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案前空****的,杯中茶煙尚綠,似隻飲了小半盞。
蕭晗皺眉朝裏望去,隻見內裏金絲簾帳後的寢榻上,拓跋嗣堆枕高臥,腿邊還跪著一個妙齡宮娥,正用那雙玲瓏小手為他捶打。
佳人妙手柔似玉,君子雖高臥不動,焉知是否真的坐懷不亂?
蕭晗看了片刻不由腹誹道:“早知道天底下位高權重的男人,沒有一個不貪圖美色,可大白天竟也如此,實在是……”
秀眉一抬,瞧那小宮娥雲髻峨峨,翠環綠衣,兼細腰楚楚,多半也是個惹人疼的模樣,隻不過是生的卑賤,才入宮做了奴才,倒狠不該將她也罵進去,故而腹誹到一半就沒詞了。
隻是皇帝既已歇下,她便不必再侍墨,是否要退下去?
思慮間,金絲帳後捶腿的小宮娥忽然停手,抬著眼直勾勾盯著拓跋嗣的臉,張口喚了兩聲“皇上”,嗓音低沉且怪異,聽得蕭晗頭皮一陣發麻。
拓跋嗣似睡得甚熟,連眉毛也不曾動一下,綠衣宮娥麵上露出一絲詭異笑容,傾身俯至他耳畔,兩片朱唇沿著他耳垂一陣流連徘徊。
蕭晗羞臊垂首,暗道這宮娥好大的膽子,竟然趁著皇帝熟睡垂涎他的美色!心中猶豫是該成其好事,還是該出聲製止。
雖說真正的九千歲見了這場麵,必定會製止,可她畢竟是個冒牌貨,倒真有些不便去破壞別人的好事。
兀自猶豫不決,卻聽得寢榻上那綠衣宮娥發出一聲怪異無比的低笑,接著張開嘴,將半截丁香軟舌伸出來。
風將簾帳吹起,蕭晗方看到那粉嫩的香舌上竟有一條雪白的蟲子在蠕動。
蟲子爬過她的舌頭,欲朝皇帝的耳蝸內鑽去。
“你做什麽?”蕭晗大驚之下顧不得惡心,厲吼一聲飛竄入金絲帳中。
綠衣宮娥受驚,忙將舌頭收回,見蕭晗伸手來鎖她咽喉,遂閃避開來,自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朝蕭晗疾刺而來,而且不偏不倚刺她臉頰。
蕭晗花容失色,急朝後退去。
這一匕刺來力道不大,位置卻險,殺傷力雖不見得驚人,卻也隻有蕭晗感覺得到,她周身似連空氣也凝成細碎的冰屑,盡數打進了身體裏去,腿上一陣刺痛,幾乎邁不開腳步,幸好她反應快,及時側頭閃避開來。
對方凶器在手,搶得先機,下手又狠辣無比,蕭晗心下慌亂,愈發應付不及,眼見就要被傷到,寢榻上的拓跋嗣霍然睜開眼,射出一把飛刀直刺向綠衣宮娥後心。
綠衣宮娥回身自護的空檔,拓跋嗣騰身而起,似要襲擊她頭頂,綠衣宮娥見狀,又抬手朝高處刺去。
拓跋嗣在半空之中與她短兵相接,二人手腕交擊,兵刃脫手,瞬息之間又被各自抓進手中。
明滅天光下,蕭晗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拓跋嗣分明是用自己的一把匕首換走了對方的兵刃。
綠衣宮娥卻絲毫未曾察覺自己的武器已被他掉了包,揚手朝二人麵上灑了一把白色粉末,拓跋嗣攬住蕭晗後退幾步,那宮娥即騰身躍出窗子,朝隱蔽之處疾行而去。
打鬥聲驚動了殿外的守衛,見劉猛帶頭衝進來,蕭晗急喊道:“有刺客,快去追刺客!”
劉猛當即帶人朝她指的方向追去,蕭晗猶驚魂未定,語無倫次地道:“皇上,你有沒有事?那個女人她……她舌……舌頭上有……”
“蟲子?”拓跋嗣好整以暇地道,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你不必如此緊張,先坐下,喝杯茶壓壓驚,待會兒我再告訴你是怎麽回事。”
見她臉都嚇白了,拓跋嗣甚為體貼地扶她坐下,又倒了一杯茶水與她飲下。
蕭晗定了良久的神方好些,憂慮道:“也不知能不能抓到那宮娥。”
拓跋嗣嗤笑一聲,“抓不到也不打緊,朕的匕首可不是誰都有命拿的!”說著低頭把玩換到手的兵刃。
那匕首造型甚為奇特,柄竟是彎的,蕭晗盯著看了一會兒,驚道:“這柄是……黑色的犀牛角,柔然人?”
