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桌椅,茜紗燈。

他們竟回到了之前觸動機關的地方,隻是那白玉石桌朝左側移動了方寸之地,露出桌底的暗格,暗格中存放著一個朱紅色長盒。

二人對視一眼,白衣男子欲彎腰將盒子取出,被蕭晗攔下,“整個百鳥亭的機關巧計令人防不勝防,這個盒子也不知道是否又是什麽陷阱的開關,再說了萬一上麵有毒,或者裏麵有暗箭毒針什麽的射出來怎麽辦?”

白衣男子聽罷輕頷首,拉著她後退數步,摘下腰帶上鑲的一顆明珠,雙指彈出,將盒子打開。

沒有暗箭毒針,那盒中存放的乃是一管瑩潤的碧玉長簫,並一卷帛書。

“母妃的玉簫!”白衣男子麵色愕然,“母妃性情淑雅,生平最愛除了雀鳥便是音律,此物是她最珍愛的寶貝,幼時常見她取出來把玩,後來就不見了,沒想到竟藏在此處。”

他自彎腰將碧玉簫和帛書取出,不曾聽到蕭晗在他身後嘀咕:“母妃,那他是……皇帝?”悟到此,慌忙用手捂住了嘴,暗暗道:“皇帝不都是些又醜又凶又好色的糟老頭子麽,怎會是這麽一個俊俏溫柔的少年郎?還有,他若真是皇帝,我在這兒冒充他的熟人,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要被殺頭?”

這白衣男子正是當今魏帝拓跋嗣,他十七歲繼位,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鮮卑人膚色白皙,皇室之中更是多姿容俊美者,再加上幾分龍姿鳳章的帝王威儀,著實與尋常男子大不相同。

蕭晗盯著他癡看了半晌,拓跋嗣卻絲毫也未察覺,將帛書打開看了看,禁不住長歎一聲。

“怎麽了?”蕭晗回過神,“上麵寫的什麽?”

“曲譜。”拓跋嗣神色黯然,難掩失望與憂慮。

“《燕燕》——”蕭晗湊過去看了一眼,心下卻是一跳,暗暗道:這曲子幼時好像常聽爹爹吹,後來他的簫不見了,也就再沒吹過。思慮著目光在那支碧玉簫上流連片刻,也想不出是否見過,遂仰頭一笑,問道:“這曲子你會吹麽?”

拓跋嗣麵露詫異之色,喃喃道:“母妃素愛鑽研音律,她既將碧玉簫與這曲譜藏在一處,想來是很喜歡這曲子了。”

左右無事,拓跋嗣索性坐下來,將玉簫豎在唇邊吹起來。

那簫聲婉轉淒切,聲聲似訴離別,聽來莫名一股惆悵,恍惚連飛花也覺傷懷,且凋零,且徘徊,落了吹簫人滿肩。

許是睹物思人,拓跋嗣吹過一遍之後也不停歇,一直循環吹著。蕭晗坐在他身側,支頤側目望他,不知看了多久,漸覺困意來襲,眼神頗有些迷離,看著看著腦中竟浮現出另一個男子的臉,暗暗道:“若師兄不是整日愁眉苦臉的模樣,想來也不會差他許多!”

夜色寂寥,除卻回**在耳邊的簫聲,萬籟俱寂。

不知過了多久,地底忽傳來一陣沉悶聲響,將蕭晗從睡夢中驚醒,跳起來避開許遠——那聲響正來自於她的腳下!

仔細聽來,似還夾雜著人的怒吼聲。

拓跋嗣皺眉,“這下麵還有機關,小冉,快來找找看……”

等不到回應,卻聽得身後之人的足音幾近於無,猶如飛葉粘地之後複又被風吹起一般悄然飄近,而後霍然抬手切向他脖頸。

不想拓跋嗣竟早有知覺,迅速回身閃避開來,非但如此,還抬手扣住她手腕,繼而整個人向下壓過來,將她壓倒在身後冰冷的石桌上。

脖頸被他手臂抵住,四目相對,蕭晗既驚且懼,不想拓跋嗣竟勾起唇角似嗔似笑道:“現在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時候,你若是幫我把機關找到,我自陪你玩兒個夠。”

“找什麽機關,我要趕回去救爹爹,哪裏還有心思陪著你冒險?”蕭晗心底默默道,麵頰禁不住一陣發燙,“好緊,也好近!”

拓跋嗣雖然未用力,可那條製住她的胳膊卻剛硬如鐵,蕭晗數次掙紮,也都隻是徒勞,禁不住皺眉道:“你放開我!”

