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該丁先生感著為難了,若是不理他吧?那村屋外的狗兀自叫得厲 害,前去打門,無非是惹著人家大驚小怪;若是依了田藝夫的話,就這樣的 回去,這豈不是白來一趟?他這樣的呆站了一會,低頭看看燈籠裏麵的蠟燭, 已所剩不多,事實上也不讓自己徘徊在這裏,他一扭身體回頭看走去的田藝 夫時,那一盞瓦壺燈的光亮,已是走得很遠了,又因為自己這一扭身體,來 得太猛,將燈籠裏燭光閃熄了。天色本來黑暗,在猛可燭光自滅之下,眼前 越發漆黑,腳下站在什麽地方,已看不出來,隻得提起了嗓子,高喊著藝夫。 那田藝夫被他的狂喊聲浪所驚動,隻得提了那盞瓦壺燈來,將他迎回寄宿舍 去。一路上埋怨著他,他隻是嗬嗬的笑,並沒有說著什麽。他心裏自也想著, 雖然一天不曾理會到藍小姐,她明知道自己有事纏住,決不會見怪,便是不 知道有事纏身,以她那種自視很高的情形而言,她也不會有什麽表示的。明 天早上起來,邀著田藝夫一路,去請這兩位小姐到小鎮市上去吃油條豆漿吧; 可是也不必太早了,太早了,透著自己性急,也是不好的。在睡在枕上而未 曾睡著的時候,便預定了次日早上九點鍾去找田藝夫,可是次日早上,還不 到八點鍾,自己雖已起床,還沒有開窗子,就聽到夏小姐在房子外麵叫道: “丁先生還沒有起床嗎?我們早就來了,起來起來,我們等著你呢。”丁古 雲聽說,立刻將窗戶推開,卻見藍田玉笑嘻嘻的站在那芭蕉下麵。便笑道: “嗬!藍小姐站過來一點吧。那芭蕉葉子上麵積聚了昨晚的宿霧,到了早上, 變了小水點子,這時候正好要由葉子尖上,滴了下來。”藍田玉笑道:“滴 一點露水在身上,那也沒多大關係。一個人若露水珠子也承受不起,我看也 不必活在這宇宙裏了。”丁古雲被她這一番辯駁了,透著剛才那番好意,除 了有一點多事,還是暗暗譏諷著她太嬌嫩了,因之隻管勉強的笑著,紅了老 臉沒得什麽話可說。藍小姐於說過之後,也有點後悔,兩手扯了一片大的芭 蕉葉子下來,順了那葉上的筋紋,一條一條的撕著。夏小姐站在一邊看到, 伸手扯了她的衣襟將她拉過來,笑道:“你這孩子說話不知高低,對老師可 以這樣開玩笑的嗎?”藍田玉被他這樣一打諢,就明白過來了,因笑道:“我 總覺得丁先生的生活過於嚴肅了,我總有意和他在這嚴肅的氣氛裏,加進去 些趣味,其實不是開玩笑。我想,丁先生總能諒解這一層。”說著,她又很 快的瞥了他一眼,雖然在她這一瞥中,隻是眼皮撩起,一轉眼珠。丁古雲早 已經看到了,而且深切的了解著她是什麽意思。因道:“對的,對的!隻有 你們少女們的天真,能引起我們中年人的朝氣。”他說到“中年”兩個字, 還怕聽者輕輕的放過,卻說著格外沉重。夏小姐笑道:“怎麽說是中年哪? 丁先生你那股子好學和勇於工作的精神,簡直是青年呢。”她說完了這句, 似乎十分高興,有一種由內心發出來的狂笑,要由嗓子眼裏噴射了出來。然 而她又不願笑,立刻掉轉身,拉了藍小姐就走。丁古雲因她所稱自己為青年 的理由,是根據自己好學勤快的原故,未嚐不能成立。多少老頭子還都自負 著為老少年呢。人家高興說著,他也就高興聽著。兩位小姐走過去了。那好 言語的回味,還讓他對著窗子外的芭蕉樹笑了一笑。及至不見她們,恐怕她 們由大門口轉道到屋子裏來,便趕快整理好了**的被褥。聽差送了水來, 也就匆忙著漱洗,但是他倒是白忙了。兩位小姐都沒有來。他又換了一件藍 布大褂,直接向田藝夫屋子裏去,他猜著兩位小姐是必向那裏走去的。忽然 聽到身後有人叫道:“我們在這裏呢。”回頭看時,田藝夫笑嘻嘻地站在來 賓室的門口,不知剛才由這裏走過去,怎麽沒有理會到屋子裏有人。走向那 裏時,兩位小姐站在桌子邊,一個在理著鬢發,一個扯著衣襟,似乎等著無 聊,已準備要走的樣子。便拱手道:“真是對不起,讓二位在這裏久等了。 走,我們一塊到街上添點滋養料去。”夏小姐笑道:“我今天第一次聽到丁 先生說笑話。”丁古雲笑道:“夏小姐總喜歡拿我開玩笑。”夏小姐正要辯 說這句話,忽聽得寄宿舍裏人聲一陣喧嘩,王美今匆匆的跑了來,紅著臉, 微微的喘了氣,站在房門口笑道:“莫先生來了!”這一聲報告,不但教丁 古雲的臉色立刻鄭重起來,在座的男女,同時臉色為之肅然,把嬉笑的麵容 都除去了。丁古雲道:“已經到了這裏嗎?”王美今笑道:“政治家總是有 政治家的風度的。大概他怕突然而來,有點讓這裏的先生感到不便。