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戈萊納趴在地上,四肢僵硬,雖不疼痛,卻也難以挪動半分,黑暗中那輕輕一掌的威力竟至如斯。他勉強抬起頭來,盯著那老嬤嬤的臉,卻覺得燭光照拂之下這老人家十分慈祥,心中敵意消減了幾分。

老嬤嬤緩緩說道:“少年人,你夜闖我這老太婆的客館,究竟所為何事?”賽戈萊納沒奈何,隻得硬著頭皮答道:“我被人追得緊,身上又受了傷,看到這裏窗戶半開,便慌不擇路闖進來了,可不是特地來偷東西的。”他在城堡裏剛剛做了賊,心還虛著,便特地加了一句。老嬤嬤眯起眼睛,看到賽戈萊納腰間插著一柄匕首,血液已經濡過了衣襟,知道他所言不虛,長長籲了一口氣道:“那便好,老身還道你年紀輕輕竟作了偷兒呢。你叫甚麽名字?”

賽戈萊納老老實實答了,無意中瞥到這老嬤嬤胸前的百合圖案,又想到她剛才那一手驚世駭俗的功夫,心道莫非這老嬤嬤是貝居因會的高手?一想到此節,他便暗暗叫苦。如果比約齊說的不錯,這貝居因會的名頭,比護廷十二使徒還大上幾分,落到她們手裏,自己便無可能脫身了。

老嬤嬤哪知他心中所想,從椅子上顫巍巍地站起來,嘴裏嘮叨道:“艾瑟爾姊妹真是糊塗,我已教她睡前要關好門窗,她到底給忘了。”她合上窗扇,回身道:“你受傷不輕,跑來老身這裏尋求庇護,自然是天主的安排,待我去喚人給你作作處置罷。”老嬤嬤袖子一擺,一股無息勁力飄然而至,賽戈萊納登時手腳可以活動。這老太婆的功夫已經進境到了收發自如、隔空解穴的地步,比起“隱者”似還要高明幾分,著實令他驚駭不已。

老嬤嬤搖動手中銅鈴,不多時,門外傳來三聲怯生生的敲門聲。老嬤嬤道:“進來吧。”旋即一個身穿素色修女服的女子推門進來,這女子比賽戈萊納大不了幾歲,生得素雅端莊,淡淡有內秀,兩道黛眉黑若濃墨,鵝蛋般的臉頰卻白得好似是個白裏透亮的瓷娃娃,那一雙秋水般的盈盈大眼無比清澈,透著幾絲天真性情,額上覆蓋著幾根不及梳起的稀疏瀏海。

她一進得屋子,驟然見到地板上竟躺著一名男子,不由得“啊呀”一聲,慌慌張張朝後跳去,嘩啦一下子踏翻了一個花盆。老嬤嬤歎道:“艾瑟爾姊妹,你怎地還是如此冒失。我那盆虎皮蘭已種了四年,千山萬水帶來貝爾格萊德,竟被你踏壞了。”那名喚艾瑟爾的修女雙眼登時濕潤起來,急忙跪下帶著哭腔道:“是我不好,請加布裏埃拉院長責罰。”加布裏埃拉嬤嬤道:“責罰稍後再說,救人要緊。你且幫這孩子扶到**去,再取些繃帶和藥膏來。”

艾瑟爾麵露難色,卻又怕院長責怪,隻好把眼睛閉起來,偏過頭去,雙手去拖賽戈萊納衣領。好在賽戈萊納生得極瘦弱,艾瑟爾這般纖弱的體質也勉強能搬動。她閉著眼睛,不辨方向,忽然聽到“咚”的一聲,原來賽戈萊納的腦袋撞到了床邊木框,嚇得鬆手道:“對……對不住”這一鬆不要緊,賽戈萊納整個人又摔到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加布裏埃拉嬤嬤皺眉道:“這孩子,慌成這樣,以後遇見大事,可怎麽得了?”艾瑟爾蹙眉咬唇,把賽戈萊納好歹攙上了床,右手又不小心碰到匕首刀柄,疼得賽戈萊納禁不住開口說道:“這位姐姐,聖母以慈悲為懷,可不興傷人的。”艾瑟爾麵色大為局促,雙手絞著袍邊囁嚅道:“你沒事吧?我……是無心的……真的。”加布裏埃拉嬤嬤道:“還不快拿繃帶與藥膏來?”艾瑟爾如蒙大赦,雙手提起裙角跑出屋子,遠遠聽見踏踏踏踏腳踩木樓梯的聲響,過不多時,踏聲忽斷,卻傳來一陣滾落的隆隆聲。加布裏埃拉嬤嬤搖了搖頭,似是十分無奈,對賽戈萊納說道:“艾瑟爾這孩子,別的倒還好,隻是象是被一個諾姆小鬼附身,終日裏稀裏糊塗,也不知忙亂些甚麽。老身這一次出行,本想她清淨慣了,該帶出來曆練一番,哪知她便象是隻受了驚的鵪鶉,一步不肯離開我。”

賽戈萊納笑道:“未必不是件好事。不是有句詩說麽?‘清淨自在福,王公亦弗如’,與世絕緣,才能保持心靈純淨啊。”加布裏埃拉嬤嬤一怔,這兩句是五百年前的天縱聖女希爾德嘉德所撰聖詠《活之泉眼》中的詩句,希爾德嘉德雖受萬人景仰,但這一首聖詠卻並非甚麽名篇,除去專事鑽研的修女,絕少人知。此時從一個少年口中隨口說出,倒讓加布裏埃拉嬤嬤著實吃了一驚。她自然不知,卡瓦納修士在絕穀底沒別的好教,隻讓賽戈萊納背誦曆代頌聖名篇,希爾德嘉德的著作亦在其中。

加布裏埃拉嬤嬤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還通曉這些東西。”賽戈萊納道:“都是老師教的,一時有感而發,故而念了出來,還請嬤嬤恕罪則個。”加布裏埃拉嬤嬤道:“恕甚麽罪,如今世風糜爛,多少神甫主教連聖經都背不全,你竟有這種見識,實在難得。”她見這孩子對天主之道知之甚詳,不禁多了幾分喜愛。

兩人正說間,艾瑟爾又推門進來,手裏捧著一團繃帶與兩瓶琥珀顏色的藥膏。她叫了聲“院長大人”,把這些物什擱到了床頭。加布裏埃拉嬤嬤掃視一圈,不悅道:“剪刀呢?”艾瑟爾張開檀口“啊”了一聲,雙目圓睜,慌忙要轉身去樓下拿。嬤嬤舉起手掌阻住她道:“算了,你再一下樓,不知又要擾起多少人的清夢。”她顫巍巍地走到床邊,伸出小拇指的指甲,在賽戈萊納身側輕輕劃了一道,真氣少出,布料“唰”地應聲而裂,頓時露出傷口。

那少女的匕首插在了賽戈萊納腰間,明晃晃的純銀手柄露在外麵。虧得他內功深湛,不曾讓匕首入體太深,否則除非天父親臨,誰也救他不得。艾瑟爾見了男人肌膚,羞的滿麵飛霞,恨不得奪門而出,隻是礙著院長威嚴。加布裏埃拉嬤嬤命她擎好燭台,俯身細細看過傷口一回,說道:“還好,不算嚴重。艾瑟爾姊妹,等下我先封住他傷口附近的星命點,你把這匕首用力拔出,拿咱們貝居因會的告喜三聖膏塗上去,可要仔細塗好,不可有空隙遺漏,否則血液會倒流出來。洗淨傷口以後,拿繃帶縛住。”她看了那少女一眼,又加了一句道:“你莫要著急,隻管慢慢來,如平日裏給姊妹們作的一樣便好。”

