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東首,天井旁,一高冠博帶的少女懷抱琵琶,神色平靜。

手中撥動琴弦,卻滿是殺伐之聲。

琵琶聲聲響起,直刺人靈魂深處。

上到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別管通不通音律,有何等樣的人生際遇,無不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許久,一場自刀光劍影聲勢雄到萬馬齊喑究可哀的音樂盛宴終於結束,高峰已經汗濕衣襟,腦中一片空白,全然說不出半個字。

薛麗娘更是虛弱地撐在桌上,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震撼,更多卻是茫然無措。

“好!”

“開頭‘急掃拂’先聲奪人,我看這一曲至少能得五花。”

“琴仙今天這身行頭也極美,雖去了花環,仍是盡顯姝色。”

“說行頭做甚,昨日的那一曲才是俠骨柔情,動人至極,碧海生波,明月低首,從情到技法,無一處不令人瞠目。”

醉花樓內,一眾食客,不分貴賤,議論紛紛,就是店小二竟也能鞭辟入裏地說上幾句。

高峰迷迷糊糊地邊聽邊點頭,半晌驚醒,忍不住低頭去看茶杯,或許他喝得不是茶,而是烈酒,此時一切不過幻覺。

什麽時候連跑堂的,掃地的,都能品評琴曲,還說的有那麽些道理。

其實真不是大家忽然都學富五車,精通音律,如今這人人‘出口成章’的鍋,至少有一小半要扣在顧湘頭上。

顧湘以前吃過買東西衝動的虧,這回本已經很謹慎,沒成想係統商城它還是那般不當人。

她買這一組琴侍,是打算著招待劉家兄弟的那場宴席,自己莫要先露了怯。

好歹也披著層隱秘勢力的皮。

結果可好,琴侍一共四人,都是活的,各有性情,各個高傲,都想爭做舞會的首席琴師,雖沒明說,可人人皆希望自己的曲子成為壓軸曲目,人人要追問顧湘,究竟誰的技藝最高。

顧湘:“……”

係統已經顯示【請帖派發完畢。】

‘假麵的舞會’隨時可以開始。

顧湘密切關注劉家兄弟的心裏狀態,已經準備好開席,琴侍的爭鬥卻是越發白熱化。

她不是完全不能欣賞音樂,聽到悅耳的曲子,她也歡喜。

隻是讓她聽可以,讓她評個優劣高下,說出個一二三四五的道理,那可是有點難。

但四位琴侍這般賣力,殷殷期盼,隻拿‘好聽’來打發人,未免顯得敷衍寒磣。

實在沒法子,顧湘絞盡腦汁想出幾句萬金油的評論法,看著哪首曲子符合就往那首曲子身上套。

這一套,顧湘到反而被逗得直笑。

但凡她出口評論,演奏者就會自然而然地改變琴曲,保證讓她的每一次點評都評到點子上去。

顧湘:再這般下去,她說不定會膨脹到連地球都容不下她。

不隻是顧湘覺得有趣,樂聲一起,圍觀者眾多,不知多少門庭顯貴的貴人登門拜訪,紛紛表達傾慕敬佩之情。

顧湘:她懷疑這些人這麽快地關注他們,有一大半的原因在鐵麵禦史劉晃。

劉晃如今隔三差五過來打探敵情,目的性昭然若揭,可落在別人眼裏,顧湘如今所在的慈幼院,又怎會不惹眼?

劉晃是誰?有老臣在外覓得一寶物,欲獻給陛下,皇帝都要先問一問‘劉卿沒看到吧?’

能讓他這樣的鐵疙瘩,工作狂魔不務正業,天天想串門的地處,肯定不簡單。

大家自然是多長一隻眼盯著。

一關注,自然就注意到了樂曲聲,無不是驚為天人。

這四位論起琴藝,簡直能被稱一聲宗師。

朝中其他以琴藝著稱的名家,大多年歲已高,地位也高,早就很少在公開場所演奏,更不會來安城,琴侍的琴音又是難得的雅俗共賞,終日為生活奔波的販夫走卒聽了都心生感歎。

慈幼院的孩子們年紀都還小,每日都要做事讀書,琴音一起,一來孩子分心,二來總有閑雜人等過來圍觀,顧湘不想他們的生活受打擾,又沒必要專門租宅院,便幹脆尋酒樓雅間包廂等處,隻當消遣。

倚坐樓台,品一杯溫酒,琴藝高絕的琴師專門為自己服務,想聽什麽曲子便能聽什麽,何其美哉?

結果就是,一首接一首的堪能流芳百世的琴曲出現,轟動了整個安城的酒樓酒肆。

幾位琴侍都是平易近人的性格,百姓們在他們麵前越發放鬆,他們就都學著顧湘的做法,每位琴師演奏結束,仿著她的評論法誠心誠意地誇讚幾句,而且評說得越來越似模似樣。

後來某日,某大儒至安城,偶然興起操琴,路過百姓無意間聽到,竟是駐足傾聽,且評得頗有新意,他也不得不感歎:安城人好琴,文雅之風,可謂冠絕當世。

顧湘:感謝廣大網友總結出來的,成千上萬條萬金油式評論!

此時此刻,琴侍阿婉一曲奏完,滿座凜然。

能第一時間出聲誇讚的,反而多是並不大通音律的普通百姓,縱覺得極好,感覺渾身毛孔舒張開來,萬分痛快,到底不似精通音律的這些人,被千軍萬馬迎頭一撞,又被撲麵而至的殺氣驚得眼前一片漆黑,半個字都吐露不出。

高峰是高家的幼子,自小得長輩寵愛,京城勾欄瓦肆可謂踏遍,多少名家淺酌低唱,伴其左右,要說琵琶,京城王師師的琵琶名滿京都,他聽了也不過是賞了幾尺纏頭,讚了一聲而已。

可今時今日,在偏遠小城,不過二層樓高的小酒樓中,他聽完這一曲,卻是一個字也不敢評。

高峰起身推門,和周圍許多包間,雅座的客人一般抬頭張望。

眼看那少女音容陌生,氣質高華,高峰也不覺奇怪,麵上的表情反而更鄭重些。

曲調如此恢弘大氣,想必是哪位大家傾心培養的高徒,自不是那些賣藝的琵琶女能比。

高峰沉吟間,就聽旁邊有人大喊:“這才是好琵琶,勾欄瓦舍那些不是哀啊,就是愁的調子,有什麽可聽!”

他心中一跳:“張真人!”

張道長正氣哼哼地瞪著不遠處的雅間。

他身邊的小道童簡直要瘋:你去逛勾欄瓦舍聽人家花魁彈琵琶也就罷了,你竟然還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