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漸蓉死了,葉臨風瘋了。
這是杜且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即便之前她有某種強烈的預感會有事情發生。這樣的結果,對方漸蓉不能算不好,身心的自由,是她渴望已久的。隻是死於親子之手,不能算是善終。
杜且為方漸蓉收了屍,在崇福禪寺連做七天的法事超度。
葉臨風醒來後,沒有半點悔意,一心要回顧家去找玉娘。可方漸蓉沒了,他的利用價值也沒了,顧家連門都不讓他進。他在門口蹲了三天三夜,玉娘一次也沒有出來見過他。
可他依然沒有醒悟,又跑去做法事的寺廟鬧,說是要找方漸蓉打的香譜。隻要有了這個香譜,他就能為顧衍調香,這樣又能和玉娘在一起。
杜且命人把他趕了出去。不說香譜,方漸蓉身上連香方都沒有。可見她離開顧家時過於匆忙,什麽都沒有帶出來。
“養這樣的兒子有什麽用?”杜且有些茫然,方漸蓉為了保住葉臨風,甘願被顧衍奴役一年半之久,“母親死了,他就該在那天撞牆也死掉,你們為何要救他?”
趙新嚴也是十分無奈,牢中發生此類事件,都會緊急處理,隻要不死人便是最好的結果。可現下看來,葉臨風最初掐死方漸蓉後的悔意隻是一時的,他仍舊對玉娘死心塌地。
“難道娘子不想知道,葉臨風為何會發瘋?他先前一直都很安靜,沒有過激的舉動。可那名替罪的黃掌事入獄後的當晚,他就發瘋了,還殺了方氏。”
“趙提轄還看不出來嗎?顧衍想要的是一名調香師,可以讓顧氏香坊立於不敗之地。可經此一番折騰之後,方氏是不可能再回顧家。而對他最重要的就是方氏的香譜,隻要有香譜,他還能繼續做出之前的香品。黃掌事必然是讓方氏交出香譜,方氏不肯,而葉臨風為了玉娘也在逼迫母親。他們之間起了爭執,葉臨風正值年少氣盛,失手掐死了她。他現下回不了顧家,見不到玉娘,一定還會再來尋香譜。”杜且長歎一聲,“依我看,香譜依然還在顧家,方氏一年多來隻在每月有的……”
杜且突然想到什麽。
觀音堂。
崇福禪寺的觀音堂。
方漸蓉每次都在同一個蒲團上麵。
杜且與趙新嚴找到觀音堂,可每一個蒲團都找遍了,根本沒有香譜。
“也罷,若是還在她身上,隨她一起入土為安,也好過被葉臨風那個逆子拿去要好!”
趙新嚴對香譜不敢興趣,“葉臨風是軍戶,該充軍了。等明日方氏下葬後,在下會派人把他帶去北邊。北邊戰事吃緊,他想跑回來再見玉娘是不可能的。”
“不管如何處置,隻要他不攪擾方氏的長眠便好。”
杜且忙完方漸蓉的法事,棄之已經能下地走路。他正值壯年,一點皮外傷隻要將息幾日便能恢複如常。而在沈家偏院住著,每日的湯藥都有專人煎好送過來,日常的膳食也有杜且院中的廚娘料理,不再是小滿笨手笨腳地伺候。
牙號的新店堂很快便找到了。伊本蕃長聽聞棄之最近的境遇,把蕃坊入口一排四間商鋪收回,以最低的價錢租給他,而先前的租戶給了大筆的違約金並說明原委。因為伊本蕃長德高望眾,棄之的牙號又是第一家開設在蕃坊的牙號,因此蕃坊的商戶都表示理解,也願意傾力支持。
有了伊本蕃長的支持,店堂以最快的速度裝飾一新,小滿和蘇比每日忙得不亦樂乎,完全遺忘了棄之才是牙號的大掌櫃這件事。
躺滿留大夫規定的十日之限後,棄之終於走了沈家偏院,頂著大日頭上了杜且的馬車。
“娘子這是要一起去?”棄之有些遲疑,“我還是坐我的驢車……”
杜且挑眉,“一起去,還要分開走?這當了大掌櫃果然排場不一樣,都不想跟妾同車了。”
棄之隻能從善如流,乖巧地進了馬車,坐定。
杜且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如此乖順不像是他一慣的風格,莫不是被打傻了?
“藥喝了嗎?”
棄之點頭。
“真的?”杜且再次確認。
棄之停頓一下,堅定地點頭。
杜且蹙了眉,“春桃不止一次同我說過,你每次都沒有把藥湯喝完,剩一半偷偷倒掉。可有此事?”
