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聲音尖銳又刺耳。
“我和招娣青梅竹馬,她家要的聘禮是高,可她們家也是沒辦法,招娣的弟弟腦子不行,她爹又病著,她們家除了要把招娣賣出個好價錢,還能有什麽法子?我這輩子就要一個招娣,你們不肯給我出這筆錢,你們見死不救,我不能,我絕不讓招娣被賣!”
少年氣哼哼地看著兩個老人。
他爹大怒,抄起掃帚就要打他,“你個混賬東西,就這麽跟你爹娘說話?當初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玩意,合該一生下來就扔到尿壺裏淹死!”
一掃帚過去,少年的娘親卻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腳踢過去,把老頭子踢得一趔趄。
“呸,我先把你悶尿壺裏去,寶兒啊,你別急,別哭啊,娘再給你想法子,一定有辦法。”
當娘的心疼得不行,摟著兒子一陣心肝肉的叫,他爹氣得不輕,卻是一根手指頭也不敢動自家婆娘,隻小聲哼哼,“使這麽大勁兒踢我,把我這腰給踢壞了,對你能有什麽好處!”
少年沉默半晌,猛地從他娘懷裏掙開,向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跪下來。
他娘登時嚇了一跳:“你這孩子,這是作甚!”
少年咬咬牙,撲過來抱著他娘的腿大哭,“娘啊,你們這茶舍本來就不賺錢,也就是這地皮,這宅子值錢,何苦守著它不放?你們又沒做生意的本事,分的茶就是我都不願意喝,何況客人們,咱京城多少家茶舍,就你們這點能耐,難道還想賺了大錢?”
“娘,兒子求求您,您就賣了這茶舍吧,兒子隻要五十兩,招娣她娘說了,隻要五十兩就把招娣嫁給兒子!兒子和招娣一定會好好孝順您二老,我們兩個會拚命幹活賺錢,讓您二老安享晚年。”
他娘心疼的眼睛都紅了,卻是閉緊牙關,輕輕搖了搖頭,尚來不及說話,少年一下子鬆開手,站起身,抹了把臉,高聲道:“您若是不答應,就隻能看著我去死!”
少年冷著臉,倔強地看向父母,“你們自己選,是要兒子,還是要你們這破爛茶舍!”
他爹皺眉,臉上的怒氣尚未收起,狐疑地瞪著兒子:“你說什麽?”
他娘更是嚇了一跳,走過來抓著兒子的胳膊:“寶兒,你可別胡來。”
“來不及了。”
少年低下頭,一字一頓地道,“我從嚴大那兒借了六十兩銀子,月底不還,利滾利地到下個月,就得還七十兩,你們自己看著辦!”
他娘腦子裏嗡地一聲,整個人向後倒去,他爹趕緊一把扶住,少年也嚇了一跳,向前走了一步,對上他爹怒氣騰騰的眼,卻又瑟縮了下,低著頭向後退了一退,滿臉驚恐畏懼。
一時間整個後院都安靜下來。
半晌,他娘恢複了力氣,慢吞吞地站直了身,顧湘遠遠看著,這老人家仿佛瞬間衰老了十幾歲,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見了。
要說他們一開始看著也老,可便是老,也是很精神的那種老人,活力十足,除了容貌,完全不遜於三四十歲精力旺盛的年輕人。
那麽此時,兩個老人就有種行將就木的感覺。
少年咬著牙,哭著道:“阿爹阿娘,你們救救兒子,給兒子一條活路,你們知道的,嚴大到底有多凶惡,我要是還不上銀子,他一定會,一定會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兩個老人沉默不語。
少年大哭:“你們可就我一個兒子,這破茶舍有什麽值得你們留戀的。嗚嗚。”
他娘歎了口氣,輕聲道:“寶兒,你走吧,離開京城,去別處躲一躲。”
少年一愣。
他娘神色晦暗:“這茶舍,不是爹娘的。”
“不可能!”
少年咬牙,“我看過地契房契,戶主分明就是阿爹,這房子也是阿爹你的……難道你們寧願騙我,也不肯給你們親兒子一條活路!”
“房契是寫的我的名。”
他爹這會兒到不怒了,輕歎一聲,“但這房子,這地,都是爹的一個老朋友的,這些年來,你爹娘隻是在這兒照管它。”
“照管?我小時候就在這老宅裏住,住了十好幾年,你現在卻告訴我,這是你什麽見鬼的朋友的地方?你在騙誰?”
兩個老人搖頭不語。
少年回過神,連聲道:“別管是你們的,還是什麽朋友的,既然都交給咱小二十年了,想必你那朋友也不會介意你們賣了它,來救你們兒子的性命!娘,你看看兒子,我是你親兒子,你舍得讓我去死嗎?”
他娘歎了口氣:“娘當然不舍得,可寶兒,人活這輩子,對某些人的承諾,能當屁一樣,說放就放,但對有些人的承諾,卻是百死也不能毀,你爹娘對這宅子主人的承諾,就是百年千年,絕不違諾。”
少年茫然無措,根本不懂他娘在說什麽。
顧湘卻是不由眨了眨眼,輕聲歎息。
看來這對老夫婦,也是有故事的人。
她一歎氣,門口兩個老人驟然轉頭看過來,滿臉的警惕:“是誰?”
“深夜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茶舍老板怔了怔,把半開的門推開,舉目望去,借著燈光一看顧湘,登時把手裏提著的燈籠扔到了地上。
老板娘低頭去撿,一抬頭也愣了愣,瞠目半晌,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顧湘一笑:“是寧宇飛指點我過來的,不知兩位可能告訴我什麽事?”
老板,老板娘對視一眼,明顯有些神思不屬,半晌才回過神:“有,有。”
老板娘忙迎上前幾步,左看右看地細細端量顧湘的臉,越看眼底的亮光越重:“啊,我這就給小娘子泡茶。”
顧湘也沒拒絕,老板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訕訕道:“小老兒知道小娘子要尋什麽,是不是薛山留下來的那本,唔,日記,對日記。”
“日記?”
這詞可夠新潮的。
老板一邊說話,一邊走到旁邊櫃台處,在一堆堆積得老高,雜亂的茶餅裏麵一通亂翻,不多時就翻出個牛皮紙的紙包,拿過來遞給顧湘,小聲道:“就是這個。”
“我們兩口子早年和薛山有些交情,差不多三年前,薛山晚上忽然找上門,把這本日記留在了我這兒,說是將來若寧宇飛讓人來取,才能把日記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