拓跋嗣抬眼看著她,嘖嘖讚歎兩聲,“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果然見識不俗。柔然皇族信奉巫術,傳說犀牛角能辟邪,故而時常被他們取來做刀柄,這刺客能有這等武器,想來身份也非同尋常。”
心緒不寧,茶水似也不如平時甘甜,蕭晗輕呷幾口,問道:“可是柔然人不是想送一位公主來與大魏和親嗎,為何此刻還要派刺客來謀害皇上?”
“你怎知道他們送來的一定是和親公主,不是刺客呢?”拓跋嗣淡淡道:“柔然人若真想與我大魏修好,當年就不會派人謀害我父皇了。”
“先皇不是死於清河王謀逆麽?”蕭晗禁不住問道:“難道與柔然人也有關聯?”
“世人皆知拓跋紹弑父篡位,可我父皇當時正值壯年,他享了一輩子的英武之名,豈會那麽容易被隻有十五歲的次子殺死?”拓跋嗣麵色一黯,回憶起沉痛往事,似有些不快,“原本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後來,父皇在下葬之日,耳中突然流血,還爬出來一隻蟲子,太醫才知他是中了柔然的巫蠱。難怪在最後的那幾年,父皇一直頭痛不止,終日昏昏沉沉,連性子也變得暴虐異常,可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出病因。巫蠱之術害人於無形,醫者自然束手無策,直到我父皇身死,蠱蟲沒了新鮮血液吸食,自行從他耳中爬出,這才瞧出端倪。”
蕭晗略捋了捋頭緒,卻還覺疑惑,“柔然人能靠近先帝,暗中給他下蠱毒,也是不易,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拓跋嗣忽而手一僵,沉默半晌方道:“這世間的男子即便再英武睿智,始終也逃不過紅顏之毒。當年我父皇有一個妃子,便是柔然貴女,雖相處時日短暫,可思來該是那時著了道,枕邊人想要下手,自是十分容易的。”
原以為天子高高在上,操縱所有人的生死,可不想內宮朝堂,竟無處不是明槍暗箭,深思下去不覺毛骨悚然,難怪這皇帝瞧起來鬱鬱寡歡,許是這許多年,連個安穩覺也沒得睡,蕭晗心頭一痛,禁不住抓住拓跋嗣的手道:“你還想做皇帝麽?若是不想,就偷偷離開這兒,天涯海角,總有容身之所!”
言辭十分懇切,拓跋嗣卻隻當她是發癡說傻話,笑著拍一下她的頭,“朕瞧你這些時日身子已經大好了,若不覺得倦,就替朕把大內的事情操持好。柔然明霜公主不日進京,大約過不了多久,宮裏又要多一位明妃娘娘。”
蕭晗聽罷一怔,據劉猛說九千歲魏冉是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人物,怎地會被皇帝打發到後宮去管雜事,這似乎與想象中該做的差事大不相同啊!
刺客沒有抓到,劉猛兩手空空回了碧瑤台。
蕭晗愁眉苦臉的,見他進門就喊道:“皇上要娶什麽明妃,安排我張羅大內的事情,我該從何處著手?”
“這個麽……”劉猛拿毛巾擦了把汗,細細斟酌一番道:“九千歲已有許久不插手大內的那些瑣事,皇上如今把這個派給你做,如此你便可少在朝堂上露臉,百利而無一害,倒是一樁大大的好事。”
“你說得倒容易,整個皇宮不下數千人,又有什麽四司六局的,道道多得數不清,我哪裏管的過來?”蕭晗氣鼓鼓的,“我們家隻有三個人,我還是被管的那個,平日裏除了吃什麽,別的都是爹爹和師兄說了算,如今可教我怎麽辦才好?”
劉猛聽她抱怨了一堆,搔搔頭皮道:“這大內的事繁瑣是不假,不過你是大內總管,平日裏一大半時間都是在皇上身邊當值,隻要伺候好皇上,別的事情交給下麵主事打理即可,隻肖吩咐一聲,他們自會依詔令而行,這些事我便可以幫你應付,倒不必如何憂心,隻一點頗有些麻煩。”
聽說隻用當個甩手掌櫃,蕭晗立時放鬆下來,雖說亦有麻煩之處,可一點麻煩總比一堆麻煩容易應付的多,遂又來了精神,問道:“哪一點?”
