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小姐這句話是雙關的。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皮一撩眼珠很快的一 轉,向丁古雲微笑著,丁古雲還握住她的手未放呢,向她笑道:“你說這話 是真嗎?”藍小姐很快的縮回她的手,向前快走了兩步,站在窗戶邊,但她 的臉,朝裏而不朝外,隻向丁古雲望了一眼,沒說什麽,淡淡的一笑。丁古 雲因她今天特地提到有些像她的爸爸,心裏著實不安。自己就聯想到這一部 長胡子,站在這妙齡女郎一處總有些不稱。所以當藍小姐望了自己的時候, 自己就立刻感覺到她是為什麽望了自己。而又不願聽了她不快的表示,掃了 彼此的興。立刻就笑道:“我正有一句話要征求你的同意,還不曾說出來。 就是我想到這種老夫子的樣子,走到香港去,也許有點不適宜。我想換一套 西裝,你看怎麽樣?”藍田玉笑道:“人家都是由香港穿了西裝進來,你倒 要穿了西裝出去。”丁古雲道:“雖然如此,可是為了和你在一處走路免得 太相形見絀起見,我早一日改裝,給你早一日……”他說到這裏,頗覺下麵 這個說明,不容易措詞,便隻管把話音來拖長了。搭訕著伸手摸了兩摸胡子。 回頭看著旁邊桌子上,立了一麵大鏡子,看看那鏡子裏的影子,道貌岸然的, 和麵前這個摩登少女,對比一下,實在不調合。便將手輕輕一拍腰部道:“我 決計改造一下。”藍田玉瞅了他一眼,微笑道:“這話怎麽說?”丁古雲道: “你看,現在我們中華民族,在全麵搏鬥的期間,我們應當有朝氣。縱然是 個中年人是個老年人,也應當做出一番少年的氣象出來。充量的說,我也不 過是個中年人,倒弄成這種老年人的樣子。這樣老氣橫秋的,過於欠缺奮鬥 精神,所以我要從新改造一下。我這番意見,你總不至於反對吧?”藍田玉 笑道:“都是你自己的事。”丁古雲向她走近了兩步,微笑道:“雖然是我 的事,我也願意征求你的意見。”藍田玉笑道:“得啦。夠貧的了,老討論 這種事作什麽?我先回去一趟,回頭我們到街上見吧。”說著,舉步就要向 外走。丁古雲站著門邊,將去路攔住了,連道:“不要忙,不要忙,我還有 話和你說。”藍田玉倒不搶走出去,低聲笑道:“你看,你回來之後,除了 見客,就是和我談著話,寄宿舍裏這些個人,你全沒有和他們談過一句話, 王美今是你合作的人,你應當把在莫先生那裏接洽情形,也告訴他一點,我 們這私人的事,什麽時候都好談,你忙著些什麽。你得罪了人,可別把這責 任都推在我身上。”她說著這話時,左手提了旅行袋,右手將丁古雲輕輕一 推,噗嗤一笑扭著頭出去了,當她搶步出去的時候,衣服和頭發上,落下一 陣殘脂剩粉香,這一種香氣,讓人嗅到後,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意味,他站 在這裏,簡直是呆了。這樣總有五分鍾之久,自己微笑了一笑,點了兩點頭, 自言自語的道:“她的意思,確是很好,確是很好。”於是依了她的話,走 到王美今屋子裏去,坐著和他閑談。王美今聽他說到莫先生能給予他一種巨 款,便道:“那很好呀!在這鄉下的草屋子裏蹩扭久了,到花花世界裏去陶 醉一兩個月,調劑調劑這枯燥的生活。可是你把這位如意門生放到哪裏呢?” 丁古雲道:“你說的是藍小姐,她已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她是一個絕對 能夠自立的女子,哪裏她不能安身,我想她或者還住在這裏吧?這裏有許多 先生可以照料她。你不也是她的老師嗎?”王美今坐在他對麵椅子上,很驚 訝的站了起來,因道:“什麽?她還住在這裏嗎?你回來之後,她在你屋子 裏很久,就是商量這個問題?”丁古雲手摸著胡子,笑道:“我也隻是略略 和她談及,還沒有具體的辦法,我倒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有認識的 拍賣行沒有呢?”王美今道:“你還要回來的呀。你打算把衣物都拿去寄售 賣掉嗎?”丁古雲笑道:“我不是賣出,我是要買進。我想這次到香港去, 不是為著我個人的私事,多少要帶一點外交人物氣派。我想改穿了西裝出去, 免得這樣老夫子打扮,一下飛機,就給予香港人士一個不良的印象。”王美 今聽說藍小姐要留在這裏,剛才心裏所發生的一種疑問,就去了一大半。這 時丁古雲說是要買西裝,他倒覺得這意見也非完全無理,因笑道:“也許這 是受了藍小姐的勸告吧?你怎麽會把你這件道袍肯犧牲的呢?”說著,牽了 一牽他的長袍衣襟。