交待完畢,嬤嬤兩指平伸,在賽戈萊納室女、天秤以及摩羯三宮點了數下,手法嫻熟。這幾指貫注了至柔的真氣,登時封住了傷口附近的諸大星命點。賽戈萊納的內力微有反彈,令嬤嬤頗有些驚訝。她這手功夫以綿軟為主,尋常內力根本無從抵抗,這少年體內的內力竟有響應,著實怪異。

嬤嬤不及多想,立時撤手道:“腰間是人體要害,不可封閉太久,艾瑟爾你來拔罷。”艾瑟爾把燭台遞給嬤嬤,怯怯向前,一雙纖纖素手握住匕首手柄,她生平可從來不曾如此接近過陌生男子,生怕碰到他肌膚弄汙了自己身體,故而十分謹慎。加布裏埃拉嬤嬤道:“手裏快些,又不是繡花!”艾瑟爾聽到催促,把心一橫,閉眼低頭往外用力一拽,匕首“噗”地抽離身體。她用力過猛,嚶嚀一聲,整個人握著匕首朝後麵跌去,幾乎被刀鋒弄傷。

不待加布裏埃拉嬤嬤責備,艾瑟爾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她顧不得拾起匕首,也不敢看嬤嬤的眼色,趕緊低頭從瓶中擠出藥膏,給傷口抹上。她這一抹,卻如同泥水匠抹灰泥一般,一大坨藥膏直接塗上去,也不抹勻,簡直可以直接砌磚。好不容易收拾停當,艾瑟爾又拿來繃帶,三、四圈交疊一處,把賽戈萊納的腰間纏得似是個裹了稻草的熏豬腿。她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賽戈萊納道:“舒服多啦,多謝多謝。”艾瑟爾趕緊把眼神轉開,不敢與他直視。

這時加布裏埃拉嬤嬤從地上拾起匕首,檢視一番,眉頭微微皺起。她拿著匕首走到床前,對賽戈萊納問道:“這刺傷你的人,可就是追你的敵人?”賽戈萊納道:“雖然不是,卻是一夥的。”加布裏埃拉嬤嬤道:“這匕首我卻見過,乃是普羅文紮諾的俗家女弟子蘿絲瑪麗的佩物,難道你說的敵人便是她們?”賽戈萊納心裏咯噔一聲,叫聲不好。他忘了貝居因會的嬤嬤們一路上都是由普羅文紮諾護送,西門一係的弟子所用的武器,這個老嬤嬤自然熟悉。

他不敢撒謊,隻得答道:“不錯,正是他們,還有一個叫羅慕路斯和切麗的。”嬤嬤點頭道:“這便是了。他們三個人這次都來了。”她口氣複轉嚴道:“普羅文紮諾的弟子,都不是與人隨意爭鬥之輩。切麗那孩子雖然脾氣不好,有羅慕路斯管束,也不致胡亂傷人。你究竟作了甚麽事,竟驚動了他們?”

賽戈萊納猶豫片刻,覺得在這慈祥嬤嬤麵前說不得謊話,便把自己與凡埃克合謀來偷巴茲利斯克蟲的事情和盤托出,隻是故意隱去自己身份不提。他講完以後,複又補充道:“我隻為了取回木杖,卻不是為了偷東西。”嬤嬤沉吟片刻,方才道:“公爵一人身係歐羅巴安危,你助人偷他的靈藥,這是一不該;那靈藥是教皇心意,受了祝福的,你擅動聖帑,這是二不該;那個魔手畫師亦正亦邪,你卻不問情由,不辨大義,妄自與他聯手,這是三不該。”

這一番責備義正辭嚴,說得賽戈萊納慚愧無加。他捫心自想,自己所作所為確是不大妥當,就是卡瓦納修士在世,恐怕也會這般訓斥他。加布裏埃拉嬤嬤見他有了慚色,便說道:“貝爾格萊德是公爵治下,你擅闖他的城堡,我是客人,也包庇不得,等一下須得把你送去城堡。”她甚是喜歡賽戈萊納,頗有憐才之意,於是又寬慰道:“不過你既然誤闖了我這裏,想來是天主有所指示。人非耶穌,孰能無過。當日保羅也曾辱及基督,最後不也幡然醒悟,成為一代聖徒麽?等下我隨你一同去,說你已有了改悔之意,教他們從輕發落便是。這點薄麵,想來他們還是會賣與我的。”

加布裏埃拉嬤嬤抬起右手,對艾瑟爾道:“取我的外袍來,我親自送他去公爵那裏。”艾瑟爾如蒙大赦,剛要走,嬤嬤又道:“賽戈萊納的衣袍已經殘破,不能穿了,你去找客館的主人找件男人穿的袍子上來。”艾瑟爾“嗯”了一聲,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取來一套黑色修女服與一套淺灰色的粗布襯衫。

嬤嬤知道自己這個弟子麵皮薄,讓她給男子換衣服,比殺了她還難受,索性自己動手去換。嬤嬤已年近八十,旁人也說不得什麽閑話。她讓賽戈萊納平躺,指尖真氣如劍,唰唰數下,轉瞬間少年上半身的衣服便化為碎片,露出骨瘦如柴的軀體。艾瑟爾在一旁捧著衣服,垂頭不敢看。

加布裏埃拉嬤嬤拿起襯衫,祝道:“天主愛世人,聖母又以慈悲為懷,有我在側,公爵必不會為……”她話未說完,忽然怔住。賽戈萊納上半身**,燭光之下,雙肩與胸口各有一點淡紫痕跡,與額頭的那一點紫痕合在一處看,恰如一個十字架。嬤嬤生怕老眼昏花看錯,吩咐艾瑟爾舉近燭台,湊近仔細端詳良久,方才顫聲問道:“這是護廷聖痕!你究竟是甚麽人?!”

賽戈萊納道:“這是我老師留給我的。”嬤嬤眼神陡然變的銳利,急聲問道:“你老師是誰?”賽戈萊納道:“他是托缽僧團的托缽長老帕·菲·卡瓦納修士,那一根木杖便是他的信物。”嬤嬤聽過卡瓦納修士的名頭,知道是僧團內有名的義人,立刻讓艾瑟爾取來木杖。她伸手摸到杖脊上有五個圓疤,知道這是托缽僧團的標誌,不禁疑道:“護廷聖痕乃是十二使徒嫡傳的獨有印記,托缽僧團的長老怎會知道它?”賽戈萊納見瞞不住了,隻得歎息一聲,對嬤嬤道:“既然您問起,我也不好不答。隻是此事牽涉教廷機密,不可有旁人。”旁邊艾瑟爾聽了,連忙道:“院長大人,我去查查看樓下大門是否鎖好。”

待她走開,賽戈萊納方才對嬤嬤說道:“我的老師卡瓦納修士,正是這一代馬太福音的傳人,當日教皇派他去托缽僧團,暗行監察之事,是以無人知之。”加布裏埃拉嬤嬤道:“卡瓦納修士成名少說也有二十年,而教皇馬丁五世陛下即位不過九年而已,時間卻不合。”賽戈萊納道:“任命我老師的,卻是前代教皇烏爾班六世。”

加布裏埃拉嬤嬤點了點頭,沉默不語。他們貝居因會雖超然獨立於江湖之外,名義上也歸教廷統屬,是以於當年那場教統之爭知之甚詳。羅馬的烏爾班六世、米蘭的亞曆山大五世、阿維農的克雷芒七世三皇相爭,都自稱是彼得正統,歐羅巴各地教會各有倚重,竟是個四分五裂的局麵。那時節江湖上人人自危,兩個人見了麵先問對方派係,往往隻因教統不合便拔刀相向,不知弄出多少條人命來。貝居因會一貫韜光養晦,也幾乎被卷入其中,若非前院長施出雷霆手段威壓下去,隻怕會釀出一場內亂。