拓跋嗣見她掙紮出了一頭汗,遂將手臂收回,“小冉,你怎麽出去一趟,變得有些怪怪的,發生了什麽……”

話音未落,蕭晗霍然起身,手臂圈住他脖頸向下拉,將他緊緊抱住。

四目相對,拓跋嗣登時僵住,神色也說不出是吃驚還是憂傷。

夜風習習,浮花幽幽,蕭晗注視著他淡然如畫的清俊眉眼,心神微亂。

一瞬間的意亂情迷,拓跋嗣忽覺腰間一麻,竟已被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

蕭晗扶他坐下,暗暗道:“我在草莽間奔波了許多年,從不知曉世上還有這樣一座富麗堂皇的皇宮,也不知曉宮裏有這樣一位年少才俊又有趣的皇帝,若你生於尋常人家,說不定日後還有相見的機會,到時候,我再對你說一聲抱歉。我要趕回去救我的父親,不能再陪著你冒險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眾鳥啾啾齊鳴,蕭晗抬手拂開麵前垂下的玉樹瓊枝翩然離去。

小冉——小冉——拓跋嗣凝著她的背影,想叫卻叫不出聲。

一輪殘月,一重落花,月下花影猶如簾帳遮蔽了視線,待花雨轉薄,黯影卻已消失不見。

“為何棄我而去?”拓跋嗣想不通。

正自茫然不解,突然瞧見腳下掉落著一塊紅色玉佩,豔麗潤澤,似還有幾分眼熟,好像許久以前就見過……

破曉時分,城西青龍寺。

為掩人耳目,蕭晗出宮之後雖立時脫去了太監的衣袍,卻仍作男子打扮。此刻她正斜倚在寺院深處一座石亭的廊柱上閉目淺憩,許是經了風露,略有些發熱,隻沉睡了片刻,卻夢魘不斷。

夢裏一個神色清冷的黑衣男子踏風而至,將衣衫披在她身上,責備道:“說好了等我回去,為何一個人夜闖皇宮,倘若被抓到,教我如何向師父交代?”

蕭晗渾不在意,“我拿到千年雪參了,厲不厲害?”

“厲害!”黑衣男子抬手輕戳她額角,似拿她毫無辦法,又見了她的如花笑靨,禁不住轉怒為笑,“晗兒,你何時才能學會不讓我擔心?”

蕭晗凝著他的笑臉,不知是否是頭暈所致,麵前的人忽然換了一個——幾個時辰前,夜半皇宮裏,那個沐著殘月落花站在百鳥亭中的男子眉心輕蹙,嗓音淡漠問道:“你不是小冉,你究竟是誰?”

一聲責問,蕭晗乍然驚醒,抬手擦拭額頭,抹下一層冷汗,又仰頭看一眼天光怔然道:“天都已經亮了,師兄怎麽還沒有回來?他一心想要報仇,此次返回平城,莫不是還有什麽別的行動?”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得背後斑駁的花影裏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蕭晗再熟悉不過,她和呂默然自小跟隨父親習武,最先練習的就是父親的獨門輕功鳥渡術,修習日久,腳步聲便幾近於無,也隻有朝夕相處之人才會有所知覺。

蕭晗以為他正在尋找自己,遂貓下腰躲到他身後去,好伺機嚇一嚇他。

聞得一陣簌簌衣響,呂默然站住腳。

不待回身,身後花葉被那輕柔的衣袂拂開,接著耳邊響起一陣銀鈴般的“咯咯”嬌笑,然後他的脖頸就被一雙纖柔的手臂圍住,嬌軟溫熱的花唇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吹了一口氣,無比親昵地道:“終於抓到你了,快些繳械投降!”

呂默然暗吃一驚,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自然也知曉是何人。

可不待他說話,蕭晗已閃身到他麵前,抬手捂住他雙眼,下一瞬嬌軟的口唇忽然朝他貼近。

呂默然雙眼大睜透過手指間一絲絲縫隙看麵前的人影,見“他”姿容秀美,玉臉似明珠般耀眼奪目,濃眉下一雙眼眸緊閉,纖長的睫毛恍似飛舞的蝶翼一般無聲扇動著,唇齒間咬著一根參須,硬生生塞進他嘴裏。

這是——千年雪參的根須!吞服下去可補氣血養精氣,對習武之人而言可提升內力,而對受了內傷或重病之人效果亦佳,甚至可以救活垂死之人。

呂默然被蕭晗這奇怪的舉動嚇到,不肯去吞那根須,卻又耐不住蕭晗死死糾纏,漸漸無法自控,張開了口。

察覺到那雪參根須已被他吞咽下去,蕭晗睜開眼將手移開,竟又頑皮地朝他臉上吹了口氣。

剛吹了一半忽覺不對,四目相對,蕭晗一雙杏眼越睜越大,花容失色,驚呼一聲向後飛退數丈,張口結舌道:“你……你……怎麽會在這兒?”眼前之人哪是她的師兄呂默然,分明是幾個時辰前在宮中遇到的那個男子!

