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且重新拿了一朵素白的紙花,隨意在發間簪好,喚來春桃和冬青,取了脂粉,蓋住守靈七日未眠的蒼白臉色。
該來的總要來,該還的總要還,該鬧的也不能少。
杜且緩步走進前堂,穿過來者不善的債主們,神情自若地走到堂前主位,一撩裙裾,端坐其上。
“不知諸位掌櫃今日前來,是妾怠慢了。”當家的口吻,杜且拿捏得十足。三年的時光,終將一個不諳世事的士家閨秀,逼成無所不能的商戶主母。“盛夏酷暑,諸位掌櫃貴人事多,千萬莫要傷肝動火,萬事還要以和為貴,左右不過是欠債還錢。妾備了麥門冬飲,最是清熱解暑。”
有杜且這句話,在位的商戶掌櫃都鬆了一口氣,紛紛端起下人送進來的湯飲。說不渴是假的,自打進門後,就給了兩炷香,燒的是青煙,心頭卻在冒火。
傅青山當即發難道:“大娘子這是做得了沈家的主?”
杜且轉向傅青山,這位沈老太爺的女婿,也是沈嚴的親姑父,輕飄飄地說道:“妾這還有許多的香,姑父可以多點幾根,與沈嚴好好商量一番,到底這個家是誰作主。”
傅青山是長輩,被杜且當眾擠兌,他當下臉色有些掛不住,“我要見老太爺。”
杜且美目低垂,端起一盞麥門冬茶泯了一口,“姑父想見老太爺,讓陳三帶你去便是。隻是沈家現下是妾當家,姑父若是想要談沈嚴所欠物貨一事,隻怕老太爺也沒有用。”
傅青山有些震驚,“這是老太爺的意思?”
杜且勾了勾唇,放下茶盞,“沈嚴的欠債,就是沈家的責任,妾乃是沈家的掌家大娘子,不僅掌著沈家的中饋,沈家船塢和商號的一應大小事務,也都是妾在管著。姑父難道希望是纏綿病榻的翁翁或者是不問世事的婆母來還?”
“傅掌櫃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可大娘子乃一介女流之輩,出身宦官之家,不知商戶艱難,傅兄有些質疑也是在所難免。”說話的是泉州城八大商戶之一的瓷器商劉能,他給傅青山遞了個眼色過去,又接著道:“我等前來隻為解決債務問題,若是大娘子能欠債還錢,自是再好不過。不過,這債何日能還,還請大娘子給個準信。”
杜且說:“劉掌櫃想要知道這債何日還,可妾卻想先與諸位理一理,這債該怎麽還!”
劉能蹙眉,望向傅青山,可傅青山的神情有些微妙,“聽大娘子這意思,是想賴賬?”
“賴賬倒不至於,隻是這欠債的人是沈嚴,當日訂立之時,妾還不是沈家的人。眼下,由妾來償還,妾就要與諸位好好地理一理。沈嚴已死,他承諾的十倍之利都已經無法兌現。即便是白紙黑字,也要因時因勢而異。”
杜且麵色依舊清冷,語氣不急不緩,一字一句都是書香門第教養出來的模樣,麵上留三分熱絡,話中卻未有半分退讓,字字句句都沉穩有力,“若是諸位認定沈嚴當日定立的契約文書,必須照價償還,香案還在,靈堂未撤。諸位自便!”
杜且咬定不認沈嚴的借據契約,她不是沈嚴,她沒有辦法扛下所有的債務。
“諸位都是商戶的大掌櫃,俗語有雲,和氣生財,若是為了白紙黑字的契約而僵持不下,不僅收不回債務,各位和沈家的關係也會因此一落千丈。”杜且望向傅青山,“姑父也不希望回家後,被姑母問起,為何不為沈家留條後路吧?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妾死了男人,又管誰討要去?諸位若是能把沈嚴尋回,十倍之利自當雙手奉上。”
傅青山的臉色愈發難看。他隻為收回欠債,但並不想和沈家鬧僵,畢竟是親家。
“都是在泉州此地經營多年的商戶,唯今海上貿易之利最重,往來蕃商眾多。沈家雖然今日不同往日,風光不再,但這十數年來,每歲自端午起,陸續入港的蕃商蕃舶,都有慕翁翁之名而來。往後沈家偏院依舊為各國蕃商打開方便之門,各位掌櫃依然是有利可圖。”
互惠互利,乃是今日泉州之海上貿易。雖然有牙人從中搭線,但傭金不低。而沈家偏院的蕃商,隻要通過偏院的管事阿莫,便能談成買賣,分文不取。
劉能聽罷,猶豫半晌,也不得不承認杜且所言皆是事實,遂道:“大娘子不妨說說,這債你預備怎麽還?”
