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酒坊的門口突然來了一個人,年過五旬,白衣寬袍,滿麵胡須,一雙鷹目肅然掃視全場,跑堂的夥計見狀急忙上樓通知棄之。

棄之飛奔下樓,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不知阿叔前來,棄之怠慢了。”

來人正是蕃長伊本。

伊本蕃長轉身便走出酒坊,行至門前老榕樹下,停下腳步,背身而立。

棄之亦步亦趨,不見平日的桀傲疏離,十分順從乖覺。

“聽聞你拿到官辦牙號的憑引,可喜可賀。這是你多年夙願終於達成,阿叔本該替你高興。”伊本蕃長長歎一聲,“可是,阿叔做不到。”

棄之心頭一緊,“棄之可是做錯了什麽?”

“若是按常理來論,你並沒有錯。柴從深想要一張度牒,而你正好有,與他利益互換,順利拿到你想要的官辦牙號憑引,開設牙號,收容那些跟你一樣身世堪憐的半南蕃。這沒有錯,阿叔一直以來也很支持你。”伊本蕃長還是背身以對,可爬滿皺紋的臉上滿是痛苦的神色,“自你十三歲那年昏倒在我家門口,我收留你,為你治傷,親自教養你,視你為半子。這些年你的艱難,我都看在眼裏,你有今日之成就,我亦是為你驕傲。”

棄之越發不自在,“阿叔,到底發生何事,棄之到底何處做得不對?”

“你是我教出來的,事事以利為先,隻要達到最終的目的,不管過程如何,都可以忽略不計,即便是不擇手段。”伊本蕃長終於轉身,看著眼前的男子,“我想,我這應該算是自食惡果吧!”

“你隨我來!”

蕃長府離一醉酒坊不遠,伊本蕃長沒有車駕,他隻身前來,一路步行過去,他走得極慢,步履沉重,滿麵愁容。棄之跟在身後,不辯他的神情,虛懸著一顆心無處安放。

“小馨兒常你來這,你清姨不讓她出門,她便自己偷偷爬牆出來,她最喜歡酒坊前的這家蜜餞店。店掌櫃常送她東西,不收她錢。她常常與我說,是老板送她。可她卻不知曉,是你提前跟老板說好,隻要她路過,便送她東西,也是你結的賬。”

伊本蕃長邊走邊說,“你待小馨兒極好,你們也算是一起長大,即便小馨兒神誌如稚童,你也未嚐厭棄過她。這也是小馨兒一直依賴你的原因。我和你清姨想過,在百年之後,小馨兒有你照拂,可以含笑九泉。可是想想,對你來說有些不公平。終有一日,你會娶妻成家,小馨兒終是累贅。”

“阿叔,你放心,小馨兒日後是我的責任,我絕不會棄她於不顧。不說我沒有成家的打算,將來若是我能找到心意相通之人,她也一定會待小馨兒極好。”句句皆是棄之肺腑,他從不曾忘記在那段最艱難的歲月,素馨是如何慰藉他一意赴死之心,給了他人生最後一絲溫暖,才讓他苟延殘喘至今。

“我四十歲時,你清姨千難萬險才生下小馨兒,我夫妻二人如珠如寶,老來得子,應該都是這樣的。聽不得別人說她半句不好,見不得她掉一滴眼淚……”話到此處,伊本蕃長突然哽咽,望著近在咫尺的家門,他竟是邁不開腿。

棄之上前,“阿叔,是小馨兒……”

他心中的不安一點一點地加大,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可他卻沒有勇氣確認。

伊本蕃長慢慢地走到門口,坐在階前,示意棄之也坐。可棄之不敢坐,雙手攏在身前,眉頭緊蹙。

“你送出度牒時,可曾想過,柴從深到底想為盧榮遮掩什麽!”

“不曾。”棄之並不隱瞞,即便想過,也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並不想細究。

伊本蕃長又是一聲長歎,“你進去吧,小馨兒一直喊著要找你,我不讓她出門,她現下,現下並不適合出門,也出不了門。”

棄之走出幾步,回頭望向還在原地的蕃長,“阿叔,你不進去?”

伊本蕃長麵染倦意,搖頭:“我還想再坐一會。”

棄之急於知道真相,敲開蕃長府的大門,快步走向素馨住的小樓。

小樓燈火通明,門前站了一圈仆從侍婢,不似往日隨意悠閑的居家狀態。

蕃長府的仆從都識得棄之,對他的到來並未阻攔,但麵上都不熱絡,甚至還帶了幾分輕蔑。

他上了樓,一路都能聞到濃重的藥味。

腳步變得沉重,每邁一步都似有千斤重,手也跟著輕顫起來,渾身僵硬,被一隻無形的手推著走進素馨的臥房。

“哥哥!”

棄之終於看到滿臉青紫的素馨,那張精雕玉琢的無瑕臉龐沒有一塊肌膚是完整的,剪水的雙眸被紅腫的眼皮掩蓋,隻餘一道見光的縫隙。

但素馨還是準確無誤地認出棄之,“哥哥!”

