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歲,這是皇上要奴才拿過來給你的。”皇帝雖拂袖而去,身後跟著的小太監卻是要把差事辦完才行。
蕭晗見那小太監恭恭敬敬地捧上來一個用木蘭香木雕成的錦盒,錦盒熏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燦然奪目,不可逼視,想來裏麵裝著的東西也不俗了。
打開一看,內裏放著的乃是一本《秀女冊》。
“皇上說這幾日九千歲可以仔細看看先帝時選入後宮的秀女群相,好琢磨出合適的主意來。”
小太監嗓音清澈溫柔,聽得蕭晗很是舒坦,點頭道:“知道了,賞!”見身側劉猛尚在發呆,當下踹了他一腳,吼道:“賞啊!”
劉猛不想此獠竟如此大膽,公然報複於他,可偏偏又發不得脾氣,隻好強忍怒意,掏出些碎銀子賞給那小太監。
待人都走光了,正要回頭喝罵她,蕭晗卻兩手一張,舌頭一吐,朝他扮了個大大的鬼臉,拿著《秀女冊》趾高氣揚地跑去書房慢慢翻看。
彼時正值胡漢交融,多族雜居,先帝時選入宮中的秀女也不單單隻有鮮卑人和漢人,羯族、氐族、羌族也占了一小部分。就容貌而言,胡女英氣者眾而漢女端麗者多;論才藝,胡女多騎射而漢女多琴棋。
蕭晗翻看了半日感歎道:“還真是什麽樣的美人都有,難怪天下的男人都爭著想做皇帝,整日被這麽多脾性和容貌都迥異的美人兒環繞,日子過得簡直比神仙還快活,拓跋嗣這個榆木腦袋究竟是怎麽回事,居然還不喜歡?”再聯想到他與魏冉之間的關係,右手握成拳頭支著下巴做沉思狀,“難道他是真的品味清奇,喜歡太監?”
彼時正在章華殿批閱奏折的拓跋嗣狠狠打了一個噴嚏,驚得前來探視的皇妃杜氏硬要說他感染了風寒,急帶著貼身宮女下去準備薑茶。
拓跋嗣無語地搖了搖頭,繼續提筆忙公務。
蕭晗來拜見時,二人神色古怪地對視了片刻,方切入正題,“皇上,奴才已經想到法子了,不管此次參選的秀女有多少,我們都可以建立一個淘汰製,隻挑品貌俱佳的前二十名女子,然後再出別的對策,接著淘汰,將能入宮的人數降到最低。”
拓跋嗣皺眉道:“這法子聽起來有些古怪,如何淘汰才能將人數降到二十個?”
“這個我也已經想好了。”蕭晗胸有成竹,“自來選秀都是先看容貌,再比才藝。皇上可以下旨,選秀當日在宮中舉行盛大宴會,到時候令文武百官和後宮嬪妃皆出席。然後再令參選的秀女平分成二十組,各組秀女事先排好號再依次等場,最後讓文武百官和各宮的娘娘對秀女進行投票,每組選出一人。每組比試,每個大臣和娘娘都隻有一票,得票最高的秀女方能入選。當然了,最終的決策權還是握在皇上手中,若皇上對票選出來的人不太中意,自然也可改選。”
這種公選的方式,在以前選舉各部首領的時候也常用,很是簡潔有效,隻不過還從不曾用於選秀,可這又有何不可呢?
“你個小機靈,難為你竟能想到這等變通之法,朕準了!”拓跋嗣讚歎了一句,“可你記牢了,朕要的是一個秀女也不能留在宮裏,到時候選出來的二十人,你又拿什麽借口將她們一一送出去呢?”
