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還未晚,太陽有些偏斜,陽光卻正是溫柔的時候,‘顧記’園子裏戲台上幹幹淨淨的,到是戲台下坐著個老翁,也是‘顧記’的食客,拉了一手好胡琴,閑來無事總愛在此消磨時光, 時不時拉一些蒼涼小調。
老翁的胡琴聲斷斷續續,徐興的聲音不大,可慟哭聲太嚇人,一時到讓一眾食客嚇了一跳,勉強從‘佛跳牆’鮮美的滋味裏掙紮出來,轉頭看過去。
趙晗略一回頭, 就見徐興麵上有些異樣的蒼白,滿臉的痛苦, 他也不由自主地心裏一揪,屏住呼吸。
這可有點奇異。
趙晗伸手捂住心口,額頭微微見汗,輕輕吐出口氣,他這人性子其實有些冷漠,到不是那種六親不認的冷,隻別人覺得感人肺腑的情感,他時常體會不到。
前陣子京城出了一樁奇事,以前有個屠戶從外頭撿回來個傻孩子,擔心將來娶了妻子,妻子對孩子不好,屠戶二十年沒成家,花了十幾年的時間,終於把那孩子拉扯大, 屠戶因為得罪了城外一土匪,被土匪害死, 這個對外界都沒什麽反應的傻孩子,花了五年時間,吃盡了苦頭,混到那土匪窩裏終於成功殺了土匪頭子給自己的養父報仇。
此事一出,傳揚開來,滿京城的人都被驚動,人人感歎不已,趙晗他們家也是一連好幾日有人議論,他娘哭得淚流滿麵,他卻是沒什麽感覺,報仇又有什麽用?有本事便別讓要緊的人出事。
趙晗本就是這樣理智又冷漠的人,顯少會動容,也很少去好奇,今天的感覺卻是十分特別,情緒仿佛十分高漲。
也隻是一念閃過,趙晗饒有興致地捧著碗,舀了兩勺鮑魚和湯羹,轉過頭來看‘故事’進展。
徐興跪在地上,伏地痛哭,於秀才眼眶一下子也紅了,蹲下身來扶他,卻也是渾身無力,哪裏又攙扶得起來:“我知道……”
兩個人不禁抱頭痛哭。
顧湘都被驚動,從廚房出來,隔著月亮門眺望,若有所思。
她雖然從‘極樂宴’中改造出這類‘紅塵’菜,有些食客享用到美食,有可能激發出心底最深處的某些情緒,她試驗過,確實沒失敗,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悟其中的妙處。
不過食客們便是情感遲鈍,體悟不到什麽,也多會有種強烈的暢快感,一顆心仿佛被認認真真清理了一遍,至少在享用美食的時候,總會有種奇妙的感覺,有人心中甜蜜,有人心中微微酸澀,有人悵惘,也有人會痛一場。
可便是痛苦的感覺,澎湃的情感酣暢淋漓地燃燒一場,也一樣讓食客不會後悔吃了這道菜。
徐興和於秀才二人,顯然便是被‘紅塵’菜影響得很厲害。
顧湘眨了眨眼,看了眼係統界麵,不禁一笑,園內食客在哭,她的心情卻十分的好。
若是換了一般的廚師,或許還要糾結一下,這類以非凡的手段勾動食客情緒的做菜方法,算不算正經的廚藝,顧湘卻是不會想的。
她說到底並不以成為名廚為目標。
她的目標,隻是活下去,活得更好,更久,更自在。
隻要能達成這個目標,她什麽辦法都願意用。反正對旁人也沒有什麽害處便是了。
“唔。”
穀痥
也可能有些影響?
此時徐興和於秀才,以及在座的滿座的食客,簡直都像已是醉得不能再醉。
左近的食客顯然也聽說過徐興和於秀才的事,此時都頗為震驚。
“林小娘子不是,不是失足墜河身亡的?”
“看來這裏頭還有別的事!”
徐興像把滿肚子的話,藏在心裏許久,今日全然不管不顧,嚎啕道:“當時我也是昏了頭,隻想著你若是能同謝小娘子成親,有謝家的扶持,或許,或許就不那麽艱難,我,是我混賬,去同芬姐亂說了那些話,都是我不好。”
於秀才搖頭:“……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我當初也是怪過你的,可我知道,這結果你也不想看見,當時我爹病重,我娘愁得日日哭,夜夜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我自己也快要撐不住,就算你不說,我也……”
他深吸了口氣,“也許換成我去說,芬姐姐她會更難過。”
在座的食客都聽出這裏頭的故事,其實一點都不新鮮,太陽底下哪裏有新鮮事?
趙晗歎了口氣,輕輕咬了一口鮑魚,滑而不膩,濃香可口的味道,壓下了那點複雜的情緒,他眉眼舒展開來,腦海中卻不禁浮現出許許多多的,本以為已經忘記的畫麵。
“給他寫封信吧。”
他少年時有過至交好友,因為一點小事鬧翻,如今有小十年不來往,對方遠離京城,或許將來再見無期,以往也沒覺得遺憾,今日卻忽有些複雜的情緒。
顧湘笑了笑,擺擺手,秋麗便讓人端了茶水送上前。
清淡的茶水一入口,也不知怎麽的,一眾食客登時腦子一清,猛地清醒過來,好幾個人抹了把臉,麵麵相覷,臉上登時都有些訕訕之意。
葉神醫使勁搓了把臉,猛地回神,高聲道:“顧廚,難道是這菜?”
他愣了半晌:“你這是怎麽做到的?能以一道菜來撥動人的情誌?早些年我也想過要情誌治病,隻總覺得難以控製,沒想到顧小娘子你一個廚師,竟做到了我這大夫一輩子也沒做到的事!”
這話一出,好幾個京城名廚麵上都露出謹慎的,克製的驚訝來。
王果果聽得津津有味,捧著自己的燉盅不撒手,卻是忽然看了看桌邊的丈夫,笑道:“感覺怎樣,可是還想評價一番?”
趙晗深吸了口氣,盯著桌上的燉盅,咳了聲,舔了舔嘴唇:“怕是大家都想得有些多,不過是碰巧而已,哪裏有菜能做到這個?難不成顧家小娘子,還是天上的廚神不成。”
他頓了頓,“再者,做的菜讓食客哭一哭,也不算什麽好處。”
這時,坐在角落處的一個年輕人,長歎一聲,轉頭對坐在他身邊,與他隻一拳之隔的開封府張捕快道:“也罷,今天心情好,不想殺人,便告訴你好了。那個小孩兒被我藏在金水橋東的一家租來的宅子裏,已是兩日水米未進,你想救人,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