“今日是五月初四,我母妃生辰!”拓跋嗣眉心緊鎖,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在天亮之前就來青龍寺上香。

見他麵色不善,蕭晗以為自己要挨罵,慌裏慌張搖手解釋道:“這……這……誤會……誤會……”緊張之下,更加語無倫次:“我知道莫名其妙被親了一下,一定很生氣。雖然你長得很帥,可我也不算醜,不是很吃虧的,再說也沒有親到嘛,就不要那麽小氣了!”

這……九千歲的慣常說話風格,一般人還真理解不了!拓跋嗣無奈地搖了搖頭,無言以對。

兩人大眼瞪小眼,蕭晗有些懼怕,一邊牽起唇角勉強擠著微笑,一邊小步後退。拓跋嗣瞧“他”再往後退就要跌到花架裏去,心下一急,伸手來拉“他”。

不想蕭晗竟誤以為他要來抓自己,嚇得搖手大呼,“你不要抓我,我不是采花賊呀!”語畢衣袂飛旋,踏著花影遠逸而去。

采……花賊?

拓跋嗣怔了許久,哭笑不得,采花賊就算了,關鍵是人又莫名其妙地跑了……

“如果天亮以前我沒有趕去青龍寺與你匯合,午後就在西郊風柳池等我!”分別前,呂默然如是說。

因在青龍寺受到驚嚇,蕭晗便不敢再折回去,午後依約來到西郊風柳池,徘徊許久也不見那個熟悉的人影出現。

涼風吹拂,綠柳輕颺,碧翠絲簾後忽有一陣紛遝的腳步聲擾亂了這十裏風柳池的清淨,連水中的遊魚也受到了驚嚇,紛紛沉入池底。

蕭晗頭皮一陣發麻,將千年雪參抱緊,正想衝出去,卻見四麵皆來了幾名黑衣蒙麵的持刀客,霎時間已將她圍堵在亭中。

“你們是誰?”蕭晗驚駭,完全猜不透這群人的來曆。

眾蒙麵客卻無人回答她,瞬息間擊潰她薄弱的防守,一掌切在她頸後將她擊暈,裝進麻袋扛起來,而後迅速撤離。

與此同時,前一夜在波月亭遇刺,剛撿了一條命的劉猛,正率領餘部策馬匆匆趕回平城,不曾回千歲府,而是直奔相府。

“屬下參見丞相!”劉猛單膝跪地,低著頭施禮。

“嗯,起來吧!”聽得一聲蒼老而威嚴的回應,丞相張程霖自錦帳後緩緩步出來。

劉猛起身急道:“丞相,昨夜九千歲在波月亭遇刺,墜落懸崖,生死不知,屬下懇請丞相即刻派人前去尋找。”

張程霖掩嘴咳嗽兩聲,沉聲道:“死便死了,有何大驚小怪的?”

“可是……”劉猛還欲爭辯,卻見張程霖一抬手示意他噤聲,“你看這是誰?”

錦帳拉開,床榻之上一人閉目安睡。

“小冉——”劉猛大吃一驚,上前幾步,忽又止住,搖頭道:“不對,她身上沒有傷,她不是小冉!”

可這世間怎會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難道是易容術?

“丞相,這……”劉猛心下暗覺不妙,聯想到之前魏冉遇刺一事,頓覺脊背發涼,莫不是丞相下的手?

張程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冷道:“昨夜波月亭之事,老夫已有耳聞,魏冉是死在拓跋家的追風弧箭手上,並非老夫所為。”

劉猛皺眉道:“追風弧箭乃拓跋家世代相傳之武學,可鮮少有人習得,當世之中也隻有皇上一人才練會了此等驚世絕技,難道是皇上?”

“可皇上昨夜並未離宮。”

“那是誰?”劉猛咬牙切齒,握刀的手關節咯咯作響,似欲將凶手碎屍萬段。

張程霖斜睨他,“劉猛,你今天的話似乎多了些!”

劉猛大駭,低眉垂首,“丞相恕罪,屬下隻是擔心九千歲安危,故而多說了幾句。”

張程霖哂笑,“九千歲,他不是好好的嗎?”

劉猛心頭一震,不知何時起太陽又被烏雲遮掩,難得的晴光竟在無聲無息間消失,窗外又有細雨飄落下來。

張程霖眯起眼,神色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更加狡詐陰邪,“將他帶回千歲府,從今以後,魏冉就是他,他就是魏冉!”說著自袖中取出一粒黑色藥丸,“這個給他吃下去,教會他以後該聽誰的話,該如何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