這一節,蕭晗尚不曾想太透徹,幹笑一聲道:“車到山前必有路,皇上再容我多想幾日,到時候一定想出合適的辦法來。”微一側目,瞧見案上放著的奏折,上麵寫著桑麻、麥子、大豆之類的東西,禁不住嘖嘖稱奇。
原以為皇帝每日批閱的都是些軍政要事,沒想到這“芝麻綠豆”的事兒也要交由他來過目。
“今年黃河災情嚴重,我大魏有一半的地方顆粒無收,看來國庫的存糧又要大耗了。”拓跋嗣歎息一聲,將奏折合上,低垂下頭,用兩隻手捏著眉心,瞧起來很是憂慮,“衣食乃民之根本,如若短缺,後果不堪設想,再這樣下去,大約隻能向各朝廷大員家裏征糧了。”
蕭晗思慮著道:“若向百官征糧,何不利用此刻的良機?”見拓跋嗣麵帶疑惑,遂解釋道:“朝廷選秀,多的是官員想把自家女兒送進宮來。若明日皇上在朝堂上先提征糧之事,接著再提選秀的賽製,是不是會有許多人主動奉上家裏的存糧呢?”
拓跋嗣默了半晌,“小冉,你若不是太監,朕定封你做大官!”
自打征糧令和選秀令一道頒布下去之後,救災的糧草不再短缺,國庫也慢慢充裕,皇上一高興,賞了蕭晗一頓結實的全鴨宴。
想到這全鴨宴本是皇帝賜給魏冉的殊榮,如今又被這個冒牌貨給占了,劉猛越想心下越不是滋味,直氣得吹胡子瞪眼睛,臉拉了好幾天。
不過蕭晗可不知道他拉著臉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在她看來,他這樣子是因為皇帝突然派他去軍械庫當值,每天搬無數件沉重兵器,硬是把一個表麵看起來還稍有些斯文的男子練成了一個孔武有力的糙漢,且這苦役也不知何時才能結束。蕭晗原本還想替他求情,可卻狠狠被皇帝殺了一記眼刀,隻得三緘其口,默默忙其他事情去了。
選秀的日子漸漸臨近,許多氏族貴女都提前兩日住進宮裏,連帶民間有名的製衣局和脂粉鋪的老板夥計也來了不少。
身為大內總管,蕭晗自然十分忙碌,剛布置完禦花園宴會的一應事務,就聽說掖庭局那邊有貴女為爭奪漂亮衣物廝打起來,因這些貴女的身份都無比尊崇,尋常人還真不敢插手,故而隻能煩請大內總管前去調解。
蕭晗磨刀霍霍,準備拿出九千歲的架勢去罵人,來到掖庭局,卻見場麵並沒有之前內監形容的那麽亂。一幹綺羅紅裝的麗人分站在兩側,圍著中間一個穿紫羅宮裝的靚麗女子,聽她聲如鶯囀溫言勸勉:“各位姑娘,今日諸事繁雜,咱們這麽多人聚在一起爭奇鬥豔,難免會起衝突,可不管再怎麽氣惱,眼下大家畢竟是身在皇宮,爭吵毆鬥之事,若是傳入了皇後娘娘或其他宮中貴人耳朵裏,隻怕麻煩不小,大家總不會想將自己名門貴女的風範都丟盡吧!”
這番話說的合情合理,輕鬆便把場麵控製住。
蕭晗瞧這紫衣美人溫柔端麗,知書達理,心下不由暗暗喝了聲彩。
隻聽那紫衣美人接著道:“我雲錦坊做了上百年的絲綢生意,可以肯定地告訴大家,衣裳首飾,甚至胭脂水粉沒有所謂最美的,隻有最適合的。所以,獨孤小姐,高姑娘,”她說著,拉起身側兩位貴女的手,“兩位皆是無可挑剔的大美人兒,又同時看上了同一件衣裳,但在宓兒看來,那件衣裳並不是二位的最佳選擇。若你們二位信得過我,不妨讓我來替你們挑選衣裳,搭配首飾,甚至連發髻妝容也一並替二位打理了。如果效果不佳的話,兩位小姐大可派人去砸我雲錦坊的招牌,我保證絕不喊冤叫屈!”
兩位貴女對視一眼,雖依舊麵色不善,但也戰火全消,姓高的姑娘道:“小女在閨閣久聞謝老板大名,傾慕已久,能得你一雙妙手,與付紅妝,實乃三生有幸。”
這位謝老板的名頭隻怕真不小,聽了高姑娘一番溢美之詞,獨孤小姐也禁不住讚道:“都說你謝老板出手,就算一具僵屍也能化成絕色美人,我這張臉交給你,比交給我娘還放心!”