他在公 路上等著,派人先到這裏來通知一聲。這裏我已托東圃兄布置,還是我 們……”丁古雲道:“好的好的,我們兩個人去歡迎去。”說著,他扭身就 向外走。但走不多遠,他又回轉身來,向藍田玉笑道:“這真是對不住,我 又要失信了,恕我不能奉陪。這……喂!老田。”說著,向田藝夫拱了兩手, 笑道:“你大概是不去見莫公的。那麽,就請你代陪二位小姐到街上去吃點 心,請代會東。”說著,在身上取出幾張鈔票,交到藝夫手上。田藝夫並不 推辭,坦然的拿著。丁古雲又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方才走去。夏小姐笑道: “老田,你這沒有什麽話說了。你拿著人家的錢,請你拿出一張嘴來,代表 人家去吃一頓,你還有什麽辦不到的嗎?你也應當學學丁先生為人才好。” 說著,推了田藝夫就走。田藝夫出了大門,笑道:“我雖不怕老莫,但是帶 了兩位小姐同在路上走著,遇到了他,究有些不便,我們由小路走吧。”他 說時,真的挑選了水田中間一條小路走去。夏小姐笑道:“人家那樣赫赫有 名的大人物,特意下鄉來看你,你陪了兩位小姐,躲到一邊去,本來有些說 不過去。”田藝夫鼻子裏哼了一聲,接著道:“你瞧!我們現在拿個三四百 塊錢,真成了那話喝酒不醉,吃飯不飽。憑著我浪**江湖十幾年,到哪裏去 掙不了幾百塊錢。他自命是大人物,我也不把自己看成小人物,我去歡迎他? 他不高興我,至多把我這隻閑飯碗打破。”夏小姐笑道:“丁大胡子向來也 是你這個說法。可是他現在就改變作風了。”田藝夫本走在她前麵,於是站 在小路分叉的田埂上,等最後一個藍田玉走到麵前,才笑道:“我說,藍小 姐你可要明白。人家向來說不為五鬥米折腰的。”藍田玉酒窩兒一掀,眼皮 兒一撩,向他笑道:“不為五鬥米折腰?你天天吃飯,也沒有打聽五鬥米值 多少錢?”田藝夫道:“你別裝傻吧。上海人打話,假癡假呆。他這樣卑躬 屈節去歡迎老莫,可是為了一個人。”藍田玉一麵走著,一麵說話,已是走 在田藝夫前麵了。田藝夫看她的後影,雙肩微抬了一抬,似乎帶著笑意了。 她笑道:“自然是為了一個人。”夏小姐在最前麵,笑著沒作聲。田藝夫道: “他為了誰呢?”藍田玉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他為了莫先生是一位 教育界的權威。”田藝夫哈哈笑道:“豈有此理!”夏小姐回轉頭來笑道: “你才豈有此理呢。她說自然為了一個人,這話就恰到好處,你這個不知趣 的人,打破沙鍋問到底。作文章要像你這樣說話一般,一點含蓄也沒有,才 是下品。”田藝夫嗬嗬大笑,身子一歪,一腳落入田裏,踩了一腳的泥。所 幸他穿的是皮鞋,提起腳來,在活草上擦擦,也就幹淨了。夏小姐笑道:“一 個人總不可以興奮過甚,什麽事過了份,就要出亂子。我聽說丁大胡子滾到 泥田裏去過一回。”田藝夫道:“你又是一句大胡子,你難道討厭他的大胡 子。”夏小姐紅著臉,回轉頭來,呸了他一聲。田藝夫走著路,自言自語的 道:“老丁為了他要塑出自己一副尊嚴的偶像,三十多歲的時候,就蓄了胡 子,他蓄胡子,至不自然,是有所為而蓄的。既是有所為而蓄的……”夏小 姐攔著道:“不要提這個問題了,我肚子餓了,快些走吧。”田藝夫笑道: “不要忙,我們應當在這小路上互相交錯過去,不要碰著了老莫。”他交代 明白了,兩位小姐,方才不去催促他。果然,不到十分鍾的時候,隔一片水 田。望到丁古雲王美今引著莫先生尚專員在那邊石板路上走去。他們在這裏 看到丁古雲,丁古雲也在那邊路上看到他們了。原來他雖在作歡迎專使,他 心裏可在嘰咕著,不要又遇了個正著。這時見他們由小路過去,在眼角一飄 之下,心裏坦然,而心裏也就暗暗連讚田藝夫是解人。他正這樣打算著,恰 好緊隨在他身後的莫先生在發言了。他說話的聲音,和他的地位恰成反比例, 非常之低微,不留心是聽不到的。而況他又說的是家鄉國語,也不大好懂。 因之丁古雲聽到他發言的時候,立刻半側了身子走路,好帶看著後麵的人, 而且心無二用的仔細聽著,這就管不到隔了水田的藍小姐了。莫先生臉上帶 了微笑,他道:“這地方風景很好,有山有水有樹木,有田園。這重慶郊外, 山穀雖多,卻缺少溪流,這裏難得有這一彎流水繞了你們的寄宿舍。”丁古 雲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莫先生又道:“我到鄉下來一回,我就要發生著很 大的感慨,什麽時候,我也能夠到鄉下來休息幾天呢?”