當日十二護廷使徒也因此分作三派,各擁一皇,打得不亦樂乎,隻有馬太福音的傳人不知所蹤。此時聽到賽戈萊納這麽一說,嬤嬤已猜到卡瓦納修士效忠的是羅馬一派:“卡瓦拿修士既把木杖授給了你,馬太福音的武功你亦學全了?”賽戈萊納道:“說來慚愧,老師當時已經殘廢,我學到的不過幾成罷了。”嬤嬤道:“你也不必過謙。老身剛才試探你的深淺,體內的內力頗為充沛,竟能微微彈開我的一指,已是十分難得。你這孩子年紀不大,內力卻似是個修煉多年的高手,卡瓦納修士的馬太福音果然有這種妙用麽?”賽戈萊納低聲道:“也不盡然。”隨即把自己這七年來的經曆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饒是加布裏埃拉嬤嬤定力十足,也聽了個瞠目驚舌,半晌方道:“你原來是修習了《箴言武典》,難怪有此功力。隻是看你的內力,似乎並不隨心所欲?”

賽戈萊納道:“嬤嬤果然是方家。我體內的內勁雖然豐沛,卻始終不能運轉自如。打起架來,隻好用直拳直掌宣泄內勁,用到劍招和杖法上卻始終不能融會貫通。”嬤嬤道:“其實天下諸多內功心法,殊途同歸,最終總要歸結到四液均衡之上。所謂招式,無非是如何讓四液驅動更為平穩的姿態罷了。當日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內,本來是完人,體內四液不運自平,後來他們偷食禁果,上帝降下怒火把他們貶去人間,從此人類後代四液便不再均衡,都是烙有原罪的緣故。我們這些習武之人,目的卻不該是爭強好勝,而是努力使自己四液臻於均勢,接近始祖的完人境界,少減原罪,最終得蒙天主成全。是以內功之道,信仰之心最為關鍵。信主愈堅,愈能使主窺入我等心智,垂賜恩慈,屆時四液自平,便能進入無上神妙的大境界。我貝居因會的‘聖母瑪利亞萬福神功’講求福至心靈,正是這個道理。”

這番話令賽戈萊納醍醐灌頂,連連稱是。加布裏埃拉嬤嬤忽然問道:“你那義父,確實是叫杜蘭德麽?”賽戈萊納道:“正是,他乃是瓦盧瓦皇室的護衛,受了欽命前去摩爾多瓦的。”嬤嬤道:“所以你才要報效法國皇室,以全父誌?”賽戈萊納道:“不錯。等我去見罷了教皇,捉住諾瓦斯,就要把聖路易王冠去給那王太子送去。”嬤嬤聽罷,沉默不語。

正說間,艾瑟爾匆匆跑上樓說道:“外麵好多士兵來敲門,來問我們是否見到有可疑男子。”賽戈萊納以為嬤嬤會直接把自己交給士兵,不料她沉吟片刻,抬頭對艾瑟爾說道:“去告訴他們,就說不曾看到。”艾瑟爾躊躇道:“那,豈不是說謊麽?”嬤嬤道:“事急從權。”艾瑟爾還想分辨,看到嬤嬤眼神銳利,隻得垂頭退了出去。

賽戈萊納訝道:“嬤嬤您藏匿囚犯,豈不是與公爵作對?”嬤嬤道:“本來是要交的,你既然是馬太福音的嫡傳,卻又大不相同。”賽戈萊納道:“萬一那些士兵闖進來,捉了我不要緊,壞了嬤嬤您的名聲便不好了。”加布裏埃拉嬤嬤微微一笑道:“貝爾格萊德公爵的夫人本是我貝居因會的女弟子,貝居因會的客館,想來他們是不敢硬闖的。”

貝居因會雖是修女團隊,卻並非尋常女修道院,除卻絕誌侍奉天主的修女之外,也有俗家女弟子在其中,宣誓與否,悉聽尊便。有人作了幾年俗家弟子,便絕誌成了修女;也有人離開貝居因會,找夫家嫁了。

賽戈萊納奇道:“嬤嬤您為何如此了?”加布裏埃拉嬤嬤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我自有安排,隻是如今還未到時機。”她拍拍床頭道:“公爵這幾日忙於籌備,應接不暇,且不去添亂。三日以後就是公爵壽宴,屆時你隨我一同出席,求他寬宥。你隻是年少無知,受了魔手畫師的欺瞞,有老身在側旁證,此事應不難辦。”賽戈萊納見嬤嬤考慮的如此周詳,不禁一陣感激。

嬤嬤又道:“你且安心在我這裏休養罷。這裏有艾瑟爾照顧,那丫頭雖然粗手笨腳,人是極善良的。”

艾瑟爾恰好回轉過來,聽到嬤嬤這麽說,大為難為情,立在門口不敢進來。嬤嬤耳力何等銳利,笑道:“進來吧。”艾瑟爾隻得進門道:“樓下的軍爺已經被打發了。”嬤嬤道:“很好。這位弟兄要在咱們這裏多休養幾日,你便多多照顧他罷。讓廚房多熬些肉粥,加上咱們的芍香淨氣丸,最是養身。隻是不要讓旁人知道他在這裏。”她既知賽戈萊納是馬太福音傳人,於是改口稱為“弟兄”。

嬤嬤交待完,起身走出房間,去了隔壁屋子安歇。艾瑟爾把木床鋪好,放了一杯蜂蜜與艾草調成的飲料在旁邊,又抱出一條博爾圖氈毯給賽戈萊納蓋上。嬤嬤不在房間裏,她作起事來從容多了,不似之前手忙腳亂。賽戈萊納躺在**,側頭道:“這位姐姐,多謝你啦。”艾瑟爾瞪了他一眼,促聲道:“我已絕誌事主,不要與我交談!”賽戈萊納見她麵容窘迫,戲耍之心大起,忍不住逗趣道:“彼得後書裏有言:‘務要尊敬眾人,親愛教中的弟兄。’你怎地忘了?”艾瑟爾臉色一扳,手裏卻有些慌亂,連忙正色道:“經中亦說‘人若愛生命,願享美福,須要禁止舌頭不出惡言,嘴唇不說詭詐的話。’你既是福音傳人,怎可以出言如此輕薄?小心掉進耶路撒冷底下的火湖裏!”

賽戈萊納一聽,笑道:“耶路撒冷底下的火湖?姐姐你定是看多了阿利蓋利·但丁的《神曲》。”曆來基督教對地獄之所在莫衷一是,唯有《神曲》裏提及地獄入口在耶路撒冷,是以賽戈萊納一聽便知。艾瑟爾聽了他的話,嚇得麵色更顯蒼白:“我……我隻是無意中看到,從不曾偷偷去讀的。”

但丁的《神曲》雖甫一麵世便廣受讚譽,但卻為正統派所不容,說其中多有臧否誨**的詞句,是以當時女修士是絕不準讀的。賽戈萊納見她雙肩瑟瑟發抖,有了幾分愧疚,便寬慰道:“我不去說與嬤嬤知便是,何況《神曲》本是好書,又怕甚麽了?”

艾瑟爾聽了他稱讚《神曲》,大出意外,一雙妙目璨如群星:“你也讀過?”賽戈萊納得意道:“自然是讀過的。”艾瑟爾道:“能問……呃……請問在哪裏讀的?”賽戈萊納哪能告訴她自己是在絕穀底下卡瓦納修士一句句教的,便支支吾吾道:“呃……是在一處教會,那裏藏書甚豐。”艾瑟爾大為羨慕:“你定是看了許多遍。”賽戈萊納道:“莫說看了,我甚至句句都背的出來哩!”