二人的說辭,一個文雅一個直白,對比之下,獨孤姑娘雖然言語粗鄙了些,卻也頗為有趣,眾美人皆掩嘴笑個不停。
謝宓兒亦抿嘴笑道:“得了二位這麽多的好話,宓兒哪兒還有不盡心的道理?兩位姑娘,且隨我來吧!”語畢便拉著二人的手朝內裏最大的一間屋中走去。
剩下的秀女眸中明顯帶著幾分豔羨,蕭晗本想打聽這位謝老板的來頭,卻聽到有人已經開始議論起來,“這下好了,謝老板一出手,又有兩個名額要被占了。”
“應妹妹,你父親是國老,難道也沒資格請這位謝老板給你理妝麽?”
“你如何知道,謝老板不止名氣大,規矩也大,她說選秀當日隻能接十個人的麵妝,就隻接了十個,我去太晚了,連號都沒排上。早知道吵架還能吵出一個名額來,我也找人吵一架,隻是眼下再用這法子大概不管用了!”
眾人談論幾句就悶悶地散了,各自琢磨著奇巧妝容,煞費心思,看來都是一片春心向皇上,可惜不管她們再怎麽用盡心思,皇帝也不會留下一個。
蕭晗禁不住嘖嘖感歎,瞧已無事,轉身欲去,迎麵卻撞上了一個形容嬌俏,裝扮頗為清麗的藍衣少女,左手抱著一個果盤子,右手拿著一顆咬了一半的雪白荔枝,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著瞧了她片刻,笑道:“吃麽?我好不容易找來的,不多,分你幾顆!”
“你也是參選的秀女麽,荔枝哪裏找來的?”蕭晗好奇地問,如果是的話,這膽子也忒大了點,居然在宮裏閑逛找吃的,且這荔枝從嶺南采買來也沒兩日,內務府全孝敬皇帝了,連皇後都沒得吃。
“唔——”紅衣少女咬著剩下的一半荔枝,緩緩道:“我看到一個有很多鳥的亭子,就跑上去,上麵有一個人在睡覺,他旁邊的桌子上放著許多水果,於是我就悄悄抱走了一盤。”
“……”蕭晗無語,瞧著她那張純美無暇的臉龐,竟有些不忍心說出真相。
這時掖庭局內有人喚道:“阿雪,你跑哪裏去了,再不來挑選衣服,可隻能穿別人挑剩下的了!”
“來了!”身側的少女清清脆脆應了一聲,將果盤塞給蕭晗,不忘囑咐道:“全送給你了,這果子金貴得很,都吃完,可別浪費了!”
“謝——謝啊!”蕭晗看著她的背影,道了聲自覺十分莫名其妙的謝。
一刻鍾後,百鳥亭。
拓跋嗣濃睡初醒,麵頰頗有些潮紅,乍一睜眼,見蕭晗抱著半盤荔枝走過來,嗤笑一聲道:“就知道是你!怎樣,好吃麽?”
“呃——”蕭晗長長感歎一聲,很明顯皇帝誤會是她偷偷拿走了荔枝,可她是解釋呢,還是不解釋呢?
沉默片刻,抱著果盤坐在拓跋嗣身旁,將荔枝一顆一顆剝開奉於他吃,一邊語重心長道:“皇上啊,你這麽誣陷忠良,良心不會痛麽?”
“誰是忠良,你麽?”拓跋嗣閑閑地白了她一眼,“你不記得以前差點把我給賣了的事?”
“……”蕭晗自然不記得,唯恐露出破綻,急岔開話題,“皇上,選秀的事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就在太液池邊,百官的座位環繞池塘依次排開,中間空出一條圓圓的道路,秀女們一個個出場,繞池一周,最好再配上管弦之樂,令她們行動有速亦有序,不至於因糟亂而出差錯。到時候我們一邊欣賞美人兒,一邊還能聆聽弦樂,飲酒吃瓜,你瞧可好?”
“聽起來雖然太熱鬧了些,可最近幾個月政事紛雜,朝廷上下都埋頭苦幹許久不曾放鬆過,好在黃河之災已止,也該熱鬧熱鬧了,越熱鬧越好!”拓跋嗣嚐了一顆荔枝,悠然笑道:“甜!不過,這法子真是你想出來的麽?我記得你一直很討厭宴樂遊玩之類的事情,怎會想出如此奇巧的點子來?”