丁古雲笑道:“莫 先生怎麽能休息呢?莫先生對著國家負了多大責任,國家是不容可莫先生休 息的呀。”莫先生點頭道:“唯其如此,我就很羨慕各位在這裏的生活了。” 丁古雲不願說這裏的生活有可羨慕的,而又不願駁莫先生的話,隻是回轉身 來,微笑著點了兩點頭。莫先生見他們寂然,也就了解他們的意思,便笑道: “自然物質上大家是很清苦的,不過我們忝為知識分子,我們應當看破一點。 孔夫子說,士誌於道,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丁古雲笑道:“是的, 我們就是這樣想。也因為這樣想了,所以我們看到那些無知無識的人,都大 發其國難財,我們毫無怨尤。莫先生可以到我們宿舍裏看看,就可以知道我 們的日子,是過得相當刻苦的。”說著話時,已經到了寄宿舍大門口,裏麵 幾位先生,由仰天、陳東圃引著,一齊迎了出來。莫先生慢慢的走,清瘦如 仙鶴,鞠躬如也,搶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五個指尖,顫巍巍的,和歡迎的人, 一一握著手。從從容容說著:“大家好,大家好。”丁古雲又在前引路,將 莫先生尚專員引進了剛才兩位小姐坐的招待室裏。這裏牆壁上,有白紙楷書 的橫披,“齊莊中正”四個大字。並有一副四字對聯:“淡泊明誌”,“慷 慨悲歌”。莫先生見那字寫得龍蛇飛舞,先笑了一笑,點著那顆半蒼白的頭 道:“很好!不失藝人風度。”再看正中壁上,有一軸孔子畫像。配了這全 屋的白木桌子竹椅子,不帶一點灰塵,真是嚴整而淡雅。桌上一個大瓦瓶, 插著一叢晚菊幾枝淡紅的梅花。頗也不因貧寒而失其雅趣。他打量一番坐下 來。向大家道:“請坐請坐!”尚專員因莫先生誇讚這對聯措詞,便故意問 道:“是哪位的大筆?”這些人聽了莫先生的話,各各離遠了坐下。丁古雲 微微站起來,笑著道:“是兄弟寫的。集的古人的句子。”莫先生道:“集 的古人句子?這慷慨悲歌是韓退之文,燕趙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了。這……” 丁古雲道:“上聯是諸葛亮的話,‘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莫先生 道:“是的,入蜀以來,我們對於孔明先生,是益發感到他的偉大。鞠躬盡 瘁死而後已,抗戰建國必須有他這種精神。《易經》是我們中國最高深的哲 學,世傳諸葛對於《易經》很有研究,必定不錯。”有一位先生便插嘴道: “孔明能造木牛流馬,還是一位科學家呢。《三國誌》上有木牛流馬的尺寸。 將牛舌頭一拉就會走,可惜失了傳。”莫先生聽了這話,笑道:“你先生說 的,是《三國演義》吧?《三國誌》是前四史之一部。作藝人的人,當然會 熟識小說,可是曆史要以史書為根據。”這位先生未免臉上一紅,心裏想不 到木牛流馬這事,會是沒有影子的,苦笑了一笑,沒說出話來。丁古雲便微 微一起身道:“木牛流馬這事,《三國誌·諸葛亮傳》雖是有的,但據後人 推測,這東西應該是車子之類,不一定像一頭牛或一頭馬。他先生說的,一 拉舌頭就走,也許是引用了小說一點。”說著,向那位先生笑道:“那《三 國誌》的裴鬆之注解,有木牛流馬尺寸,《三國演義》全抄了去,誰也不解 所以然。我兄倒信了羅貫中。其實還是依照莫先生所說,以正史為根據才好。” 他這樣一種說法,表示了那位先生讀過前四史,又讚同了莫先生的主張。立 刻替那人解了圍,那位先生心裏十分感激。而莫先生見他肚子裏很有經典, 益發佩服。他那樣一個聰明的政治家,自不願沒看過秘書報告之後,隨便多 說經典,於是把話引到別個問題上去。談了一陣,又由丁古雲、王美今引著, 參觀了全寄宿舍。而全寄宿舍裏,隻有丁古雲獨有一間工作室,放了許多雕 刻作品。王美今雖沒有工作室,但他昨日下午,找了好幾張畫在牆壁上張掛 了。臥室裏桌子上,還有一套畫具,和一幅剛打了輪廓的畫,莫先生參觀已 畢,回到招待室裏來,這裏桌子上,添了一盤白麵饅頭,又一盤子芝麻燒餅。 土瓷茶壺茶杯,斟著熱茶。丁古雲笑道:“我們這實在是不恭之至,隻有這 樣的粗點心招待。”莫先生笑道:“很好,這白麵饅頭,就是社會上平民想 吃不到的東西。”說著,他伸手將三個指頭箝起一個小饅頭,坐在竹椅子上, 慢慢撕著吃了。