劉猛盯著她正色道:“皇後!她慣是個喜歡為難九千歲的性子,故而金泉宮的事定要弄清楚了,以免到時候在她那裏露了馬腳,可是要命的事。”
思起那個豔若桃李,心如蛇蠍的皇後,蕭晗禁不住狠狠打了個冷顫,哆嗦著從袖子裏取出一把鑰匙,“皇上給了我這個,說讓我去開珠璣樓的門,把裏麵的花冊搬出來好好看看,省得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珠璣樓?”劉猛聞言大喜,急把鑰匙拿過來仔細瞧了瞧,笑道:“那裏麵放的可都是曆代後妃日常所用之物及喜好之類的,甚為詳盡,若能拿出來看,皇後那邊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珠璣樓建在明月湖中間,湖泊形似兩個對麵相望的月牙兒,中間一座沙洲,遍植花木,繁花錦繡之間畫樓高起,朱簷碧瓦,玲瓏雅俊,比碧瑤台還好看許多。
一路拂落飛花無數,蕭晗且行且稱讚,“偌大一個皇宮,真是步步都有奇景,尤其越是看似花木蔥蘢的地方越是別有洞天,單隻一個百鳥亭就夠稱得上天下奇觀了,這珠璣樓雖然小了些,不過妙在一個‘隱’字,遠遠看去就好像被埋在花叢裏一般。”
劉猛樂嗬嗬跟在她身側道:“大魏皇室乃是鮮卑人,他們的先祖生於莽山之中,故而宮室多也造的巍峨高聳。隻是後來先帝納了幾個漢人妃子,其中有一個王夫人,是個飽讀詩書的才女,有一天她給先帝讀了晉人作的《桃花源記》,沒想到先帝聽完之後竟心向往之,一直念念不忘,於是就在明月湖沙洲之上建了樓閣。”
此時桃花雖早已飛謝,卻還有紫薇玉蘭之屬開得熱烈,行至景色絕美之處,粗魯的軍漢竟也斯文起來,念起了詩文,“‘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聽說先帝之前一直譏諷漢人的詩文虛頭巴腦,扭捏造作毫無用處,後來不知為何竟改變了想法,慢慢的有些推崇,還為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上請了位漢人太傅,可惜後來卻沒個好結果。”
聽得他提起呂家之事,蕭晗忽然站住,默了片刻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難怪魏帝猜測,不過說起來那位漢人太傅一家是真的犯了什麽了不得的大罪才被抄家滅門,還是遭人構陷?”
“這些我就不知曉了。”劉猛皺眉看她,“不過你怎知道那位太傅一家後來被抄家滅門?”
“太傅呂崇乃是洛陽人士,我家原也在洛陽,自然是聽說過的。”蕭晗想從他嘴裏多探聽些消息,不免也要說幾句真話,“呂家乃是洛陽名門,曆代又多出儒門名宿,聲望自然非同一般。呂太傅出事那一年,我雖然還隻是一個稚童,可此事在洛陽城街頭巷尾沸沸揚揚傳了許多年,故而印象頗為深刻。你說呂家當真是被冤枉的麽,究竟是何人陷害他們?”
彎彎繞繞的道路終於走到了頭,劉猛不欲與她糾纏,隨口道:“是不是被冤枉的我可不知道,不過前朝大案的卷宗都封存在皇宮的典庫裏麵,不見天日,你若有興趣,改日調出來一觀也未嚐不可。”
聽了這句話,蕭晗心下暗喜,當下不再多言,見劉猛拿鑰匙將珠璣樓門打開,便侍立在一側,奇道:“你不進去?”
“珠璣樓的花冊多是記載後妃要聞,我是男子,不便入內,你自己進去瞧吧。別隻取皇後的,杜夫人的也看一看,她是杜閥貴女,又是皇長子生母,地位尊崇,不可怠慢。”劉猛諄諄叮囑,他性子雖魯直,倒也粗中有細,這幾年跟著魏冉,多少習得一些心機本領,教一個什麽都不懂的蕭晗也還教得起。
蕭晗點點頭,心下暗琢磨:“聽說皇後雖是漢人,卻自小在陰山賀蘭部長大;那杜夫人又是氏族貴女,品性自然又是另一番模樣;再來一個柔然公主,皇上還真是兼收並蓄,卻也不知何等女子才是他最喜歡的?”
珠璣樓內裏頗大,一眼望去,皆是一排排描金塗紅的書架,各類花冊也按照標記擺放的十分整齊,諸如《秀女集》《後妃冊》之屬,一個雕花,一個鑲玉,分的十分清楚。還有雕龍刻鳳的,上麵擺著的乃是《侍君錄》。
蕭晗瞧著名字奇特,當下翻開一觀,隻看了幾頁,便“啪”的一聲合上,俏臉通紅,自言自語道:“這後宮裏的生活還真是匪夷所思,妃子為了皇帝的一次寵幸,要提前兩日就開始準備,還要有宮人把一切都記錄清楚,連內裏穿的衣服都……”
四下原無人,她卻兀自在《侍君錄》前臉紅了許久才慢慢挪動腳步,去尋《後妃冊》來看。
門外,劉猛負手靜立。
院中無風,卻忽見花枝亂顫,又有簌簌衣響傳來。
劉猛慌忙屏住了呼吸,閃身到一棵紫薇花樹後躲起來,安靜以觀。
婆娑樹影間,一個低矮人影匆匆穿過紫薇林,衣袂打落不少花瓣,連在花間采蜜的蜂蝶也驚動了。
見其欲闖入珠璣樓中,劉猛厲喝一聲竄出來,一把將人抓住,卻聽得樓內蕭晗忽發出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