“皇上聖明,這點子的確不是奴才想出來的。”蕭晗本也沒打算隱瞞,既然他問起,幹脆和盤托出,“奴才方才從掖庭局過來,是雲錦坊的謝老板拉著奴才說的這番話。她說曆來選秀,美人兒們都是站著的,未免呆氣了些,不如行動起來,更加活色生香一些,再配上弦樂,可能比任何一場歌舞宴會都好看呢!”
拓跋嗣斂眉思慮片刻,喃喃道:“雲錦坊,謝宓兒?朕記得她!這位謝老板可是做生意的好手,隻怕這次選秀的衣飾多半也出自雲錦坊。若是能在後宮的娘娘和百官們麵前顯一顯她的才華,以後的生意怕也不是賺錢那麽簡單了。”一番話也不知是褒是貶,聽得蕭晗暗暗納罕,插不了半句口,頓了片刻又聽他接著道:“不過女兒家的這些東西,她也的確再了解不過,也罷,隨她折騰吧,且看過了再說。”
兩日後,太液池邊。
春紅已謝,隻剩下滿樹的紫薇花尚開得濃豔,一樹樹的深紫,煞是惹人憐愛。
拓跋嗣的禦座就安置在一棵紫薇花樹下,入席時桌案上剛好落下來幾片花瓣,蕭晗抬手欲拂去,被他止住,“飛花如令,豔極雅極,如何可堪拂於塵土?雖然此刻案上瞧起來淩亂了些,朕卻覺得喜歡,不如就這樣吧!”
“您是皇帝,您說了算!”蕭晗暗暗腹誹一句,老老實實不再去動那些個落花,垂手站在拓跋嗣身邊,見眾人都差不多落座了,方低聲道:“皇上要不要見一見雲錦坊的謝老板?這次選秀許多點子都是她想出來的,若待會兒你想要知道些什麽,都可以問她。”
拓跋嗣稍一思慮,點頭道:“也好!”
當下便有內侍將謝宓兒帶來,已過雙十年華的女子,眉梢眼角端麗之中帶著些許睿智,教人過目難忘,但見她梨渦淺淺,屈膝折腰,“參見皇上!”
因為此次入宮者眾,拓跋嗣本著與眾同樂的心思,幹脆免了眾人的跪拜之禮,故而這民女見駕也無須跪拜。更何況兩年前,這謝家女就已經入過宮,見過聖駕,自來男子對美人都是寬容的,皇帝就更加如此了。
“不必拘禮!”拓跋嗣微笑,“聽說這次你出了不少新奇點子,且上前來,待會兒好告訴朕都安排了些什麽稀奇古怪的名堂。”
謝宓兒又施了一禮,落落大方地走到皇帝身側,討了聖令,可以開始,便拍了幾下手掌,立時弦歌聲揚,逐風四下飄**。
那弦歌聲來自太液池上一艘悠悠飄**著靠岸的畫船上,拓跋嗣聽了一小段輕笑道:“這是漢人的曲子《桃夭》!”
話音未落,便見那畫船帷帳忽卷,顯出內裏二十幾個雲髻峨峨的靚裝少女,或站或坐,或吹玉簫,或撫銀箏,身姿絕美而曲調悠揚,一眼看過去,令人見之忘俗。
拓跋嗣頓時龍心大悅,禁不住鼓掌喝彩,文武百官見皇帝如此,一個個也隨聲附和,頓時四下皆灑滿一片歡歌笑語。
《桃夭》隻吹了一小段,畫船即停靠在岸,秀女們舍去樂器,紛紛提裾上岸來。
這時安置在洗華池西側的樂宮局眾人開始奏起弦樂,是頗為熱鬧卻又十分雅致的曲子《鸞鳳鳴》。
在這等大氣柔麗的曲調中,一個個美人兒搖風擺柳地款步走來,走到拓跋嗣麵前時,略停片刻,素手或揚衣袂,或掐腰身,姿態不一,但卻一個個妖嬈多姿,看得人眼花繚亂,不舍得移開目光。
眾美人繞池一周方退場,為了不使中間停滯,每個大臣在看完之後,都要立刻寫出自己所選中之人的排號,再交由內侍裝進一個錦囊裏,送到蕭晗手中。待最後一個秀女走完全場,最後一名官員也投票結束了,樂宮局便奏起另外一重弦歌,第二組的秀女亦在弦歌聲中婀娜多姿的登場。
然則令人歎為觀止的是,各組美人出場的方式也無一重複,畫船過後是道百花門,眾秀女頭戴鮮花編製的花環,抑或腰帶,抑或手鏈,一個個宛若花神下凡,妖豔柔麗,不一而足,直把一些腦滿腸肥的老色鬼看得口水直流,連皇帝也越來越起勁,不停拍手叫好。
“……”蕭晗一陣無語,實在看不下去了,遂提醒道:“不是說一個都不能留的麽?怎麽瞧起來像是全都想留下來似的!”