艾瑟爾一聽,大為欣喜,雙手輕扶床頭,腦袋不覺朝賽戈萊納靠去,與剛才拒人千裏截然不同。修女不能施粉黛香精,賽戈萊納卻聞到有股淡淡體香傳來,知道她與尤利妮婭一樣是天然幽香,心中舒坦,並不說破。她胸前呼吸起伏,顫聲問道:“你說你能背下來,可是真的?”賽戈萊納道:“自然是真的。”

艾瑟爾喜得閉上雙眼,雙手拄在床頭道:“天主啊,感謝您對我的恩賜。”她忽覺自己失態,麵色緋紅,偷偷瞥了賽戈萊納一眼,見他並無異狀,遂扭捏道:“我是在一個俗家姊妹那裏看到《神曲》的抄本。她每日去靜修堂裏默祈,我便偷偷去她床邊看上幾頁。但丁寫的真好,雋永精致,意味深長,可比聖詠讀著都慰帖呢。可惜那姊妹很快離開貝居因會,抄本也被帶走,我一直不曾讀完,心中遺憾,又唯恐院長大人知道。後麵又寫了些甚麽?你能背給我聽麽?”她開頭還娓娓道來,說到後來口氣卻變得急促,顯是求書若渴。

賽戈萊納笑道:“此事甚易,加布裏埃拉嬤嬤既然教你來照顧我。我這幾日便慢慢背誦給你聽好了。”艾瑟爾驚喜無加,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把床邊的蜜碗端過來道:“你喝你喝。”手裏一顫,碗裏的蜜水灑了出來,黏糊糊地澆了賽戈萊納一臉。她情急之下,扯下頭罩去擦拭,這時賽戈萊納才看到她原來留了一頭褐色長發,褐亮如油。

此後三日,賽戈萊納靜臥在床,加布裏埃拉嬤嬤偶爾過來查看一下傷勢,大部分時間都是艾瑟爾陪著他。艾瑟爾一心想聽《神曲》,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床邊,賽戈萊納樂得有人聊天,便一句一句慢慢把《神曲》吟出來。艾瑟爾夙願得償,聽的如癡如醉,幾次感動得雙手捂麵哭出來,喃喃世間怎會有如此精妙的詩篇。她怕人發現,不敢抄錄,便隨聽隨背,有時記得不清,還教賽戈萊納倒回去重新背來。花了三天時間,剛剛誦完地獄篇與煉獄篇的一半。

這三日裏,賽戈萊納也曾托艾瑟爾出門偷偷打聽,得知那夜搜捕並無結果,魔手畫師似也逃之夭夭,不知那株四葉三葉草最後落到了誰的手中。艾瑟爾憑著貝居因會的名頭,在城堡內穿梭自如,亦打聽到奧古斯丁被關去了城堡下的水牢,暫無性命之虞。

貝居因會的告喜三聖丸果然藥效顯著,到了第四日,賽戈萊納腰傷已經好了七八分。這一天一大早,就有公爵府上的一輛雙馬四輪大車來到客館門前恭候。加布裏埃拉嬤嬤讓艾瑟爾給賽戈萊納找了托缽僧袍,拿個一頂寬簷風帽戴上,隻消低著頭,便沒人能看到他相貌。

有專門的執事迎上去,引著加布裏埃拉嬤嬤、艾瑟爾與賽戈萊納一齊上了馬車,車夫一聲喝叱,馬車便隆隆朝著城堡開去。這一路上城鎮各處彩旗飄飄,喜氣洋洋。貝爾格萊德公爵力抗奧斯曼入侵數十年,深得民心,是以他的壽宴也是舉城同慶,有如收獲祭一般熱鬧。

馬車到了城堡之下,賽戈萊納偷偷掀開窗簾去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眼前好大陣勢,整個護城河邊俱被支起數頂極大的帳篷,儼然如一個集市。這裏招待的都是貝爾格萊德普通市民與附近農民,他們進不得城堡,就在帳篷附近玩耍,小商販、理發師、藥劑師和若幹雜耍藝人嘶聲叫賣,還有趁機賣贖罪券的教士,一時間摩肩接踵,人生鼎沸。公爵府專有人熬了數個大鍋的肉蔻蔬菜濃湯,配著垛好的黑麥麵包,來者都有一份,共祝公爵福壽。還有些人偷偷拿來農家私釀的烈酒,就蹲在土坎上且喝且嚼,且看且聽,好不愜意。

遠遠的還有一處平闊處的草地被整平拍實,四周拿木柵欄圈住,不教人進。歐羅巴風俗尚武,尤以騎士為甚,舉凡大小慶典,都要來上一番決鬥方才盡興。等下壽宴結束,少不得會有各地來的貴族騎士在此爭鬥。這些老百姓倒有一大半是為了看這個才來的。

待得馬車進得城堡,城堡內院又是另外一種景象。徽幟百張,家紋林立,半空中還有橫幅招展。內院廣場內有幾十條長桌分列排開,少說也有幾百位賓客,把廣場擺了一個滿滿登登,一百多名仆役流水價般穿梭席間,端上佳肴,撤去餐盤。有十幾條獵犬汪汪緊隨其後,指望能分些殘羹冷炙。四周走廊裏站著聘請來的樂隊,魯特琴,三弦豎琴、風笛、響板一應俱全,奏些引人食欲的輕快小調。這裏坐的多是塞爾維亞及匈牙利各地貴族領主、騎士、諸手工行會會長、商會和尋常武林幫派,比約齊等人便在這其中。

今日恰是齋戒日,公爵篤信基督,舉凡烤鹿肉、熏腸、灌豬腸、燒鵝等一概欠奉,餐桌上多是水魚、河鮮與蔬菜,還有些水果溫桲、南瓜布丁之類的甜品,空氣中大有鼠尾草與肉桂的濃烈味道。

馬車徑直從人群中穿過,一直開到主堡入口處方才停住。公爵的獨子亞諾什身著圓心錦服,早在階下迎候。他不待馬車停穩,上前一步拉開車門,恭恭敬敬道:“貝爾格萊德公爵舉族恭迎貝居因會院長大人聖駕。”

加布裏埃拉嬤嬤把手伸過去交他扶住,邁下馬車,細細端詳了一圈,笑道:“你倒有幾分你娘親的眉眼。”亞諾什道:“聖駕蒞臨,我娘親歡喜的不得了。若非礙著祖製,她隻怕早去客館見您了。”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亞諾什看到艾瑟爾從車上下來,愣了愣,帶著敬畏神氣道:“這位莫非就是聖女大人?”