這饅頭是淡的,又是回籠蒸的,究竟不怎麽可口,他吃了一 個,並未再吃,倒是尚專員奉陪了幾個冷燒餅。莫先生端起桌上的粗瓷杯, 喝了半杯茶。尚專員在身上掏出掛表來看看,便輕輕的對莫先生道:“時間 到了。”莫先生起身笑道:“還有一處開會,我一定要趕到。”尚專員也笑 著點頭道:“打攪打攪!”丁古雲笑道:“我們是十分慚愧,隻能說表示敬 意而已。”於是莫先生向大家一一握手,笑著走出去。寄宿舍裏的人送到大 門口,肅然站定,還是丁王二人將來賓送回公路。在路上走的時候,莫先生 道:“丁先生和王先生都很努力,我的印象很好。”二人原在前麵引路,聽 了這話,都回轉身來,笑容滿麵,深深地點了一個頭。莫先生依然走著道: “關於上次尚專員所談那件事,我已有了計劃。不過這事要從速辦理才好。” 丁古雲道:“隻要有材料,作品是不成問題的,為了國家打夜工也可以。而 且我也找得了一個幫手,她的技術很不壞。若再經我在一處隨時修正,一定 拿得出去。”莫先生道:“那很好。丁先生是專家,既然認為拿得出去,自 無問題。”丁古雲道:“隻是這人是我一個女學生。”莫先生笑道:“那有 什麽關係呢?我知道丁先生是個道德高尚的人,但在男女之間,我們應當有 新的見解。”丁古雲道:“非為別事。這寄宿舍不招待女賓,而且也實在無 法招待。因此若找她來幫忙,勢必安頓著住在附近老百姓家裏,這一筆開支, 頗是可觀。”莫先生道:“那自然不能讓你擔負。”丁古雲道:“還有一層 要向莫先生說的,就是采辦原料,雖以到香港為便,惟川資運費太多。我想 自己到金華去一趟。間接采辦也好。原來所擬的數目……”他沉吟著沒有把 話說下去。莫先生點了一點頭道:“物價早晚不同,越遲是越會花錢多,這 個我很明白,所以我催你們早早動手。哦!王先生,有了多少張畫了!”王 美今笑道:“有了一二十張了,那自然是不夠。”莫先生道:“尚先生,我 們籌一點款子,先付給二位吧。丁先生你高足大學畢過業了嗎?”丁古雲道: “畢過業的,而且也在中學裏教過書。”莫先生道:“既然如此,應當讓他 也支領一份生活費。”丁古雲道:“那就很好了,這正可以鼓勵她努力工作。” 說著話,到了公路小路的交叉點,那新式轎車已烏亮在望。莫先生便停住了 腳,丁王尚三人,便品字形的站著望了他。莫先生道:“我覺得挽回現在的 國運,依然是道德最為要緊。丁先生道德高尚,我是知道的。”丁古雲聽了 這話,不由得肅然起敬,兩手抱了拳頭,微彎著腰站了。莫先生道:“這類 為國家服務的事,必須有自我犧牲的精神。丁先生生活刻苦,又熱心國事, 對於我們所盼望的成績,想總可以作到。現在藝術界的人,有一種不必要的 驕傲習氣,那對做事有害無益。我們無論對什麽人,總要虛懷若穀,不合作 或不自省的態度,是應該痛加改除的。”莫先生話鋒一轉,對著藝術界人發 生了不良的批評。這雖不必是指丁古雲王美今而言,可是眼麵前就是這樣兩 位藝人,決不能毫無關係。王美今心想,現在有所求於他了,他又在打官話。 嘴裏雖不便說什麽,麵上也就無法放出笑容來。可是丁古雲益發的彎了腰, 微笑道:“這種人大概也不怎麽多。有莫先生這樣的賢明領導者,大家總會 心悅誠服,努力工作的。”莫先生也有一點笑意,因道:“時間太匆促,我 們不能暢談。過兩天可以到城裏去再談談。至於經費方麵,可以先動用三萬 元到五萬元。詳細的辦法後來再商議。”丁古雲知道,在政治家口裏,話說 到這種程度,已是十分肯幫忙,暫時也不能多說什麽,隻有答應幾個是字, 莫先生回轉頭來向尚專員道:“我們可以走了。”於是他兩人踏上公路,走 上汽車。司機是早已在車上等候的。主人上車,車子便開了。丁古雲和王美 今站在公路邊目送車子開走。丁先生當莫先生在車窗子裏向他點頭時,兩手 垂直深深一個鞠躬。車子回答他的,倒是馬路上一陣飛塵,撲了他一身,胡 子上兀自粘著不少細微的固體。車子去遠了,王美今笑道:“丁翁,今天卻 是難為了你了。我沒有見你向人這樣客氣過。”丁古雲縮著手將袖子放長了, 打著身上的灰。笑道:“有什麽法子呢?米太貴了,我們怎敢說不為五鬥米 折腰呢?為了大家,也為了我自己,不得不敷衍老莫一點。”王美今笑道: “我看這為你自己這一點上,倒是很微渺不足道的。最多的成分,還是為人。” 丁古雲正想答複這句話,隻見田藝夫帶了兩位小姐,由公路那端慢慢走了過 來。他和夏小姐都笑嘻嘻地,走路帶著歪斜。丁古雲倒是向田藝夫點頭道: “偏勞偏勞。”