“別說話,專心看!”拓跋嗣六字回複,簡潔明了。
蕭晗氣得仰天打了一聲哈哈,“早知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好色之徒,皇帝又怎會例外?”
拓跋嗣不禁嗤笑一聲,“喜歡欣賞美人和好色完全是兩回事,你一個太監自然不會懂,我懶得與你廢話!”
“我……”蕭晗怒,氣鼓鼓地斜眼瞥拓跋嗣,卻見對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正在生悶氣,反倒越看這些美人越覺有味,鼓掌喝彩根本就沒有停下過,那笑容甚是開懷,毫不掩飾,與平日那個安靜美男子的模樣簡直天差地遠,於是更加氣怒,暗暗腹誹道:“太監怎麽了,太監就不能看美女了?你看我也看!”
目光方轉至場中,卻見眾花仙已退下,樂工們樂調陡轉,竟奏起了一首胡曲《牧馬》,然後眾秀女騎馬登場。
“這都行……”蕭晗簡直有些佩服謝宓兒,可很快她就發覺此等安排也是別有用意的,因為這組秀女全是胡人。
胡女策馬如追風,英姿颯爽,雖比不上漢家女子的嬌美,卻另有一番雍容氣度,頗為動人。
隻是數騎芳塵後有一匹空著的馬,因無人駕馭,便懶散地走在最後,步調頗為不和諧。
眾人正自暗暗納罕,卻見那空馬之後,有一個沒有騎馬的絳衣胡女,跟在眾秀女和馬匹後麵氣喘籲籲地奔跑。
旁人都已經謝幕了,她還在場上忙不失迭地跑著,跑到皇帝麵前時,也不曾停留片刻,接著喘籲籲的一路狂奔。
拓跋嗣:“……”
場麵滑稽的有些慘不忍睹,看客中有人忍不住,爆發出一陣笑聲,連皇帝也有些忍不住“撲哧”笑了幾聲。
隻有蕭晗沒笑出來,這少女她認識,前日去百鳥亭偷皇帝荔枝的那一位。
絳衣少女終究不曾跑完全程,尋了個空檔處,便自行溜下去了。
“早知道這麽累,我就在馬背上裝暈繞完一圈,也不用自己跑!”距離太液池不遠的八角涼亭裏,那剛退場的絳衣少女將絲帕當作扇子搖著扇風,搖著搖著,麵前突然有人遞了一盤剝好的荔枝過來,她不假思索就用果簽挑了一顆放進嘴裏,“正好渴得厲害,還有水果吃……”
話說到一半,懵懵地一抬頭。
“好吃吧!”蕭晗笑容燦爛,露出雪白貝齒。
絳衣少女默默將果簽放回去,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盯著她不言不語。
“那個……你叫什麽?”蕭晗臉皮一熱,幾乎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隨口說了這麽一句。
“阿雪,賀蘭雪。”絳衣少女模樣雖然天真無邪,卻也不是全然不諳世事,“你是誰呀?瞧你這身打扮,莫不是宮裏的太監?”
“正是!”蕭晗大刺刺在她身側坐下,盤問道:“方才怎麽回事,你為何跟在馬匹後麵跑?”