艾瑟爾滿腦子想的盡是《神曲》,沒提防腳下踩到了裙邊,哎呀一聲,一個趔趄跌下車去,亞諾什箭步向前一把扶住。艾瑟爾驚魂未定地細聲道謝,聲如蚊子般大小。加布裏埃拉嬤嬤輕歎一聲,說道:“倘若聖女這等冒失,隻怕老院長早便氣死了。也就是我命大,一時半會兒還氣不死。她是我最小的弟子,叫艾瑟爾。”

亞諾什道:“這位姊妹的舉止,教人想起當日修蜜莉安的風範,”修蜜莉安是二百年前布魯日女修道院的一位修女,修持虔誠。她一日在溪邊取水時摔了一跤,不意竟在水中倒影見到耶穌,從此名聲大噪,這典故人人皆知。亞諾什拿修蜜莉安來比擬艾瑟爾,既免了她的尷尬,又讚了她有見主的福緣,一席話說得極為得體。加布裏埃拉嬤嬤不禁暗暗讚許。

這時賽戈萊納也從車裏鑽出來,他曾見過亞諾什,把帽簷壓得低低的。加布裏埃拉嬤嬤知道他的苦衷,便對亞諾什道:“這位弟兄是薩爾茨堡托缽僧會的修士,與我會有些淵源,便一起帶來了。他是方外之人,你不必招呼,快帶我去見見你娘親罷。”

亞諾什雖覺托缽僧帶風帽有些古怪,但聽嬤嬤這麽一說,隨即說道:“這位弟兄,我貝爾格萊德的大主教卡皮斯特拉諾亦是托缽僧會中的長老,等下你們可以多親近親近。”賽戈萊納劃了個十字,卻不敢說話。亞諾什喚來一個小廝,讓他帶艾瑟爾與賽戈萊納入座,自己引著加布裏埃拉嬤嬤去見公爵的親眷。

艾瑟爾與賽戈萊納進得大廳,兩個人都是一驚。這廳內裝點的極為華貴恢弘,帆柱穹頂,琺琅雕邊,端的是金碧輝煌。大廳正中擺著一張主桌,左右分別列著十幾張長條桌,桌上鋪著紅布,每桌還擺著數尊銀製燭台和一些椰棗、無花果盤。大廳後廊站著三、四十個白袍唱詩班,輕聲歌詠,聲雖不大,卻在穹頂回音陣陣,繚繞不去,大有聖潔氣息。中央還立有一個花籃,其中百花競豔,種種名色不下幾十種,有絹帶上寫著“願主賜福於虔誠之人”字樣。

廳內除去主桌尚空,其餘大部已坐滿了人。江湖上的幾大名門大派都派了使者來,其餘如漢堡劍派掌門、漢薩同盟七十二都市衛隊總長霍亨、條頓騎士團副團長康拉德、加泰羅尼亞傭兵隊,以及美第奇、佩盧奇、霍克斯泰特爾等銀行大族等等,也都派了頭麵人物。一時幾乎半個歐羅巴的武林菁英,濟濟一堂俱會於此,竟似是個英雄大會一般。

賽戈萊納看到普羅文紮諾坐在右首第一條桌子,表情威嚴,兩條白眉擰在一處。羅慕路斯、切麗與蘿絲瑪麗垂手站在他身後,一步也不敢挪動。他多看了那蘿絲瑪麗一眼,那小姑娘麵色蒼白,幾無血色,不知是否被自己拍中那一掌後還未痊愈。

而在普羅文紮諾鄰座,卻擠著三個戴著方帽的古怪老頭。這三個老頭一般幹枯模樣,俱是留著山羊胡須,鼻梁上架著副小眼鏡,袖著手互相嘀嘀咕咕,行動滑稽。帶路的小廝忍著笑,偷偷說出他們來曆。原來這三個老頭乃是科隆大學,美因茨大學與海德堡大學三校聯盟的教授,隻是不知為何備受禮遇,座次竟不低於普羅文紮諾。

小廝帶著二人來到左首第一條桌子坐定,端了兩杯煮蘋果過來。賽戈萊納怕被別人看出破綻,隻得低著頭。艾瑟爾見院長不在,心中不安,便不停詢問賽戈萊納《神曲》細節。賽戈萊納哪裏敢大聲回答,便支吾應對。好在加布裏埃拉嬤嬤隻是去敘了個舊,很快便回轉過來。她坐下以後,對賽戈萊納道:“公爵夫人乃是我貝居因會之人,老身已與她說有位罪人祈求公爵寬衍,公爵夫人已答應下來。”賽戈萊納感激道:“嬤嬤您如此回護,真是無以為報。”嬤嬤淡淡一笑道:“聖母慈悲為懷,我輩自當效法先賢。何況老身還有事要你助我。”賽戈萊納道:“隻要嬤嬤有求,我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嬤嬤伸手拍拍他肩膀,和藹道:“如今還不到時候,咱們且安享壽宴罷。”

正說間,忽然號角聲嗚嗚大作,鼓聲大振,廳內賓客一起站起身來,齊刷刷朝門口望去。賽戈萊納見到一位身著騎士甲胄的矍鑠老者步入大廳,這老者須發皆白,虎目獅鼻,身軀矮小結實,宛如奧林帕斯山巔一塊頑石。他走起路虎虎生風,鎧甲鏗鏘作響,亞諾什與其他幾位將軍簇擁在側,竟要快步方能跟上老者步伐。正是名震中歐、阿拉伯諸國的貝爾格萊德公爵盧斯維科·匈雅提。

賽戈萊納這時卻留意到,在公爵身旁還有一人。這人身披灰袍,身高體瘦如竹竿,麵露苦容,竟似生來就不曾笑過。他胸前懸著一個小十字架,賽戈萊納忽然想到,這人怕不就是邁耶長老所說的聖方濟會在貝爾格萊德的長老?亞諾什喚他叫做卡皮斯特拉諾,名字卻長。

公爵走到大廳中央,朝四下揮了揮手,不怒而威,廳中霎時靜下來。公爵環顧一圈,大聲道:“今日老夫壽辰,諸位英雄貴客肯撥冗來陋處做客祝壽,實令匈雅提全族蓬蓽生輝。我貝爾格萊德地薄人窮,唯有好客之道亙古不變。塞爾維亞有句俗諺:朋友之來,邀以美酒;豺狼之來,待以矛槍。貝爾格萊德上蒙天主護佑,下承民心,甘為基督世界屏藩,雖死不移。天佑吾國,天佑吾民!哈裏路亞!”

最後三句公爵說的氣壯山河,中氣十足,震得穹頂嗡嗡作響。周圍賓客齊聲讚了句“好!”廳外及城外的諸人雖聽不到公爵講話,聽到賓客齊聲呐喊,也紛紛歡呼,貝爾格萊德城堡內外一時極是熱鬧,聲震層雲。

公爵說完,轉身落座。亞諾什與卡皮斯特拉諾分坐在兩側。亞諾什衝膳食總管丟了個眼色,膳食總管立刻拖著長腔兒尖聲道:“上酒。”立刻有十幾名仆役端著酒樽走上前來,三人一桌,有條不紊地擦杯、倒酒,頃刻間大廳內每一位賓客跟前都有一杯滿斟的葡萄美酒。

公爵端起酒杯,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賓客以為他要祝酒,紛紛捏好酒杯,屏息寧氣,隻等主人發話。不料公爵卻聲音一沉,朗聲道:“今日各路英雄來得可不少,老夫有幾句話要說與列位。”他手持酒杯緩步走到大廳中央,這裏正對著穹頂,有擴音之效,院裏的人也便能聽個仔細。老公爵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掃視四周,其目光明澈鋒利,休說旁人,就連普羅文紮諾和加布裏埃拉嬤嬤心中都一陣凜然,暗暗讚歎這老人的銳氣,全無遲暮衰朽,更看不出是個罹患美杜莎之泣的病人。

老公爵道:“老夫賤辰,實是不甚重要,今日借這名頭聚集英豪,卻是為了與諸位商議一件大事。”眾人麵麵相覷,不知他要說些甚麽大事。公爵蠶眉一豎,口氣轉為沉痛道:“列位知道,奧斯曼土耳其身為異教之國,對我歐羅巴之地覬覦已久,未有一刻停息。如今瓦拉幾亞、特蘭斯萬尼亞已告陷落,塞爾維亞全境亦已淪為附庸,東歐已是岌岌可危,唯有我貝爾格萊德堅守至今,不曾讓蘇丹得手。”

眾人皆知這老人並非胡吹大氣。貝爾格萊德穩守三十年,奧斯曼軍數次圍攻,都被老公爵擊退,這才保全薩瓦河、多瑙河以北的基督世界領土,上下無不欽佩。院外就有人高喊道:“老公爵勞苦功高,我們都是記得清楚的!”廳內之人自矜身份,不願多言,卻也都微微點頭。

老公爵又道:“隻是奧斯曼土耳其如今兵勢浩大,自攻滅瓦拉幾亞以後,彼水軍便可循多瑙河一路西進,與南塞爾維亞從水旱二路夾攻貝爾格萊德。我城中軍民不曾怕死,但一座孤城,絕難支撐。倘若此城有失,奧斯曼蘇丹便可突破薩瓦河天險,攻入歐羅巴腹心,屆時隻怕是王道不統,教難再臨,萬千之眾都要淪為蘇丹奴仆!”