王美今道:“老莫來了,他躲了個將軍不見麵,你還向他偏 勞什麽?”丁古雲道:“你有所不知。我因為要請兩位小姐用早點,沒有工 夫,托他代勞的。”王美今望了藍田玉要說什麽呢,她卻先笑道:“王先生, 今天實在把你累著了。為了這一部分藝人的生活問題,不得不讓您委屈一點。 但是這委屈是有代價的。”王美今道:“我沒有什麽,今天可實在委屈了丁 先生。”藍田玉站在王美今這一邊,隨著這話,眼睛向丁古雲一溜。丁古雲 笑道:“也沒有什麽委屈。縱然委屈……”夏小姐立刻搶了接嘴道:“那也 很有價值的。我若是一位藝術家的話,丁先生這份委屈,多少也就為著我一 點。”田藝夫抬起右手,中指與大姆指彈著,拍的一聲響著,向她伸了脖子 望道:“就憑你,別要彩了。”丁古雲也哈哈大笑來。

第十二章眾生相

這裏最不可解的,要算是王美今了。丁大胡子,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 見了上司,可以卑躬屈節,見了女人,可以開玩笑。在丁古雲自己,他並未 覺得有什麽人注意他的行動;而且他還自己解釋著,藝人們十個有九個半是 浪漫的,自己決沒有浪漫到他們那種程度。縱然有,也不過是把這半個未曾 浪漫的,益**漫起來,這也絲毫不足驚奇,所以他也比較的減少一些莊重 性,就當了大家向藍田玉笑道:“恭喜你,給你一點好的消息,剛才老莫對 我說,可以讓你照領一份生活費。”藍田玉笑道:“那謝謝丁先生和王先生 替我說項。”說著,特別的向王美今笑著點了一個頭。王美今笑道:“這與 我無幹,都是丁先生的麵子,因為老莫認為你是他的學生。”藍田玉笑道: “我就高攀不上,不能算是王先生的學生嗎?在學問一方麵說,王先生你不 當我的老師,哪個當我的老師?除非是這個日子,青年多半沒有辦法,當了 老師是要代想辦法,所以怕當我們的老師。其實我們也不能把認老師和想辦 法混做一談。”王美今抱了拳頭連拱了幾下,笑道:“言重,言重。”夏小 姐笑道:“既然王先生認為你的話不對,明天你就寫個門生帖子送了過去吧。” 王美今笑道:“夏小姐出的好主意,我們還來這一套呢。”藍田玉笑道:“那 自然是笑話,口裏叫著王老師也就行了。行不行呢?王老師!”她說著,將 靈活的眼珠轉了向王美今望著。王美今哈哈的笑著,連說:“不敢當,不敢 當。”田藝夫將手指點了他道:“老王就是這樣不脫俗,你就答應一聲又有 何妨?”王美今笑道:“我倒並不是客氣,我把什麽東西教人家呢?平白的 要當人家的老師。”藍田玉道:“我願跟王老師學畫。”夏小姐笑道:“沒 得說了,沒得說了。王先生今天收了一個好門生,今天晚上要請客。”藍田 玉道:“有話不能老在公路上談,我們到寄宿舍裏去商量吧。”這樣一說, 大家哈哈的笑著,一陣風似的擁回了寄宿舍。陳東圃正在門口盼望,看到大 家來了,迎上前一步。藍田玉先笑道:“陳先生,忙嗬!兩天沒見。”陳東 圃點了頭笑道:“老是閑著,沒事。”藍田玉又迎上前一步,那脂粉香已與 陳先生接觸了,笑道:“若陳先生老是閑著的話,那就好了。古樂器裏麵, 琴呀,瑟呀,那音調半天響一下子,叮一聲,當一聲,我有點不懂,倒是陳 先生彈的箏,比琵琶好聽,在清風明月之下,嗬!最好是秋夜,聽著箏聲, 就有一句詩讚美了它,我可說不上來。”陳東圃笑道:“你大概說的是《哀 雁十三行》吧?”藍小姐道:“陳先生什麽時候讓我們聽聽這雁聲呢?”說 時,仰天和夏水也出來了。仰天笑道:“還是藍小姐這話痛快,老莫今天到 這裏來,正話隻談了十分之三四。考古倒談了十分之六七。他是藉此要賣弄 他有學問。可是他就沒想到縱然一肚子古典,與政治有什麽關係呢?與抗戰 更有什麽關係呢?中國人一國人若都先考古,然後再作事,中國也就亡了。” 藍田玉當大家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忘了她舞台上的技巧,說著話帶走著路, 便走到了仰天夏水兩人站著的中間站定,笑道:“何必大家罰站?大家這樣 高興,我們倒好到屋子裏去開個座談會。丁先生有好茶葉,泡壺好茶大家喝。” 夏水道:“丁先生的好茶葉,這必須藍小姐燒水,這茶才喝得有個意思。” 陳東圃搖搖頭笑道:“我們這廚房大煤灶,要藍小姐下廚房去轉那煤灶,殊 失雅道。我們還要叨擾藍小姐,應當到藍小姐家裏去拜訪。”藍小姐笑道: “隻可惜我那屋子太小,不然馬上就請去坐了。”田藝夫笑道:“我想來個 折衷辦法,由藍小姐在家裏燒了開水,提到這裏來泡茶。