“馬太高了,我爬不上去。”賀蘭雪麵上毫無羞愧之色,答得甚是幹脆,一邊又重新拿起果簽吃荔枝,咬了一口幽幽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本來過得無憂無慮,不知道為什麽,家裏會接到皇宮送來的花帖,點名要我參選秀女。可是一旦入選,就得給皇帝做妃子,皇帝長的那般模樣,我害怕,所以就想著幹脆被淘汰的好。”
“皇帝長的不是挺英俊瀟灑的麽?”蕭晗一時有些無語,“你沒見過皇帝?”
“雖然沒見過,可聽說過啊!”賀蘭雪振振有詞,還拿眼斜睨她,說道:“看樣子你是新進宮的吧,還不曾見過皇帝,我告訴你,坊間畫本裏都說皇帝生的膀大腰圓似頭熊,青麵獠牙眼如銅鈴,血盆大口短脖子,比海裏的蝦兵還要醜上三分。對了,我這裏還有他的畫像,給你看看!”說著低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徐徐展開。
紙上畫著一幅不知是人是怪的男子肖像,果然是膀大腰圓,眼如銅鈴,嘴就更誇張了,咧到了腦後,唇上還長著細長的蝦須,這副尊容當真似海裏的蝦兵,偏偏旁邊還寫著皇帝的大名。
蕭晗看了半晌,實在繃不住哈哈大笑,幾乎想要躺在地上,邊笑邊打跌,幸好手撐著柱子,才勉強不曾倒地。
身側賀蘭雪拿手指頭戳兩下她的肩膀問道:“你在宮裏當差,肯定見過皇帝,他是不是就長的和這幅畫上一模一樣?”
蕭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點頭道:“是,畫的是挺像,皇帝就長的這個樣子。”
太液池邊拓跋嗣低頭狠狠打了一個噴嚏,這才發覺桌子上擺著的荔枝又不見了,一時有些牙根發涼。
選秀結果當天就已公布,賀蘭雪意外入圍。
拓跋嗣斜眼看著蕭晗,擺明要她作出解釋,一個在大選時當眾出醜的女子竟能入選,若說不是作弊,隻怕無人相信。
蕭晗咳幾聲清清嗓子,低語道:“皇上不是怕秀女中混進來細作麽,這個賀蘭雪本就不想入宮,應該不會是細作,選她要安全一些,你說呢?”
拓跋嗣默想片刻淡淡道:“也罷,反正最後她們一個都不能留在朕身邊,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蕭晗笑得無比奸詐,“奴才記得皇上之前說過衣食乃民之根本,不如咱們考一考那些門閥大小姐們從來沒見識過的東西?”
翌日,掖庭局。
其他入圍的秀女皆盛裝打扮,賀蘭雪卻隻化了個清清淡淡的妝,連衣服也選了頗為老氣的黛藍色,混在人堆裏十分不惹眼,加上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著實無比滑稽。
蕭晗忍住笑,也不親自出麵,隻是命女官將秀女們帶到了一個明淨院落,院中植著一株上百年的槐樹,盛夏時節,嫩嘟嘟的槐花結了滿樹,頗為賞心悅目。
“傳皇上旨意,諸位參選嬪妃的第一題便在這院子裏,有什麽才華,盡可施展出來,皇上定然是能看到!”尚儀女官笑容可掬,神色就好像自己在挑選兒媳婦一樣。
“可這院子裏除了棵老槐樹什麽也沒有啊!”一身杏黃裙裳的高姑娘禁不住開口道。
秀女們一時議論紛紛,尚儀女官卻三緘其口,不再多說一個字,抿著嘴微笑離去。
雖則這題目出的著實怪異,可在世家大族裏養了十幾年的閨閣小姐,也都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主兒。思慮了一會兒,在槐樹下翩翩起舞者有之,要來筆墨揮毫作詩者有之,對著槐樹彈琴覓知音者有之,精彩紛呈,難以記述全麵。
賀蘭雪看了會兒歌舞,又瞄了一會兒詩賦畫作,嘖嘖稱讚幾聲,隻覺自己那些微末才情實在不足以在眾人麵前顯露,幹脆迎著陽光找了條長凳躺下,眯著眼睛補起了回籠覺。
弦樂之聲不知是何時停歇的,賀蘭雪一覺醒來,隻覺四周安靜的有些怪異,眯起眼睛一看,但見樹下跳舞的幾位佳人一個個鬢發淩亂,麵色發白,虛脫似的背靠背坐倒在地,站都站不起來;彈琴的那幾位十指打顫,看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畫畫寫書法的也一個個捏著手腕,一副已掂不動筆的模樣,總之各有各的慘。
再仰頭看了看日頭,加上腹中一陣空虛之感,立時明白是何緣故——原來大家都餓了!
