掌家之時,家中上下井然有序,全無冷清蕭瑟之感。
再看看偏院的方向,也一樣是燈火昏暗。據他所知,隨沈嚴商船一同到來的水手和船工,都住在偏院。眼下不過是亥時一刻,炎炎夏日,竟然是如此安靜。
“沈郎君有所不知,煙花爆竹屬於易燃易爆之物,隻要超過一定的數量,便要報經官府批準,申明用途及用量,方才購買。可是近日來,未必見有商戶遞交申明,也不見沈郎君前來說明。”趙新嚴並非存心找茬,夏日易火,前年更是頻發火患,因此官府有了明令文書通達州縣各處,限製購買數量,還對出售的商戶發給公憑,沒有公憑私售煙花者,將予以取締,並處拘役。
沈嚴急中生智,“這是從家中庫房找出來的,並非近日購入。”
“沈郎君這是在誆騙趙某?”趙新嚴麵色凝重,前年他帶人挨家排查,並對家中存放大量煙花爆竹者造冊登記,而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沈家並沒有存放大量煙花,不,應該是沈家並沒有煙花。
沈嚴隻是繼續裝傻,“趙提轄這是冤枉小人了,小人初初回家,並不知這四年家中一切,隻是命人打掃庫房時,尋得這些煙花。本是不知該如何處置,聽聞市舶司要舉辦接風宴,小人又不善飲,不好擾了諸公的雅興,這才想著以此助興。”
“家中還有留餘?”趙新嚴又問。
沈嚴趕緊搖頭,“並未。”
趙新嚴鄭重其事地問道:“是否方便讓趙某到庫房一看?”
沈嚴斷然拒絕,“趙提轄這是為難小人,小人對家中之事並不清楚,你不妨去找杜娘子問問,她應該比小人更為清楚沈家的一切。”
“杜娘子已不是你沈家的人,況且在她掌家之時,沈家並無存放煙花,你這是刻意誣陷他人。”趙新嚴對沈嚴的遮遮掩掩愈發生疑,越看他越不順眼,“杜娘子掌家之時,大門敞開,從未曾阻攔官差行事。可你卻推三阻四,你到底在掩飾什麽?”
沈嚴連連告饒,“小人冤枉啊,小人確實什麽都不知道。趙提轄想搜沈家,小人本不該阻攔,可小人到底犯了何罪,提轄總該說明白才能搜吧!”
方亦生在趙新嚴發作之前攔了下來,“今日隻為煙花一事,特在告誡沈郎君,沈郎君久未歸家,不知新頒法令也是情有可原。還請沈郎君對家中各處仔細翻查,若是再有煙花等易燃易爆物品,還請向官府報備。今日,叨擾了。”
方亦生迅速帶著趙新嚴離開沈家。
“為何攔我?”趙新嚴看著沈家的大門重重關上,十分不滿。
方亦生說:“你無公文,擅自民宅,這便是大過。不過是煙花爾,你小題大作,恐打草驚蛇。沈家上下,十分詭異,還應謹慎從事。”
趙新嚴眉頭緊蹙,“這話還用你說?若不是發現異常,我何苦執意要搜沈家!”
方亦生連忙問道:“你可發現什麽?”
趙新嚴使了個眼色,二人當即行出沈家的門前,來到一片開闊之地,他才說道:“沈嚴的身上,有棄之慣用的香料之氣。”
二人當下找了一處僻靜之地,暗中觀察沈家。
趙、方二人走後,沈嚴氣急敗壞,讓人把棄之痛打一頓。
“看來,你也沒有那般重要,她竟然敢報官!”沈嚴狠狠地踢向棄之的後腰處,“那還留你何用?”
棄之當下昏厥過去,又被沈嚴拿水潑醒,“給老子清醒著,別以為我不敢殺你。顧衍我都殺得,又何況區區一個你。”
子時,杜且準時出現在沈家。她依舊是新船試水時的一襲紅衣,獨立於沈家昏暗的正堂之中,與沈嚴對峙著。
“你報官了?”沈嚴大聲喝道:“你知道報官的下場是什麽嗎?是這個人將永遠地消失。你竟然不顧他的生死,報官了?”
杜且並不知道趙新嚴與方亦生來過,她隻看到眼前癱在地上的男子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她曾親見他被打得體無完膚,本就瘦弱的他養了近月才好。他最怕喝藥,因為他嗜甜厭苦,總是背著她偷偷把藥倒了。可如今這般光景,他要何時才能恢複如初。
杜且生生移開視線,“我若是報官,現下來的人不會是我,而是官差,你插翅也難逃。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今日我若是走不出沈家,就會有人報官,你逃得出沈家,也逃不出這泉州城。你既然能逃,也隻你一人而已,你偷運進泉州城的物貨,還來不及易換成你要的東西,也尚不及運出去。如此一來,你精心的謀劃毀於一旦,你還有何臉麵回去當你的海盜參商!”
沈嚴仰天大笑,“都是我翁翁為我尋得一良妻,姿容不凡,出身名門,聰慧過人,我原是不信的,可是我不得不信,你確實聰慧。”
杜且可沒有心思與他客套寒暄,這些溢美之詞她自小聽慣了,並不想接受來自於他的讚美。
“說吧,開出你的條件。你要什麽,我可以給你。你要明白,我要的是全須全須的人,但凡他身上有一處不是,你都不會得逞的。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麽,在海上如何風光,眼下是在泉州城中,你處處受限,想幹殺人越貨的勾當,你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後路!”
先發製人,後發則製於人。
沈嚴引她前來,不就是為了拿棄之與她交換。
“很簡單。”沈嚴覺得自己真的錯過良多,如此膽識過人的女子,正是他要的沈家掌家娘子,“與我重新成婚。”
杜且望了一眼地上的男子,“可以。婚期何時?”
沈嚴沒想到她不假思索便應了,“我說的是,重新成婚。”
杜且仍是沒有猶豫,“成婚換他一命,我同意了。婚期越快越好,三日後如何?”
隻要能救棄之,她在所不惜。
“三日後你我成婚,以免夜長夢多。”杜且不給沈嚴留太多思索的時間,“三書六禮能免則免,四年前已經都有了,這次就不必再重複。擇日不如撞日,明日過於倉促,三日後你帶人來迎親。棄之暫且留在你這,讓人妥善照顧他,否則我在沈家門前血濺三尺,定不會放過你。”
沈嚴望著杜且匆匆離去的身影,竟然恍惚起來。他以為會有一番周旋,沒想到竟然是如此輕易地達成。再看看地上的男子,他生出幾許怨氣,命人再往棄之身上潑水。
當了這麽多年的海賊,折磨人的方法他有的是,不用施以酷刑,也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以為,與我成婚之事,我會放了你?”沈嚴蹲下身,用冷水澆在棄之的身上,“這怎麽可能呢?你不是知道,蔡生是如何為我賣命的?他的人都在我手裏,他自然要對我言聽計從。你若是不在我手上,她又如何能聽命於我?”
棄之闔上雙眸,將自己蜷縮起來。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杜且再入沈家的門。可他如今卻什麽都做不了,眼看著她四年的努力因為他而付諸東流,可他卻連死的機會都沒有。
“你是不是想死?”沈嚴大笑出聲,叫人把冷水換成鹽水,再度澆在棄之的傷口上,“你不會死的,你會看著我與她成婚,洞房花燭夜,哈哈哈哈。她還會為我生兒育女,操持家務。而你呢?我會留著你,直到她再也想不起你。你說,到那時,你還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