於是地方既寬大, 茶也有得喝。”藍田玉笑著點頭道:“好的好的,請各位在招待室裏等著我, 我這就回去燒水了。”說著,她扭身就走了。這裏一些先生們,站在門口談 了一陣子,也並沒有把剛才的玩笑放在心裏頭,閑閑的也就散了。夏小姐現 在是絲毫無所顧忌,就到田藝夫屋子裏去,其餘的人各歸自己屋子,丁古雲 雖然也回到自己屋子裏去了,可是十分高興之下,按捺不住那番興奮的情緒, 覺得出屋子去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隻是在屋子裏踱著步子。他覺得藍小姐 在寄宿舍裏,已殺開一條血路,可以自由來往了,以後是無須受著什麽限製。 藍小姐真是有辦法,全寄宿舍的人,她都可以用各個擊破的法子,把人家說 得心悅誠服。可是問題也就在這裏,這全寄宿舍的人,就算自己的胡子長得 最長,讓別人對她太心悅誠服了,那是……這意思不曾想得完,忽聽得門外 有人笑道:“怎麽回事?接待室裏一個人都不曾到。”看說著話,藍田玉左 手提了一隻竹籃,右手提了一把新銅壺,笑了進來。丁古雲立刻伸手將那把 壺接過來,笑道:“沉甸甸的,你倒是真提著一壺開水來。”藍田玉把那籃 子放下,眼珠向他一轉,笑道:“丁先生,你看我什麽時候說話,向人失過 信哩?”丁古雲笑道:“這是你太忠厚了,他們隨便說的一句話,你就認為 是真事。”說著把籃子上麵蓋著的一塊白布給掀開了,裏麵放著四個大碟子, 盛著花生仁糖果之類,丁古雲笑道:“連下茶的幹果碟子也預備了,這實在 是出於誠意,請你用我的茶壺泡茶。書架頂上的那個盒子,就是好茶葉。讓 我分路去請客。”說著情不自禁地一摸胡子,笑嘻嘻地走了。在寄宿舍裏的 朋友們,聽到藍小姐真個請客,無有不來的,一致隨了丁古雲的招呼,到招 待室裏來。那長方桌上除了兩壺茶之外,還有四個碟子。正好全體招待,招 待莫先生的茶杯,還不曾收去,就將那杯子分斟了熱茶,放在桌沿上。夏小 姐自也在座,她笑道:“這樣恭恭敬敬開個茶會,總也應當有所謂,平白地 大家來聚會一下,什麽意思呢?”藍田玉正好斟了一杯茶放到她麵前,就悄 悄地向她轉著眼珠,飄了一眼。她也向藍小姐微微撩著一下眼皮,似乎已懂 得了她的意思。藍小姐才向大家看了一眼笑道:“其實,我沒什麽意思,不 過夏小姐這樣說了,我就算是新到此地,招待各位,以表示敬意吧。”大家 聽了,同聲的哈哈一笑。藍田玉笑道:“不過我有一句話,是要表明一下的, 就是這一杯清茶,還不能算是我的東。茶葉是丁先生的,而丁先生的茶葉, 又是夏小姐送的。我不過隻提了一壺水來而已。”陳東圃笑道:“那麽著, 藍小姐簡直未曾作東,水還是寄宿舍裏水夫挑的呢。”夏水笑道:“我不那 樣想,凡是經過藍小姐手的,都為藍小姐所有。拿出來,就是藍小姐的禮品。” 藍田玉笑道:“這樣說,那就好了。各位喝過茶之後,我把這裏的桌椅板凳, 茶壺茶杯,一齊全拿了去,因為這全是經過我的手的呀。”夏小姐笑道:“果 然如此,我倒後悔。夏先生那撮卓別林的小胡子,剛才曾向老田借剪刀,讓 我剪著修理了一下。假使這個修理的人換著是藍小姐。好了,那依著她的話, 這一撮小胡子,也歸藍小姐所有。”這句話說得大家哄堂大笑。藍小姐正捧 了一杯茶要喝,立刻放下茶杯,伏在桌上,笑得全身顫動。夏水紅著臉也笑 了。他將一個食指,在鼻子下磨擦了小胡子道:“我這個小胡子,用不了多 少時候,就可以養起來,送人也沒關係。”說著,將手指放在下巴上一摸, 因道:“若是一大把胡子,這個禮我就送不起了。”丁古雲笑道:“豈有此 理!”他不說這四個字倒也罷了。他說了這四個字,大家看到他長袍馬褂麵 前垂了一部長黑胡子。麵前花枝招展的站了這位藍小姐說話,與事實配合起 來,教人自感到有一種喜劇的成分含在裏麵。於是大家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 笑。藍小姐知道這一笑,丁古雲有些難堪,便笑著一扭身子跑到屋外去。然 後回轉頭來笑道:“我實在不能笑了,肚子都笑疼了,在外麵躲避一下子吧。” 大家笑聲小了一些。藍小姐複又折回屋子來,將手抬著,指了牆上那塊橫披 道:“大家看見麽。‘齊莊中正’。”藍小姐把這個“齊”字念成了吃齋的 “齋”。仰天道:“什麽?這個字念齋嗎?”丁古雲道:“對的,這個字讀 ‘齋’。古人齋戒的齋,都用齊字。‘齊莊中正’是一句《四書》。”仰天 笑道:“哈!