棄之上前,試圖像往常一樣親近她,卻被她一把推開,滿臉都是防備。

“小馨兒,哥哥,哥哥不知道你傷了……”

素馨抬起手,卻夠不著棄之的臉。

她的手,不,準確地說是她的肩膀脫臼,像是被人卸掉一般,垂在身側,無法控製。

眼淚奪眶,潰不成軍。

一路逃至大門前,伊本蕃長還坐在原地。

“看過小馨兒了?”經過數日,伊本蕃長已經能平靜地麵對,“以你現下之力,不足以與柴氏抗衡,我不希望小馨兒遭遇之事被他人知曉。她不諳世事,等熬過這段時日,她終會忘記發生過的事情,還是如從前一般天真爛漫。你應該明白,在你沒有力量打敗敵人時,隻能隱忍積蓄實力,而不是貿然出擊。我要的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擊即中。”

棄之素來處變不驚,永遠是一張帶著三分笑意的臉,看似親近,可七分的疏離始終立在他與外人之間,即便是他遭遇再慘痛的失敗、再痛恨的人,他都是一成不變。

可如今,他唇邊的笑意盡失,隻剩滿臉的懊惱與挫敗。

“阿叔,我錯了,我對不起小馨兒。此仇不報,棄之絕不再見小馨兒。”

“已經遲了。”這是實話,誰也改變不了,伊本蕃長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要記住你今日的錯,不可再重蹈覆轍。而這個仇,我相信你會一直記得,一如你十三歲時遭遇的折辱,你終有一日,會全部討要回來。”

出了蕃坊,棄之直奔沈家而去。

當天夜裏,沈家的內院進賊了,熟門熟路,直奔杜且居住的東院。可賊還沒等靠近,七八名護院將他團團圍住,一頓暴揍在所難免。

早早熄了燈的東院倏地燈火通明,杜且穿戴整齊,妝發未卸地走出來,“多打一會,打完了拉他見官。記住,別打死了。”

陳三聽到動靜,急忙從南院趕過來一探究竟,杜平對他說道:“隻是進了賊,娘子說必須嚴懲。”

“可泉州城誰人不知沈家戒備森嚴?”陳三有些費解,“這是從外地來的賊?”

杜平表示不清楚,“近來偏院多起夜闖,娘子在各處都增派了人手。這次終於抓到人了!”

陳三見打了許久,急忙喊停,“我帶人去見官,可不要出人命。”

杜且命人住手,讓陳三上前查看。

陳三說:“還有氣。”

杜且看著地上麵容模糊已經打昏過去的人,讓杜平再次確認,“沒錯,就是他。”

她這才滿意地讓陳三帶人去見官,“務必查出此人的來曆,不可投監了結。告訴劉知府,我沈家絕不受任何詆毀與汙蔑。”

泉州府衙深夜被人叩響,衙役們百般不情願地開門,來人自報家門是城西沈家遭賊,立刻有人去請知府,連夜升堂。

劉慎,字子寧,乃是杜少言知貢舉那年的進士,自稱是杜少言的門生。知泉州任後,對杜且照顧有加。他聽聞是老師家的小娘子出了事,立刻穿戴整齊,升堂高坐。

劉慎讓人潑醒昏厥的盜賊,“堂下何人?夜闖沈家,你可認罪?”

盜賊轉醒,一見是在公堂之上,脫口而出道:“我乃市舶司提舉柴從深的妻弟盧榮,我夜闖沈家乃是杜娘子相邀私會。”

杜且連夜被請到知府衙門,陳三對她要問明實情的舉動十分不解,被反咬一口恐會壞了名聲,否則劉慎也不至於趁夜請杜且親至。

但劉慎也沒有因為盧榮自報家門,便去請柴從深的道理。柴從深是市舶司提舉沒有錯,但妻弟隻是妻弟。這一點劉慎還是拎得清的。

杜且身著一襲白衣,頭簪白花,束了冠,一臉素淨地立於堂下,不卑不亢地行禮:“民婦見過劉知府。”

劉慎道了一聲免禮,心想還不如早早把盧榮投監了事,為何還要問清楚來龍去脈,橫生事端。現下趁夜把案子結了,以免柴從深聽到消息從中幹涉,想治盧榮的罪,那就不容易了。

“杜娘子,本官且問你,可認得此人?”

盧榮蹣跚站起,露在外麵的皮膚被打得沒有一塊是完整的,晃了幾下之後癱坐在地上,笑得麵目猙獰,“小娘子,說好的私會,你怎地不吩咐護院走遠一些。”

杜且淡淡地掃過他,“回知府,妾不認識他,也從未見過他。”

杜且沒有說謊,她從未見過盧榮。

盧榮似乎早有預見,繼續汙言穢語地撩撥杜且:“小娘子明明約我亥時相會,現下又怎說不認識?你說你守寡多年,閨閣寂寞,讓我去陪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