這皇上竟連午飯也不曾招待,難怪眾佳人一個個餓的愁眉苦臉的,可這畢竟是宮裏,無人敢造次,難不成就這麽餓著?賀蘭雪不知不覺盯上了那樹上的槐花。
片刻之後,“啪”的一聲,累癱在樹下的一個秀女身上忽砸落了一大串雪白槐花,仰頭一看,不由皺眉怒罵,“你做什麽?”
“去年我隨奶娘去城外農莊的時候,見有鄉民摘這個來吃,看你累癱了就摘一串給你,吃吧,甜著呢!”說著,賀蘭雪又自伸手摘了一串,放在嘴裏細細嚼著,滋味果然十分清甜。
眾佳人見她行為如此乖張粗鄙,以為是故意標新立異,紛紛唾棄之,賀蘭雪也不理會,隻管坐在樹上大快朵頤。
還沒吃飽,卻見尚儀女官姍姍而來,麵上依舊帶著那副挑選兒媳婦的笑容傳旨道:“皇上說,今年的雨水特別足,樹上的槐花應比往年更清甜一些,想讓樹上的那位姑娘摘一串來給他嚐嚐。”
賀蘭雪一驚,手裏拎著的一串槐花“吧嗒”一聲掉落在地。
如此,明擺著是嘉獎了,眾秀女麵麵相覷,紛紛腹誹道:“看來皇上品味果然有些清奇!”
好在皇上嚐了槐花之後很是開心,賞了大家一桌十分豐盛的午膳。
用膳結束後,第二道題又來了,說是昨夜皇上一件喜愛的素袍領子被劃破一道小口,想不留痕跡地在上麵繡個花樣彌補一下。
題目一丟出來,眾人就被帶到皇宮製造局,在司製房早已擺放好的繡架前坐下,一個個埋頭刺繡。
針線女紅乃閨閣必修之技,賀蘭雪卻沒學過多少。
皇上的衣服自然不能繡太普通的花樣,既要體現天子尊貴的身份,又要簡約大方,到底繡什麽圖案,眾人所思也皆不相同。
賀蘭雪左右瞄了幾眼,隻覺大家都繡的有模有樣,個個都是當嬪妃的好苗子,不免心底讚歎了幾句,而後拿起繡針也繡了起來。
一盞茶功夫,停工後,宮人來了又走。
繡樣交由皇上親自過目,而後選出了幾塊順眼的再捧回來。
高小姐繡了一朵小巧的雪白蓮花,獨孤姑娘繡了朵紫色蘭花,喻義自然都不錯;手段最高明卻還屬應國老家的掌珠陌桑小姐繡的一條活靈活現的小龍,體型雖然隻有指甲蓋那麽大,可連那威嚴的表情都甚是逼真。
尚儀女官將這些不俗的作品一一褒獎了一遍,還說是皇上的原話,三名秀女高興得幾乎暈過去。
好了,終於成功被淘汰!
賀蘭雪大喜,舉起茶碗想要喝口茶潤潤嗓子。
“三位的繡品雖然不錯,可皇上最中意的卻是這一塊——”尚儀女官高聲說著,將一幅繡樣打開,花花綠綠的一團亂繡登時映入眼簾,賀蘭雪一個激靈將喝進去的茶水全部一口噴了出來。
“皇上評價此幅《螞蚱鬥黃蜂》的繡樣立意高遠,角度新鮮大膽,足見刺繡者蕙質蘭心,有非凡的見識與智慧,實乃各中之最,甚得聖心,故而此次入選後宮之人是賀蘭太傅家的阿雪姑娘!”