眾人聽了,都默然不語。奧斯曼蘇丹這些年來驕橫跋扈,東征西討,實在是自蒙古之後的歐羅巴第一大患。公爵又道:“回想當日十字軍數次東征,群王畢至,義士鹹集,上帝之旗,飄於聖都耶穌撒冷,大大地煊赫我基督威名。我等子孫,難道還不及祖先信心堅定麽?”他“唰”地拔出寬刃長劍,猛一揮劍,把那花籃斬為兩截,喝道:“我等世人,是為彰顯神的福造,卻不是為了勞什子壽宴!請諸位與我在此盟誓,回返諸國後,請盡發歐羅巴信士,來此抗奧斯曼兵鋒!”

原來公爵是想讓歐羅巴諸國蹈襲前例,再組織一次十字軍,來襄守貝爾格萊德。有整個歐羅巴為後盾,他便毋需懼怕蘇丹大軍了。卡皮斯特拉諾這時亦開口道:“倘若有哪位義士願留下來守城,我等亦是無上歡迎。為基督流了血的,基督必給他們成全;為基督塗了膏的,他日基督必在天國給他塗了。”

院內來的多是各地來的貴族年輕騎士、小領主和行會成員,聽到公爵這麽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動,紛紛亮出手中兵器,仰天高喊:“守城!守城!”當下就有百餘人慨然起身,表示願守貝爾格萊德。賽戈萊納偷偷看過去,普羅文紮諾表情絲毫不為所動,羅慕路斯倒是流露出欽佩神色,手握錘柄,幾次躍躍欲試都被恩師眼神擋回;那三個教授似乎爭執起來,個個鼻子紅亮,語速極快,還連連比劃手勢,根本聽不清楚說些甚麽。

就在這時,一名衛兵匆忙跑進院子。這人汗水肆流,顯然已跑了一段長路。廳外護衛把他攔下,這人急道:“我有要事稟告公爵大人,卻耽擱不得!”情急之下,他扯著脖子高聲叫道:“公爵大人!奧斯曼蘇丹遣使賀壽,如今使者已經到了門口了!”

這一句話,不啻晴天驚雷,眾賓客一陣大嘩。真是說尼祿,尼祿到,公爵方才說要重整十字軍軍威來抗奧斯曼,奧斯曼蘇丹便派了使者。眾人均想,無事不登萬神殿,這使者偏偏挑這日子前來,一定是有甚麽圖謀,紛紛去看公爵如何應對。

老公爵聽到有奧斯曼的使者前來,毫不吃驚,平伸雙手道:“遠來皆是客,與我把他們迎進來吧。”

卡皮斯特拉諾在一旁動了動嘴唇,老公爵略微點了點頭,不再說甚麽。這下眾人無心吃飯,專等這奧斯曼的使者前來。賽戈萊納想到自己初出穀時,就是作這冒充奧斯曼使者的營生,不由得麵露微笑,惹得旁邊艾瑟爾一陣好奇。加布裏埃拉嬤嬤冷哼道:“明知今日是英雄大會,卻不知這些異教徒又來搞甚麽花樣!”她與普羅文紮諾隔桌對視一眼,都是一般心思。這二人俱是歐洲武林耆宿,奧斯曼人就算想鬧事,隻怕也沒這膽子。

約摸一支蠟燭的光景,就聽外麵宣號之人大聲道:“奧斯曼土耳其蘇丹敕封使者三名,親來祝壽。”中門大開,有三名盤巾裹頭、黑紗覆麵的阿拉伯男子大搖大擺走進來,穿得金絲銀線,頗為華貴。他們一前二後,邁著步子走入城堡內院,後麵還有數名奴仆抬著一個鯊魚蒙皮的箱子,裏麵東西頗為沉重。

三人進得大廳,為首的使者是個皮膚白淨的小老頭,下頜胡須微微翹起。他按阿拉伯禮節朝公爵略一鞠躬,開口拿流暢意大利語道:“在下是安條克的穆罕默德·阿卜杜拉·阿穆爾,謹代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萬千穆斯林的保護者、安拉忠貞的信徒穆罕默德二世陛下,向貝爾格萊德公爵大人致以崇高問候,並祝公爵大人福如紅海,壽比聖山,願安拉與您同在。”

老公爵淡淡道:“代我回稟蘇丹,便說謝他善祈善頌。隻是我自有天主護持,你家安拉不必費心折騰了。”阿穆爾道:“雖然兩國交兵,但蘇丹陛下對老英雄極為賞識。陛下常說,生平不識匈雅提,識遍英雄也難及,若麾下將軍個個如老英雄般有勇有謀,天下不足定。”貝爾格萊德公爵“哼”了一聲,奧斯曼人驕橫慣了,給別人戴高帽時也透著一股貪天的霸氣。席間的武林人士也個個憤憤不平,有脾氣暴躁的已叫罵起來。

阿穆爾故作不知,繼續道:“這次陛下欣聞大人七十華誕,特命我等前來祝壽,且備了一份厚禮,請公爵笑納。”老公爵擺了擺手,說道:“問候便好,壽禮便算了。我塞爾維亞人一貫恩怨分明,敵人之物,就是一口涼水亦不能入口,恕我不能領蘇丹的好意。”阿穆爾笑道:“公爵大人何必如此警覺,難道怕我在這箱子裏藏下勇士,重演特洛伊之事麽?”他這一句話著實狠毒,倘若公爵不收,反顯得怕了蘇丹。卡皮斯特拉諾在一旁低聲道:“大人不妨權且收了,當眾打開,諒他也耍不出甚麽花樣。”

幾名侍衛圍過去,要開這鯊魚皮的木箱,不料手未觸及,箱子裏忽然傳來咚咚聲響,似是有活物在其中。侍衛們大驚,心想難道奧斯曼人真在這裏藏了殺手,紛紛抽出刀來。阿穆爾哈哈大笑道:“我聞塞爾維亞多勇士,怎地如今怕的如同女人一般?”他對公爵道:“公爵大人世代貴胄,尋常金銀珠寶是根本難入法眼的。是以我家蘇丹備下一份別致壽禮,大人定會喜歡。”

他話說完,雙掌拍了三拍,箱子“騰”地從裏麵被掀開。侍衛們下意識地舉刀上前,眼前卻都金光一閃,眼花繚亂。原來從鯊魚皮箱裏站起來竟是一個女人。這女人臉上覆著一層輕柔薄紗,周身掛滿金燦燦的首飾環佩,一舉一動都引得叮鐺作響,頗為動聽。她身材婀娜,上半身僅以絲巾裹住豐滿胸部,下麵雖穿著條黃澄澄的條絲長裙,兩側開衩卻極高,一雙曼妙美腿若隱若現。