藍小姐學問真不錯。”藍田玉笑道:“我念過什麽四書五書? 在北平的時候,人家屏風上,常有寫著這四字的。以往我也是念成齊整的齊, 後來人家點破我了,我才明白這四個字,無非教人私生活要嚴肅一點的意 思。”夏水笑道:“糟糕!自從這牆上有了這幅橫披,我一直念著齊整的齊。 仰天笑道:“就念齊整的齊,也沒關係。反正你寫劇本,不會寫上‘齊莊中 正’這麽一句話。”在這一陣談話之後,算是移轉了視線,把剛才的笑話引 開。藍小姐就也很圓滿的招待完畢了這個茶會。因話引話,引到陳東圃的箏 上,大家就順了藍小姐的要求,請他彈箏。陳東圃在這兩個月來,都沒有興 趣去玩樂器,這時一陣高興,就拿了箏來,放在長方桌上彈著。在座的人, 都含笑靜聽,奏完一曲之後,就報以熱烈的掌聲。但藍田玉冷眼看著這群人 當中,有一位穿西服的朋友,常發著勉強的談笑,她曉得這位是學西樂的劉 仰西。他除了會打鋼琴之外,提琴很有名。這玩意在青年當中,常受到歡迎, 今天算是在藝人圈子裏這樣出風頭,他自然是極不高興。藍田玉看在眼裏, 當時且不作聲,等陳東圃又彈完了一曲,便笑道:“對於西樂,我也是很愛 的,尤其是小提琴,那聲音拉起來是多麽婉轉悠揚呀。”笑說時,兩手環抱 在胸前,仰了麵孔,微閉著眼睛,似乎這空中就送來一陣提琴之聲一般,丁 古雲見她這樣讚美著,便笑道:“你麵前就坐著一位提琴名手劉仰西先生, 難道你還不知道?”藍田玉回轉身來,向他道:“劉先生是提琴名手,我是 有眼不識泰山,劉先生,你的提琴,一定也帶在身邊,可以讓我們聽聽你的 雅奏嗎?”她說著話,走近了一步,那眼珠在長睫裏轉動著,望了劉仰西。 他本以藍小姐一個勁兒的捧陳東圃,心原有一種說不出的酸味,現在藍小姐 站到麵前,她那一張俊俏的臉,一雙靈活的眼珠,尤其是身上那一種若有若 無的胭脂花粉香,足以征服一切。他簡直沒有那份勇氣,敢說不奏提琴。向 大家看了一看,然後笑道:“還要我湊一份熱鬧。”丁古雲看著藍小姐很高 興這件事,便笑道:“一年三百六十日,我們難得有此一日,何妨大家樂上 一樂?”劉仰西道:“我就獻醜一番,不過藍小姐不能盡聽人家的,應當也 表現一點才對。”這句話說得大家高興,接著劈劈拍拍一陣鼓掌,共同讚成 此事。藍田玉笑道:“各位先生看得起我,教我逗個趣兒,我沒有不來的, 隻是我懂得什麽呢?我算略略懂得一點話劇,難道讓我一個人在這裏演一幕 話劇嗎?”陳東圃笑道:“那麽,請藍小姐唱個英文歌吧。”藍田玉笑道: “中國歌都唱不好,還唱英文歌呢?”王美今笑道:“這樣說,藍小姐的中 國歌,一定是唱得很好的了,那就唱中國歌吧。”藍田玉笑道:“夏小姐的 京戲唱得好。各位要聽中國歌唱,不如請夏小姐唱。”夏小姐笑道:“我的 《三堂會審》,還是你教的呢。”於是大家一陣哈哈大笑,同聲道:“兩位 都唱,兩位都唱。”藍田玉道:“沒有胡琴我怎麽唱呢?”劉仰西笑道:“那 太好辦。我的梵嗬零可以拉西皮二簧,而且我學過《玉堂春》這出戲,我還 是專門的學過呢。”於是大家喊著好,鼓起掌來。仰天先生把導演的氣力都 拿出來了,頓著腳隻管叫妙極了,妙極了。在這種熱烈情況之下,劉仰西自 十分高興的,取了小提琴,站在屋子當中,先奏了一段小曲。這時,大家的 興致,都放在兩位女士的《玉堂春》上麵,尤其是藍小姐這一角,為大家所 急欲恭聽。於是照例鼓了一陣掌,並沒有催劉仰西再來一個。劉仰西經藍小 姐幾分鍾的感召,也十分興奮,所以他自己也不希望單獨再露一手,因向藍 田玉點了頭笑道:“藍小姐我們這就開始。”藍田玉倒並不推諉,笑道:“用 提琴配唱,我可是個嚐試。假如唱得一塌糊塗,把劉先生的音樂襯托壞了, 可不能怪我。”劉仰西笑道:“也許是藍小姐掉轉來說,怕是我的琴,配不 上你的唱吧。”說著,將手裏拿的提琴,橫頂在肩上,把弓在弦上拖拉了兩 下,笑道:“調門就是這樣高。這可不像胡琴,特別高不了。”藍田玉道: “我的調門,根本就不高。平常就是唱六字調。”陳東圃笑道:“你看,這 兩句話,就是內家不能說。”王美今搖搖手道:“不要鬧,不要鬧,等藍小 姐唱。”於是大家笑嘻嘻地望了藍小姐。藍田玉不慌不忙的,臉上帶了微笑 站將起來。劉仰西肩上架著琴,右手拉了弓子,在琴麵上虛比了一比,點著 頭向她說了一句英文,那意思是預備好了?藍田玉笑著點點頭。劉仰西拉了 一個小小的西皮過門。因道:“就從慢板這裏唱起了。”藍田玉站了起來, 兩手垂在胸前,又反挽了過來,臉上帶了一點笑容,又笑了一點頭。