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把他二人的對話轉述給杜且,杜且臉上驟冷,把蘇比護在身後,“你明知道他父母雙亡,流落至此,為何還要出言威脅他?”

棄之冷笑,“早些知道,總好過後知後覺,死得不明不白。想要在泉州城活下去,便要靠自己。小可不像娘子,身世顯赫,身份尊貴,錦衣玉食,不知人世險惡。”

杜且氣極,“你想要買這張度牒,也不用如此詆毀妾!蘇比還是個孩子,他隻身一人來到陌生的國度,他需要的不是殘忍的忠告,而是活下去的生機。你不應該告訴他,這張度牒會讓他死於非命,而是應該教他怎麽保護好自己。”

棄之走到門邊,輕輕一推,門外的嘈雜聲傳來,都是在談論度牒的。

“娘子還要小可如何行事?小可買了他這度牒,他便不再是眾矢之地,難道不是在保護他?你方才也說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你明明……”杜且語塞。

“難道娘子不想要這度牒?”棄之掩上門,“娘子不想要,自然有人想要。娘子還是請回吧,小可這地方不適合娘子這等尊貴之人。我這肮髒之地,隻配做肮髒的交易,不敢髒了您的雙眼。”

杜且臉色鐵青,掩於袖中的雙手緊握,卻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她啞聲道:“蘇比,妾要帶走,投我沈家的人,妾定要護他周全。”

她的話音剛落,阿莫已經迅速把蘇比扛在肩上,緊跟她的腳步走出雅室。杜平斷後,不給棄之上前的機會。

但門外的人比來時有多上數倍,人潮熙攘,利來利往,不能免俗。

杜且寸步難行。

幸好阿莫方才尋蘇比之時,大致摸清一醉酒坊的地形,由他帶路,飛快地從後門處離開。

棄之冷眼旁觀,並上前阻止,嘴邊盡是殘忍至極的冷笑。

有些人自不量力,他也愛莫能助。

還以為這位臨安貴女會有所不同,沒想到還是一樣的偽善,自顧尚且不暇,還有空照料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但是無端地,他莫名地羨慕起蘇比。若是在他孤立無助,身陷困境時,也有人這般真誠相護,他也不致於淪落如此境地。

杜且把蘇比帶回沈家,第一件事情並不是與他談價錢,她隻想確認度牒的真偽。

蘇比不情不願地交出度牒,因為身處沈家偏院,他與阿莫的武力值又懸殊,他隻能是從善如流。

杜且雖然沒有見過度牒,但她見過官誥。杜少言幾經貶謫擢升,一紙官誥總是免不掉的。有些東西多了,也便不稀罕。

而度牒的質地與官誥相似,都是絹製。在南渡之前,度牒是用紙做的,朝廷想節約成本,一本萬利,因而催生假度牒的泛濫。但是真假一看便知,隻能蒙騙一些無知婦孺。但朝廷對此深感頭疼,於是改用絹製,製作工藝之繁瑣複雜,假度牒現象才得到遏製。但也不是說沒辦法造假。

杜且一摸那張度牒,和她見過的官誥大致相同,內務監造的絹布,可以證明並非假貨。

“你可知道這張度牒能賣多少錢?”

蘇比搖頭又點頭。

杜且哭笑不得,“官辦價是一千貫,但已經不賣了。一貫錢等於一千文,百文錢可以買一鬥米來說,一貫錢便可買十鬥米。若你一人一日可食一鬥米,一千貫便是萬鬥米。”

蘇比眼睛驟然一亮,堪比那搖曳的蠟火,“我,要賣。”

“隻是現下市麵上已見不到度牒,尤其是你這樣的空度牒,更是水漲船高,大致可以賣到一千六百貫。”但杜且並沒有告訴蘇比,眼下物價飛漲的並非隻有度牒,米價也是一路飛升,興許過些時日一貫錢隻能買五鬥米。

蘇比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但他身為商人之子,算數還是十分過關的,他下意識地用不甚熟練的宋語說道:“好多的米!”