這阿拉伯舞姬甫從箱中出來,便旁若無人地舞動起來,口中吟唱土耳其小調,纖細腰伎與肚皮扭動不停,極具魅惑,把一種異香傳遍廳內,聞者皆覺渾身酥軟。看得周圍群雄瞠目驚舌,嘴唇發幹,他們卻沒想到蘇丹送給貝爾格萊德公爵的,竟是這麽一個活生生的尤物。艾瑟爾看得滿麵飛霞,暗暗道:“啐,這女人好不知廉恥,哪裏還有半點貞潔!該下第二層地獄的**欲者之海!”她才聽罷了《神曲》地獄篇,於地獄結構如數家珍。她側過頭去問賽戈萊納:“哎,**婦在海中被戾風吹散那一段,但丁是如何寫的來著?”她愕然發覺他也是直勾勾一雙眼睛盯著舞姬,不禁大皺眉頭,轉頭努力回想見色起意的男子是下的第幾層地獄。

她卻不知,賽戈萊納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舞姬,不是貪瑟,卻是因為覺得她麵紗之後的輪廓有幾分麵熟,搜腸刮肚想了半天,忽然想到,竟與那橫死摩爾多瓦山穀的少女莎樂華頗為相似。

這時廳內一人喝道:“拿色相蠱惑大眾,已跡近魔女,還是給我收起來罷!”一塊掰碎了的黑麥麵包破空而出,正中舞姬的腳踝。舞姬尖叫一聲,身子軟軟朝後倒去,跌回到箱子裏。這麵包擲得無論角度、力道與時機都恰到好處,一塊揉碎的麵包竟有如此威力,可見發擲之人內力之強。阿穆爾麵色微變,一扭頭看到一個白眉中年男子坐在桌後,手中尚存有半塊麵包。

阿穆爾道:“這一位,莫非就是護廷十二福音中的西門使徒、宗教裁判所大裁判長普羅文紮諾大人?”普羅文紮諾成名日久,尤其這些年來於歐羅巴各處搜捕魔女、剿滅異端,更是名聲大噪,江湖送綽號叫“白眉米迦勒”,是以連奧斯曼人也識得他兩條白眉。普羅文紮諾端坐不動,從容道:“我歐羅巴是上帝治下的領土,從來謹遵聖誨,隻有貞節之女,沒有妖冶之姬。這等傷風敗俗的勾當,在我宗教裁判所裏,就是火刑之罪!”

阿穆爾拉開箱子,教那舞姬起身,雙手撫住她的細腰道:“這位舞姬至今仍是處女之身,如何不能稱貞節了?她從小便特受教育,教以琴棋書畫,詩歌舞蹈,學識之廣,就是阿拉伯亦無幾人能及。且有年長女性助她精研《愛經》,一心要在新婚之夜侍奉自己丈夫至完滿境界。這等完美女性,怎能說她是魔女?”普羅文紮諾不屑道:“行小善而積大惡,蠅營狗苟這許多東西,卻背離信主之道,又有何用?”

那舞姬白了普羅文紮諾一眼,一雙妙目卻朝亞諾什飄過去。亞諾什正是血氣方剛,看到那舞姬的**的圓潤肩頭,頓覺小腹一陣火熱,趕緊轉移視線,去看貝居因會這邊。他從加布裏埃拉嬤嬤掃視起,到艾瑟爾時多看了兩眼,覺得這清秀小姑娘著實有些傻得可愛,又掃到賽戈萊納頭上,忽然心中覺得有些古怪,這人輪廓竟似哪裏見過。

這時老公爵道:“老夫已是風燭殘年,隻能馭馬,卻難以馭女。”阿穆爾道:“我家蘇丹亦代我轉贈一些埃及神油,公爵卻不必擔心。”公爵仰天哈哈大笑,道:“這個奧斯曼蘇丹倒真是細心呐,連老夫床笫之事都關懷備至。”他陡然眉頭一立,雙目瞪圓,作獅子吼狀:“少說廢話,奧斯曼蘇丹派你們此來,究竟是甚麽目的!”

阿穆爾似乎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便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一卷敕令道:“老公爵果然爽快。我奧斯曼土耳其蘇丹素以慷慨著稱,不為己甚。隻消公爵你遞呈一份敬表,蘇丹願以塞爾維亞國王之位相酬。”老公爵道:“這便是要我作他的傀儡?”阿穆爾搖頭道:“公爵此言差矣。這份敕令上寫的清楚,您的王位不受節製,不受統轄,自行其事五十年不變,陛下隻要一個臣服的名分。我奧斯曼土耳其自立國以來,滅國無數,還從不曾開出如此優渥的條件,足見蘇丹對大人的厚愛呐。”

老公爵似乎有些動容,搓動雙手道:“這條件確實優厚,隻是尚猶不足。”阿穆爾道:“我臨行之時,蘇丹特意叮囑,隻管聽公爵您開出條件,絕不討價。”老公爵道:“果然如此麽?”阿穆爾以手加胸道:“以安拉的名義,不敢欺誑!”老公爵大聲道:“好的很!我想要的,並非甚麽塞爾維亞國王,卻是穆罕默德二世的項上人頭與耶路撒冷!你們肯給麽?!”

座下登時掌聲雷動。群雄平日慣受奧斯曼欺淩,見這使者飛揚跋扈,語帶驕橫,且公然色誘名賄,早覺不順眼,此時公爵發一聲吼,實在是直抒胸臆,大感痛快。

阿穆爾卻絲毫不以為怪,倘若高官厚祿可收買這老頭子,隻怕幾十年前便收買了,何必等到今日。他捋捋卷須,好整以暇道:“蘇丹陛下已是仁至義盡,公爵您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今日來的,隻是我等三人;他日再來,可就是千倍不止。貝爾格萊德闔城大小性命,全係於您一句話上了。”

老公爵一甩披風,露出渾身精鋼甲胄,慨然喝道:“老夫今日穿上這身鎧甲,就是教眾人知道,我匈雅提家族隻向天主站死,不朝安拉跪生。莫說三十萬,就是三百萬我亦不放在眼裏。便是老夫死了,還有我兒子代我的職守。你若不殺盡這城堡中最後一人,便休想染指貝爾格萊德一寸土地!”

幾句話說得正氣凜然,慷慨激昂。賽戈萊納大為折服,擊節讚歎,覺得如今才見到甚麽是真豪傑。回想自己偷東西險些壞了老英雄的性命,頗自不安,心想得琢磨個甚麽辦法從魔手畫師那裏尋回四葉三葉草,來治他的病。

這時已經有許多人拔出兵刃,躍躍欲試,隻待公爵發一聲令,便要撲過去把這使者剁成肉醬。阿穆爾麵對洶洶群敵,了無懼色,把蘇丹敕令放回懷中,不屑笑道:“我聞歐羅巴最重騎士之道,如今一見,也不過是群恃強淩弱、的蠻子罷了。”

老公爵乃是教皇親封的白盾騎士,事事嚴守騎士七德,如今聽到一個奧斯曼人語帶譏誚,心中大怒,雙手一拍道:“你辱我太甚,本來是要拿你這異教徒的血來祭英雄大會。看你還算個英雄,我們亦不想以眾欺寡,違背騎士道德,便依著江湖規矩,給你個公平決鬥的機會。”卡皮斯特拉諾急道:“大人,何必與他糾纏這些。”老公爵擺擺手道:“今日這麽多人在此,難道還怕了他不成。我若不答應,反挫了自己銳氣。”

阿穆爾道:“有趣有趣,隻是在下生平隻扶筆杆,不曾摸過刀兵,如何打得過列位英雄?”老公爵道:“你可從部下裏任意挑選一人,代你決鬥便是。”阿穆爾沉吟片刻,抬頭笑道:“我的決鬥之人,便是這一位舞姬。”

眾人轟的一聲,俱大為訝異,原來都以為他會從身後那兩個虎背熊腰的護衛裏選出一人代打,卻沒料到是這嬌滴滴的阿拉伯舞姬,看那蜂腰細腿不堪一握,哪裏有半分力道,剛才被普羅文紮諾一片麵包皮就打回箱子,功夫能高明到哪裏去。亞諾什上前一步,憤憤道:“你是特地來消遣我們的麽?”阿穆爾正色道:“這位舞姬出身顯爵,在奧斯曼身份不比各位下等——何況她自幼除了修習文藝,也有阿拉伯名師指點武藝,不遜於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他從懷裏掏出一樣物事道:“今日廳中之人,有能勝過這舞姬的,我便以此寶物相贈。如此可算是表出誠意了罷?”