賀蘭雪早已被驚得坐倒在地,滿眼含淚恨恨道:“什麽《螞蚱鬥黃蜂》,明明是蛐蛐兒,是兩隻蛐蛐兒!綠蛐蛐兒在鬥黃蛐蛐兒而已,這樣都能入選,皇上莫不是有眼疾?”
尚儀女官冷瞥她一眼朗聲道:“皇上說了,如今所有豪門世家皆把女兒嬌養的不識五穀,整日隻會些琴棋書畫的虛把式,倘若皇上娶了這樣的女子,隻怕時間久了連他自己也會忘記民生疾苦,實非社稷之福。故而,第一題為‘食’,第二題為‘衣’,此兩道考題隻有賀蘭姑娘一個人全部合格,皇上乃是有大智慧之人,才會選中姑娘,怎可說成是有眼疾?”
百鳥亭。
拓跋嗣手指在石桌上有節奏地敲打幾下,似笑非笑地看著蕭晗,“拿‘江山社稷、民生之本’這等說辭的確能夠堵住眾大臣的嘴,可你還是留下了一個賀蘭雪,打算如何處置?”
上百秀女隻選一人進宮,本來就十分難以操作,可皇帝看起來仍有些不滿意。
“呃……”蕭晗無奈,勸道:“這賀蘭姑娘容色嬌美,又天真無邪,不如皇上就娶了她吧,日後身邊也好多一朵解語花。”
拓跋嗣輕聲嗤笑,“既然魏愛卿認為她容色嬌美,天真無邪,不如朕就將她賞於你做夫人,如何?”
本想偷梁換柱勸他收了那美人兒,不想竟被他一句話風雷電閃地給繞了回來,蕭晗正待推辭,卻聽皇帝大聲道:“愛卿還不快謝恩?”
蕭晗:“……”
黃曆六月二十二,大吉。
一身胭霞錦繡的賀蘭雪被迎進皇宮,賀蘭太傅一家在門口目送花轎離去,麵上皆是一副禍福未定的表情。
入夜,賀蘭雪哆哆嗦嗦坐在床榻上,不久有人推門而入。
她戴的是黃金垂珠的鏤空蓋頭,多少能辨出些影像,定眼一看,隻見她的“皇帝夫君”生得好生魁梧,果真膀大腰圓似頭熊,胡子細長如蝦須,張口一笑,血盆大口還露出兩顆齙牙,嚇得她尖叫一聲奪門而逃。
皇宮大如迷宮,賀蘭雪隻顧向前跑,不管那人在後麵如何連聲呼喚,也不敢回頭。
於是那人隻好邊跑邊卸妝,偽裝道具丟了一路,才上前將她拉住。
賀蘭雪隔著頭簾瞧見了那一張俊臉,大哭一聲將蕭晗抱住,“太監大哥,你是趕來救我的麽?”順便頭在她胸前的衣襟上蹭了蹭,想將眼淚鼻涕蹭幹淨,不料卻瞧見她穿的衣服領子上繡了兩隻絕醜的蛐蛐兒,立時抬起頭驚悚地看著她。
蕭晗強忍住笑意,故作一本正經道:“咱家覺得你這繡工不錯,特別符合你想象中那個膀大腰圓的夫君的氣質。”
“你……”賀蘭雪瞪大眼睛怒道:“你為何要扮成那般奇怪的模樣嚇唬我?”
“這個麽,說來話長!”蕭晗依舊麵帶微笑,拉著她回了碧瑤台。
月光皎潔猶如輕紗,將數不清的鳳閣樓台罩籠其下,二人坐在高台上吹著夜風,吃著珍饈美味。蕭晗見她平靜了許多,道:“你不想嫁給皇帝,不如先嫁給本老爺吧。反正我是個太監,你留在我身邊也不會有什麽不妥,等日後找到心上人,我再把你風風光光嫁出去如何?”
賀蘭雪咬著雞腿眨巴幾下眼睛,疑惑道:“好是好,可是迎娶我的人不是皇帝嗎,怎麽會是你?”
“你又不想嫁給皇帝,問這麽多幹嗎?”蕭晗吐了塊雞骨頭,輕描淡寫地道。
“也是,這事沒什麽打緊。”賀蘭雪點了點頭,突然又用手指戳她,“那我問你一個問題,聽說太監不會洞房,是真的麽?”
蕭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