這時,冬青端上來一盤熱騰騰的羊肉,還有兩碗剛蒸的米飯。

蘇比的肚子十分應景地發出一連串的叫聲,他尷尬地看著杜且,默默地低下頭。

杜且柔聲說道:“阿莫說找到你的時候,你還沒吃飽。眼下應是餓了吧!”

蘇比捧起米飯,想到這是銅錢換的,兩眼放光:“為何棄之說我會因此喪命?”

杜且想了一下,也不管蘇比能不能聽懂,說道:“你可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為何解?”

蘇比搖頭,他的宋語隻能用於一般的交流,過於精深的語句他還是不能完全理解。

“大概就是說,犯了罪的人倘若剃度出家,皈依佛門,則視作洗新革麵,重新做人,可既往不咎。但在我大宋出家,不是你想剃度便能剃度,你要有這張度牒。”杜且盡量說得淺顯易懂,“但也不是說要買這張度牒之人,都是作奸犯科。這度牒還能免除兵役徭役,減免賦稅,許多富賈之家會做寄名僧,以免除各種苛捐雜稅。”

蘇比似懂非懂。

杜且歎了一口氣,“我已讓阿莫收拾出一間單獨的臥房,你吃完之後便搬進去。明日起,你不可再出門,有什麽需要你找阿莫,他會妥善處理。至於這張度牒,我按市價買了,一千六百貫,你可願賣?”

蘇比連忙點頭。

“若有人問起度牒的去向,你們都不用多說,也不可以說在我手中。”

說完這些,杜且帶著冬青離開,還有那張燙手的度牒。

月華如練,繁星似海,涼風習習而來,卻沒能帶走一日的煩悶。

杜且在院中庭前坐下,手捧一杯麥門冬飲,聽著杜平和陳三向她稟告打探來的消息,若有所思。

杜平帶來的消息,讓杜且猝不及防。她越聽越惱,義憤填膺,若非所受教養不允許她在仆從麵前表示過激的舉動,她已然拍案而起。

她原是讓杜平留意留大夫是否遇到難處,沒想到卻發現留大夫醫治的對象是蕃長家的小娘子,開的都是避子的湯藥。而這個小娘子杜且見過,是一個癡兒。但她的容貌出眾,讓人一見難忘。她這樣的人一個癡兒,跟三歲孩童一般,男女情愛之事,無從談起。可就是這樣的一個癡兒,竟被人強暴了,而且還被施虐,打得麵目全非。

蕃長府這幾日,閉門謝客,似乎是想將此事隱瞞。

杜且對此也不好介入,她與蕃長點頭之交,並無交情。但蕃長逢年過節,還是會上門探望沈老太爺,交情頗深。她吩咐杜平暗中查探是何人所為,若是能幫上一二之處,絕不能袖手旁觀。

而她最想知道的是柴從深到底要為盧榮遮掩什麽。但陳三並沒有打聽到有用的消息,柴從深到泉州不過三月,與同僚的交情不深,很多事情無從查起。她便讓陳三往明州和廣州兩地的商戶打聽,她就不信打聽不出什麽來。但往返明州和廣州尚需時日,消息傳遞不快。

“那便查一查盧榮。柴從深想要遮掩的事情,不可能做到滴水不露。盧榮倘若做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比如他常去之地、喜好之事。”

陳三答道:“盧榮常去的地方,娘子去問那牙人便是,他們時常一起喝酒。”

又是棄之?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卻從不肯直言不諱。

*

度牒之事暫時平息下去,一醉酒坊的喧囂才剛剛開始。

菩薩蠻細軟的腰肢隨著絲竹聲舞動起來,輕紗掩麵,卻掩蓋不住媚眼如絲的撩人。月上中天,酒過三巡,都是異鄉為異客的惆悵與沉淪。

又是一場午夜夢回的旖旎。

棄之冷眼旁觀,酒一杯接著一杯,隻是今日這酒喝著索然無味,似乎少了些什麽。往常他一個人喝酒也不覺有何不妥,卻少了興致。

小滿帶了一人進來,尖嘴猴腮,雙目混沌,左邊臉頰大片的紅色胎記覆蓋到眼瞼上,十分可怖。那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神情卻極是傲慢囂張。小滿隻是手下動作慢了,還沒倒上酒,便被那人一把推開。