“很簡單,所有物貨照價償還,以今年諸位商號的市價為準,隻是不算沈嚴當日承認的數倍之利,利錢三分,是為過往三年。”杜且並沒有提出苛刻的條件,既不與商戶起衝突,又能推翻原先沈嚴的契約文書,不至於讓自己背上沈重的債務。“隻是,在時限上怕要是請諸位通融一下,一年之內怕是不能夠盡數還清,妾隻能承諾三年內必定清償完畢。而這三年,還是三分利,這是妾借下的,而非沈嚴。”
債主們頓時嘩然,對此表示自己的不滿,十倍之利變成三分利。
杜且起身,疏離的目光掃視全場,但她最終隻對傅青山和劉能施了一禮,“還請姑夫和劉掌櫃權衡利弊,今日還不忙下定論,諸位仔細斟酌之後,再行商討也不遲。”
劉能要爽快一些,“便聽大娘子的,今日暫且不議,待我與傅兄回去商議,再來叨擾。”
傅青山見劉能走了,他也不好再咄咄相逼,找了個理由,跟著劉能後麵也走了。沈嚴最大的兩個債主都走了,其他的人又鬧了一陣,見杜且並沒有與他們爭執理論的意思,也就訕訕地走了。
喧囂歸於平靜,唯剩靈堂青煙繚繞。
杜且望了一眼堂上的空棺,自嘲地勾唇。
拜堂時,沈嚴不在,她一人便能成親。如今靈堂虛設,沈嚴依然不在,她一人便能把喪事了結。
生未見人,死未見屍。
這世間之事千奇百怪,她也能算一樁。
六月盛夏,日頭高掛天際,無情地炙烤大地,市舶司門前聚集的蕃商和牙人還沒到正午時分,便已經支撐不住,一頭紮進與市舶司正對麵的茶館。幾桌人還沒等茶水上來,唾沫星子亂飛,齊聲控訴市舶司的辦事效率之差。
自端午過後風轉東南,駛入泉州港的商舶與日俱增,本地歸航的商舶和南海各國前來大宋貿易的船隻,都要通過市舶司的閱貨、抽解,才能自行貿易。但市舶司衙門每日隻辦理二到五簽,以致大量的牙人和蕃商滯留,等待衙門開印。
一名官差慢慢悠悠地打開朱漆大門,茶館中的蕃商和牙人都伸長脖子等待,卻見一名小吏打著哈欠穿過毫無遮擋的街麵,踏進這處正對衙門的茶館,快步走上二樓的一處雅室。
不多時,一名寬袍散帶的男子撥開布簾,五官俊秀而淩厲,高鼻深目,薄唇似刃,他淡淡地掃過堂下翹首企盼的眾人,聽著他們不曾掩飾的交談聲,勾起一抹涼薄笑意。
棄之步下樓梯,負手於後,在他早已習慣的惡毒議論中走出茶館,昂首闊步走進市舶司敞開的大門之內。
一個時辰之後,棄之走回茶館,無視那些複雜的目光,上樓去了雅室。這是他的習慣,在市舶司辦完事再回茶館,煮上一壺團茶,小憩片刻,尋找下一個合作者。
但今日卻有不同。
有異香。
不是煮茶的清香。
而是佩香。
是杜若。他從不用的佩香。
棄之與立在雅室外的茶博士相視一眼,微微勾唇,撥開簾子走進去。
“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杜且不緊不慢地提壺,將煮得雪白的茶湯倒入黑色兔毫盞中,並不抬眸,淡淡接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半點不落人後,道破棄之所用香乃是木樨。
棄之掃過侍立一旁的侍女,笑著跪坐在她對麵,手中折扇挑起她的下頜。那是一張清絕冷豔的臉,眉山遠黛,雙瞳剪水,一望似能看到人心裏去。她神情未變,眸光微灼,並未因為棄之登徒子般的舉動而有所動容,似乎這一切早已在她的預料之中。
棄之一時間竟失語,那些熟能生巧的輕佻話語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蹦不出去。
少頃,杜且避開折扇,起身施了一禮,身姿蹁躚,笑意如花綻放,卻透著一抹拒人於千裏的疏離,“冒昧到訪,還請郎君海涵。”
她在笑,卻隻是皮肉的扯動而已,目光依舊清冷疏離。
棄之見慣了四麵而來的客商,尤擅察言觀色,杜且通身的抗拒,他又怎麽看不出來。可她又偏偏低眉順目,一臉的順從。實在是無趣得很。
“既是冒昧,小可又為何要海涵?”棄之往側一倚,端起茶盞泯了一口,唇邊勾起一抹涼薄的笑,“小可與娘子素昧平生,你貿然闖入,隻消一言,便要小可當無事發生,這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杜且迎向他微眯的雙眸,不卑不亢地坐在茶案後,提壺斟茶,謹慎地回道:“妾自知行事魯莽,但實屬無奈。郎君仍是廣結四海客商之人,應不會介意妾的草率之舉。”
若是有選擇,杜且也不會來。
棄之見她行事板正,“小娘子既是主動尋來,必是有事有求,求人當然是有代價的。看你這聞香、煮茶的技藝甚是不錯,小生就勉強收了,當一紅顏知己也未嚐不可。”
杜且暗自咬牙,提壺的手微微一顫,“公子說說,妾來尋你何事?”
棄之玩味地看著她,嘴角噙笑卻不言語,一副了若指掌的表情,叫杜且甚是難堪,真想立刻遁走,隻當她從未出現在此處。
“你來尋我,又非我去尋你,為何要我來猜?小可不做本地客商的買賣,世人皆知。小娘子若是談情,小可奉陪。可若是談錢,小可還要考慮考慮。”他抬腕飲盡盞中茶湯便起身走了,施施然帶起一陣袍風,隻餘袍裾飄展,布簾晃動。
空餘木樨的香味混著杜若的清洌,久久未散。
杜且急急追了出去。
棄之上了前來接他的驢車,在闔上車簾前,他朝杜且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拱手作別。
杜且佇立在午後的豔陽下,素淨的臉上仍是一派處變不驚,目送他的驢車離開後,眉心漸漸蹙起。
坊間的傳聞似是而非,但初次相見,依然可以瞧出一些端倪。
這棄之確實行為乖張,見了她一身孝服,卻還是言行輕佻,委實不像是正經人。
可是,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