棄之堅決不承認,“小可明明都有喝。”
“沒錯,你是喝了,但是沒有喝完。你可認?”杜且眉眼彎彎地看著他,一副溫柔可親的模樣,實則目光如刀,凜凜生寒。
棄之避開她的逼視,“湯藥那般苦,還一大碗。我從早到晚都不讓下地,喝那般多,躺著多難受。”
“良藥苦口利於病。”
“我還是有喝的。”
杜且若有所思,“如此說來,留大夫開的方子還是不夠,七日的藥應該開成半月的量。”
棄之垮了個臉,“真的很苦。”
可反抗是沒有用的,“明日我看著你喝,沒喝完不許出門。”
杜且與伊本蕃長有過數麵之緣,但隻是點頭之交。伊本蕃長因素馨的事,一直想當麵向杜且致謝,他曾派人送了謝禮至沈老太爺處,但都是給女兒家的薔薇水和香料,沈老太爺讓陳三轉交給杜且。而杜且也以沈老太爺之名,回贈滋補的食療方子、江南的絲綢和思凡樓的佳釀。
出手不可謂不闊綽,讓人挑不出毛病。
這次棄之的牙號開業,伊本蕃長特別叮囑他要把杜且請來。
杜且也不是扭捏之人,大方地答應了,仍是一襲素淡的衣袍,冠以竹釵,薄施脂粉,禮數十分周全。她並不介意拋頭露麵,她現下是商戶主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何日才能還清債務。那些流言蜚語,她隻當全無聽見,不曾理會過。
四間商鋪打通,寬敞明亮,十分氣派。近深的空間內,擺了十來張的書案,每張案上都擺放著文房四寶、算盤和秤。而在店堂的後麵,穿過一個小庭院,是一排庫房。在小庭院左側的老榕樹下,有一口井。
“阿叔讓我問問你,牙號的名字,你可有想法?”棄之把杜且帶到伊本蕃長夫婦跟前,“我也是全無想法。”
杜且施了一個全禮,“妾還在想香坊的名字呢,你現下又給妾出了一個難題。蕃長住宋多年,見識甚廣,往來蕃商都對您推崇備至,理應聽聽您的意見才是。”
伊本與何氏相視一眼,“老夫的宋字還是來宋才學的,我家夫人總說我是半桶水。”
“那便聽夫人的。”杜且可不敢拖大,伊本和何氏是棄之的長輩,而她是小輩,與棄之隻是雇傭關係,可萬萬沒有奪人之美的意思。
何氏淺淺一笑,“若要說才學,妾怎能與杜娘子相比,隻是住在蕃坊經年,如娘子所言,見過的蕃商之數甚多,知曉他們遠航至此最大的心願便是一帆風順,不如就叫平安吧。杜娘子想必也能家財萬貫,不如平安返航的真意。”
“平安甚好。”杜且當下附和,“平安二字看似簡單,卻是所有人遠航之人最大的心願。隻有平安,才能福至。”
何氏親切地拉起杜且的手,安慰道:“杜娘子節哀。”
杜且倏地抽出自己的手,對陌生人的靠近,她會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抗拒,尤其是肢體的接觸。
節哀?
杜且突然明白何氏話中的深意,沈嚴命喪大海,無法平安歸來,她的感觸應是最深的。
“清姨,娘子她不太願意提及此事。”棄之適時地走到受驚的何氏身邊,輕聲說道:“清姨您莫要見怪。”
何氏緩了緩神道:“是我唐突了。”
“那便叫平安吧!”棄之扶何氏坐下,轉身對伊本蕃長道:“阿叔,題字便交給您了。”
伊本有些推拖,他的字是近年來才習的,根本拿不出手。
杜且見狀,走到備好宣紙的書案邊,斂袖研磨,“蕃長是棄之的長輩,又是蕃坊的主事,題字這件事自然是您最合適。”
伊本也不好意思再推辭,提起筆好一番醞釀。
棄之邁步上前,被何氏輕扯衣袖,帶到後堂的榕樹下。
“你眼下住在沈家偏院怕是有些於禮不合,不如你回來住吧,往返也方便一些。”何氏目光一直往店堂內杜且的身上瞥去,“杜娘子到底還在服斬衰,時常這般拋頭露麵是為還債之故,但你與她出雙入對,難免要被人說閑話。而風行號的物貨已經抽解完畢,而她也沒有發賣的意思,你這個牙人也該功成身退了。”
棄之微微蹙眉,“清姨,若是沒有杜娘子,盧榮依然逍遙法外。沒有她的那張度牒,我這個官辦牙號的公憑也拿不下來。我不管坊間如何說她的是非,這份恩情我不能不報。”
“報恩不難。”何氏似乎已經有了計較,“我和你阿叔商量過了,決定把府中積存的上等香料以低價賣給她,她開設香坊需要的香工,我也尋到三名,還有一些曆年來收集的香方,都一並贈予她。隻是調香師尚需一段時日。”
棄之不語,因為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安排對杜且十分有利,他沒有理由替她拒絕。
“棄之,莫要忘了,杜娘子出身士宦,她的父親是當朝大學士,士庶有別,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棄之陷入長久的沉默。
回程時,棄之以牙號事務還未理清為由,沒有與杜且一同返回。
杜且並不覺得有異,挑眉道:“藥還是會給你留著的。”
棄之苦笑,卻不知是因為藥苦,還是心中有苦難言。
今日天熱無風,杜且從蕃坊出來便直接回了沈家。人還沒到主院,向來穩重的春桃一跳朝她跑了過來,“大娘子,不好了,有人送了三箱乳香,說是給你的聘禮!”
乳香與黃金同價,三箱乳香就是三箱黃金。
“天下竟有這麽好的事情!”杜且反倒是泰然處之,“收了吧!正好缺錢!”
春桃氣急敗壞地說:“可那是聘禮,說要娶娘子的聘禮!”
給守喪的寡婦下聘,這也是聞所未聞。但杜且卻不覺得意外,畢竟連夫君都沒見過的人,已經沒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讓她動容。
她隻對三箱乳香感興趣。
沒有人會把送上門的黃金拒之門外,尤其在她背著五萬貫的債務時。
杜且施施然地走進正堂,一眼看到木箱外的徽記——“沉水記”。
沉水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