羅慕路斯、賽戈萊納、亞諾什一齊“啊”了一聲,阿穆爾手掌裏托的,是一片蔥綠葉子,瓣分四片,竟是一支四葉三葉草!阿穆爾道:“這草是我國的至寶,生嚼入腹,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曾救過陛下一命,這才蒙他賜下一葉,今日拿出來作賭注,不知是否夠了。”口氣中竟帶著些不舍。熟知內情的人均知,這一個賭注拿出來,貝爾格萊德無論如何也要應下這一場仗了。

這時卡皮斯特拉諾冷冷道:“倘若我方敗了呢?”阿穆爾笑道:“閣下未想勝,先料敗,不愧是公爵的智囊。倘若你們敗給了這位舞姬,我們隻要公爵的公子去安條克盤桓一陣,尋訪一下土耳其風物。”老公爵道:“拿我兒子作人質?這條件好可笑,我為何要與你賭了?”亞諾什捏捏他父親手掌,低聲道:“倘若不賭,父親您的病該如何是好?教皇所贈的四葉三葉草如今不曾追回,如今卻是個絕好的良機,兒子便來冒這個險便是。今日菁英甚多,總不至於輸給一個阿拉伯女人。”

阿穆爾又道:“今日在座的諸位,都是耆宿前輩。等下那些小輩比劃起來,還請列位在一旁多多提點呐。能蒙宗師指點,那可是天大的福緣。”他故意說出這些話來,擠兌住普羅文紮諾、加布裏埃拉嬤嬤等一眾高手,迫他們不能出手。

這時廳內有一人大笑道:“今日壽宴倒也熱鬧,我不妨也添個彩頭。若有能勝得奧斯曼人的,我家有一百杜卡特金幣相贈。”眾人去看,看到一個白白淨淨的男子手持酒杯,半靠在長桌上,神色憊懶。這人身著錦袍,頭抹亮油,一副**不羈的模樣,原來是意大利巨賈美第奇家族此來祝壽的代表,名叫吉格羅,乃是家族中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揮金如土。隻因他身後家族顯赫,是以也安排入了大廳。

阿穆爾拍手讚道:“好豪氣,不愧是世家子弟,出手闊綽。”吉格羅衝那舞姬瞥了一眼,拿起一塊幹麵包擦擦嘴邊酒漬,道:“倘若這位小姐勝了,那五百杜卡特金幣便是她的了……咳咳,這位小姐身材美妙如斯,謾說金幣,就是要我這人,也隨她去了。”

在場眾人均覺這紈絝子弟實在不像話,在這關節上居然還與敵人調情。阿穆爾卻哈哈大笑道:“若有美第奇家的家產陪嫁,倒是值了!”說話間,那舞姬已經站到了大廳中央,擺出一個舞不似舞、招不似招的姿勢。阿穆爾走到一條長桌之前,略拜道:“盧瑟、梅瑟、卡爾鬆三位教授,你們來自大學,精熟律法典籍,不妨與這次決鬥作個公證如何?”

那三個瘦小幹枯的教授一同起身。盧瑟教授扶扶眼鏡道:“隻是不知這公證,是否該依循著《查士丁尼羅馬法匯纂》的規矩?”梅瑟教授道:“《羅馬法》年代久遠,卻不如《格拉蒂安教令集》來得嚴謹。”卡爾鬆教授高聲道:“莫要說笑,法律本是理性之女,豈能與教廷信仰混為一談?倫巴底有一部《封建法典》,裏麵既有法製,又有判例,十分精致,大有法學之美,不妨一用。”盧瑟教授怒道:“你們美因茨大學隻因收了倫巴底商人的賄賂,便處處唯他們是從,卻不知羅馬法才是萬法的淵藪,誰能與它比正統?”梅瑟教授道:“休怪我說你們偏頗,《教皇格雷高裏九世法令匯編》、《克萊門書》、《罪行錄》哪一本不是充滿靈性的裁判之作?我研讀了三十餘年,其中精妙仍學之不竭。”盧瑟教授跳起來,神情大為激憤:“咱們在說公證,你們扯去刑法作甚麽?這是民法範疇,不信你們可去查《小匯編》第三卷第二節的開頭緒言,連教皇大人本人都坦承羅馬民法已臻完美,隻可援用成例注解,不可擅作更動。”

這三個教授旁若無人,竟興致勃勃地自行爭論起來,他們語速極快,且說的東西艱澀拗口,休說是阿穆爾,就是在座的歐羅巴人,亦聽不懂他們究竟說些甚麽玩意。亞諾什見狀不妙,急忙上前低聲勸道:“三位教授,如今隻是請你們三人作個公證,卻不必如此深究法學淵源。等打退了奧斯曼人,再議不遲。”盧瑟教授道:“公子所言甚是,我便不與他們折辯就是。羅馬法中規定公證需要三人,今日恰好夠了這數,可見這法典是符合人性。”梅瑟教授冷哼道:“難道《教令集》中就不曾寫了麽?”卡爾鬆教授道:“三人公證,本是侯爵以上立下遺囑時的必須之數。今日不過是與人賭鬥,於法理上隻要二人公證便夠。你們隻看皮毛,不深析內在邏輯,如何作得學問?”

趁著三個教授爭執之時,舞姬懶懶地伸展皓臂,輕啟朱唇,溫軟軟的聲音滑齒而出:“小女子艾曼達,恭候諸位高手指教。”

注1:貝居因會興起於耶曆十三世紀低地諸國,為中世紀最有名氣的女性修會。該修會以虔誠著稱,且沒有正統修會的嚴格製約,入會修女無需宣誓,隨時可以離會。貝居因會與教廷關係稀薄,不受其控製,自成一局。

注2:希爾德嘉德·馮·碧耿是中世紀第一知名的女修士,耶曆十二世紀生於萊茵蘭,後於賓根的修道院開創了基督神秘主義流派,曾多有神視體驗,又被人稱為“萊茵河的西比爾”。此女博學多才,承襲古希臘四液學說,精研醫藥之說,有《自然史》、《病因與療法》流傳於世;又擅哲學論述,先後有《人生功罪書》、《神聖工作》等巨著,時人評價說“神學筆法竟清新如是”。此女最大的貢獻,乃在音律,一生作所七十七首聖詠,不拘一格,大有創新,為後世聖歌之濫觴。無比能打。

注3:其時歐洲大學已有頗多。其中法學一科的教材中,《查士丁尼羅馬法匯纂》乃是耶曆六世紀東羅馬皇帝查士丁尼編撰的,匯古典羅馬民法之大要;《格拉蒂安教令集》由意大利教士格拉蒂安於耶曆一千一百四十年左右編成,內有曆屆宗教會議與教皇所頒法令,乃是第一部教會法典,《教皇格雷高裏九世法令匯編》、《克萊門書》、《罪行錄》等皆是此書注解。《封建法典》源於倫巴底地區,本是地區之法,後來推廣開來,為諸多貴族所用。究竟這三部法典何者為主,何者為輔,歐羅巴諸大學於中世一紀一直爭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