劉仰西 再將提琴拉著,她就應聲唱了起來。她始終是麵帶了微笑,麵對了在座的人, 很大方地坐下去。唱到了那“十六歲開懷王公子”那一句,她臉上更隨著起 了一陣紅暈,那兩個小酒窩兒深深的漩著,頭略低了一低,身子也略微偏了 一偏,而眼角又很快的向丁古雲掃了一下。他心中隨著一動,若不是緊靠了 椅子背坐著,幾乎暈倒下去了。自然,在座的人,也都陶醉在這唱聲裏,沒 有一點聲息來打攪。直等她把這一段唱完了,大家才哄然一聲的鼓了掌。仰 天拍了手道:“這是一個奇跡!這是一個奇跡!提琴可以配合皮簧,而且是 這樣好。”藍田玉向大家點著頭,連說見笑見笑。陳東圃站起來,斟了一杯 茶,雙手遞給藍田玉笑道:“潤一潤嗓子。”仰天回頭向夏水道:“我們說 編的那劇本,那主角有了一人了。”夏水笑道:“藍小姐實在是個全材。” 王美今端了一把椅子,放到藍田玉身邊,笑道:“坐著喝吧。”藍田玉向著 大家連聲道著謝。她早間化妝時用的胭脂粉,本來有些脫落了,露出原來的 白臉。現在唱過一段戲,臉上微微泛起紅暈,更覺得有一種天然生就的嫵媚。 大家都不免對她臉上多看了兩眼,藍田玉似乎也覺得大家都注意她,透著有 點不好意思,臉腮上越發加增了一些紅暈,將眼皮垂下了,帶上一點微笑, 站在桌子角邊,順手掐了朵瓶口上的花,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兩嗅。劉仰西笑 道:“繼續繼續!”說著又把提琴扯了起來。藍田玉道:“難道始終讓我一 個人唱?”王美今笑道:“你看我們大家都在這裏聚精會神等候著你的雅奏, 你僅僅唱兩句就了事,那也未免使大家太失望了。”丁古雲也笑道:“再唱 兩段罷,你看大家的期望是這樣的深。”藍田玉向他笑了一笑,輕輕的說了 一句道:“丁先生也讓我唱。”她這句話說得極其低微,很少人能聽到。但 她說的時候,向丁古雲使了一個眼色,丁古雲縱然不聽到她說什麽,也知道 她的用意所在,笑著連連的點頭。藍田玉側過臉子去,便又隨著提琴唱了幾 段,在大家鼓掌聲中,將夏小姐拉著站到劉仰西的身邊,一定要她接唱。夏 小姐雖是大家次要歡迎的一個主角色,可是這些藝人,自解得女人的心理, 不肯特別將藍小姐鼓勵過甚,因之也就一律敦促了夏小姐唱。她唱之後,照 例鼓掌,照例有幾次歡迎再唱。這一番熱鬧到暮色朦朧,大家方才盡興而散。

經過這樣一番熱鬧,全寄宿舍裏的人,都與兩位小姐很熟。仰天先生提 議,今天恰是好打牙祭,就請兩位小姐在宿舍裏便飯,除了回鍋肉之外,他 並將昨日買的十五個雞蛋拿出來請客。陳東圃說,有朋友自白市驛送了兩隻 鹹鴨子,也願拿一隻出來請客。這菜就透著頗為豐富了。夏小姐是老跟著田 藝夫的,這個辦法,自然是十分讚同的。藍田玉看著大家這樣高興,她就什 麽不說,故意裝著沒有什麽問題似的。這寄宿舍裏,本有兩桌吃飯的先生, 吃飯的時候,兩位女賓,每席安頓了一位。藍田玉自是和丁古雲同席,坐在 桌上,她卻不住的向四麵牆壁上去張望著。丁古雲笑問道:“藍小姐看什麽?” 藍田玉笑道:“我要看看你們飯堂裏張貼的規則,果然有不招待女賓這一條 沒有?”王美今也在這桌上坐著的,因道:“哪裏有這話?不過以前很少女 賓來,而丁翁……”丁古雲立刻接著道:“我對這事,向來也沒有拿過什麽 主意,以前來的女賓,僅僅是這一位夏小姐,來了既不一定遇到打牙祭,更 沒有人拿出雞蛋鹹鴨請客,我們就沒有留過夏小姐在這裏用飯。”夏小姐和 陳東圃坐在那桌上,她正將筷子夾了一塊鹹鴨,舉將起來,向他笑問道:“這 麽一解釋,我吃你的鹹鴨,還是沾著藍小姐的光呢。”陳東圃笑道:“我也 有辯護,可是我這鴨子,昨天才由朋友送來。”丁古雲在那桌上向這裏點頭 道:“不僅此也。老莫已經說了,藍小姐也加入我們這團體一塊兒支生活費, 當然她可以加入寄宿舍搭夥食。若以客論,僅僅是夏小姐一個人,所以究竟 說起來,還是請的夏小姐。”陳東圃道:“我們全體尊丁兄作者大哥,老大 哥的話如此,還有什麽話說?”仰天笑道:“你這句話,有點強迫民意。全 體的老大哥,藍夏兩位小姐也在內呀,她們承認了嗎?”夏小姐在這桌上看 了田藝夫,然後笑道:“有什麽不承認,難道丁先生還不夠作我們的老大哥 嗎?”仰天回轉身向桌上望道:“那麽藍小姐呢?”藍田玉正吃著飯呢,噗 嗤一笑,將頭縮到手扶筷的懷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