來自不是別人,正是市舶司提舉柴從深的妻弟盧榮。

棄之也不看來人,親自提壺斟酒,嘴角的笑意十分不屑,“盧公子好雅興,令姐夫廣尋度牒,想必是為了公子吧!”

“都是他窮緊張,不就是睡了一個小娘子,給點銀子打發便是,還花這個冤枉錢買什麽度牒?”盧榮滿不在乎,搶過棄之的酒壺,自斟自飲,“還不都怪你,你這菩薩奴一個都不讓我碰,我饞得很,隻能去外頭找。”

棄之眼中滾過一陣嫌惡,但抬眼時卻是滿臉堆笑,不見悲喜,“度牒可不好找,你最近最好是收斂一些。一張度牒的價錢,你想睡哪個睡不上,犯得到在我這眼饞。”

“花錢睡上的,那便沒意思了。”盧榮的眼睛還是盯著場中菩薩奴的腰肢,像是蜂蜜見了蜜,恨不得一頭撞上去,“我剛剛在外頭都聽到了,那沈家大娘子真是風華絕世的標致美人,這沈嚴怎麽舍得丟下她一個人出海。嘖嘖嘖,獨守空閨這麽多年,她是不是空虛寂寞得很,小爺我真想好生疼疼她……”

“夠了!”棄之冷聲打斷他,“你要是動了她,十張度牒都不夠,更何況現下度牒在她手上。”

盧榮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混濁的眸子發出邪**的濁光,“有什麽不敢動的,不就是一個寡婦而已。哪家寡婦不是嘴上說著不要,身子卻誠實地很,一碰就像水一樣,怎麽擺弄都可以。”

棄之懶得知道他那些醃臢事,“等度牒到手,你想做什麽我不管,但現下你最好是老實一點。”

盧榮癟了癟嘴,“誰都知道你與那小娘子的關係,你若是拿不到度牒,休怪我姐夫翻臉不認人。”

“提舉放出消息,隻說尋度牒,沒說要小可買好了,雙手奉上。這度牒一千六百貫一張,可不是我這等賤民拿出來的數目。”棄之可沒有這般便宜就把這張度牒給他,盧榮睡了多少良家婦女他也不關心,他隻知道這度牒拿出來,就一定要獲得相應的利益。

盧榮威脅道:“你這是不想再進市舶司的大門了?”

棄之勾唇,坦然道:“提舉這是強人所難,小可也是愛莫能助。”

“你……”

“盧公子莫急,小可是生意人,那些客商遠道而來,飄洋過海都是拿命換的。為了一單之抽解,而付出十倍之巨,隻怕是誰也不願意。”棄之也不怕把話挑明了,“公子來此,小可朋友相交,可是想讓小可做賠本的買賣,那是不可能的。”

“總歸,這度牒小爺是要定了,至於誰來出錢,小爺不關心。若是看不到度牒,今年的抽解和博買,你們休想討到好處。”盧榮順手拿走案上的酒,“不僅是今年,明年,後年,隻要我姐夫在任一日,你們都不要想!”

盧榮氣呼呼地走了,仍是像往常一樣,猥瑣地摸了一把菩薩蠻的細腰。

棄之總覺得這次盧榮闖的禍和以往不同。若是睡了自家的婢女,自然有盧氏照理,不需要假手柴從深。若是爬了哪家寡婦的牆頭,也犯不著度牒來遮掩,都是你情我願的勾當。

隻是這些事情與他無關,他不怕盧榮闖禍,就怕他不闖禍,而且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