丁古雲道:“我向來雖是個自奉儉仆的人,可是遇到禮 節所必需用的錢,我沒有省過一文。正是國奢則示之以儉,國儉則示之以禮。 你別以為我改穿西裝,是一種大變更,這理由很簡單;假如我們是個青年, 被征當兵,能夠不穿軍裝嗎?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孔夫子還微服而過宋。我 雖然改裝,還不是化妝,孔夫子都肯做的事我還不能做嗎?”丁古雲說了這 一串理由,雖沒有說是否受著藍小姐的勸告,可是王美今卻也無可再為駁斥。 因笑道:“何必要到拍賣商店去買。朋友路上賣舊貨的通融一套,可以省了 一筆用費,我路上正有兩位老友,從美國回來的,他們都有不合身材的西服 出讓;不但料子式樣都好,而且沒有舊。人家在美國吃的又白又胖。回來三 四年周身瘦去了一個邊沿,很好的西裝肥大的看不得。原來舊西服,小偷都 不光顧的,現在拍賣行裏大批的征求西裝,他為什麽不去換幾個錢用。可是 為了麵子關係,又不願親自送到拍賣行裏去賣,也不願四處托朋友找主顧。 若是有人以情商的姿態,請他相讓一套西裝,那是他最合適不過的事了,為 什麽不幹呢?”丁古雲笑道:“有這樣的事,那好極了,就怕衣服相差太遠。” 王美今道:“有兩個朋友的衣服可以通融,我都去拿了來,讓你試一試。據 我的理想,那總有一套合適。”正說著,陳東圃也進來閑談來了,王美今代 說了丁古雲要易服到香港去,而藍小姐又不去的事。陳東圃道:“這是沒法 子的事,非如此辦不可。記得我初到香港的時候,穿著一套長衣,香港人一 見,當麵就說我是由上海來的。不用說,背後就要說一聲外江佬。到處都不 免引著人家欺生。我箱子裏雖有一套嘩嘰中山服,我不敢穿。因為在香港, 旅館裏茶房,酒飯館裏夥計,都穿的是這一類的衣服,我忍受到一個星期, 沒有再忍下去,隻好買了一套西服穿了。”丁古雲皺了眉道:“就是為這原 故,我躊躇了不敢去。”陳東圃笑道:“也許另外還有原因。”丁古雲聽說, 也就忍不住笑了。手撫了長胡子道:“藍小姐住在這裏,還怕這些老前輩, 不會照應著她嗎?她最醉心你的事,你可以指點指點她了。”陳東圃笑得合 不攏嘴來。因道:“藍小姐這種聰明人,那這有什麽不是一說就會。可是她 並沒有和我提過這事。”丁古雲笑道:“她怕碰你的釘子。”陳東圃原是坐 著的,聽了這話,突然站了起來,拍了手道:“哪裏有這話!哪裏有這話! 這件事,你放一萬個心,在你回來以前,我決計將她教會。”丁古雲道:“那 麽我由香港帶些東西回來謝你。”陳東圃道:“那倒用不著。藍小姐燒得好 小菜,做兩樣菜大家解解饑吧。”於是大家都笑了。這樣一來,丁古雲之易 服問題,已得著兩個朋友的擁護,自是心寬若幹了。到了吃早飯的時候藍田 玉也在同桌,閑談中提到這件事,兩桌人沒有什麽人反對這事的。隻是仰天 在隔席向丁古雲笑道:“丁翁,你現在也不能反對我們穿西裝了吧?我們穿 西裝,固然為著便利,有時確也實逼處此。我們哪裏有許多錢,既穿西服, 又穿長衣?所以我們幹脆就改穿了西服。”丁古雲笑道:“雖然如此,假如 我不到香港去,我依然會反對穿西裝的。”仰天笑道:“你要穿西裝,我想 多少還受了藍小姐一點影響吧?”藍田玉在這邊桌上,頭一撇,微笑道:“這 不幹我事。丁先生穿了西裝上香港,和我們在重慶的人什麽相幹?”仰天道: “什麽?藍小姐不去嗎?”藍田玉點頭笑道:“我想去啊!可是誰借錢給我 買飛機票子呢?”仰天道:“我仿佛聽到人說你也去。可是我就想著,這旅 費怎麽樣籌劃?還不光是一張飛機票子而已。那麽,你不能跟著丁翁學雕塑 了。打算怎樣消遣?”王美今和她同桌,坐在下首,她向著他把嘴一努,笑 道:“羅!我跟他學畫。”陳東圃坐在仰天桌上,她又反伸了筷子,將筷子 頭點了他道:“我跟他學箏。他這種態度以學生加之先生,當然是一種失禮。” 可是王美今和陳東圃的感覺,恰恰異是,都有一種由心田裏發出的愉快。同 時,臉上發現出微笑。仰天笑道:“藍小姐將來要造成一個全能藝術家。索 性再演兩回話劇好不好?”夏水也坐在他同桌。因道:“你這樣說了一句不 要緊,弄得老丁要不敢去香港了,他總認為我們是引誘青年男女的怪物。” 丁古雲笑道:“笑話!我什麽時候在二位麵前說過這句話?藍小姐早在一年 以前,已經對話劇感到厭倦了,難道這也是受了我的勸告?”藍小姐桌上, 有丁古雲由城裏帶來的鹹鴨蛋和大頭菜,雖然這邊桌上,藍小姐也送過一碟 來了的,已是吃光了。他便一筷子夾了兩片大頭菜和一塊鹹鴨蛋,走過來送 到仰天碗裏,笑道:“我運動運動你。仰先生往後還得你照應點兒。”夏水 道:“這事有我兩人在內,你隻運動他而不運動我。”藍小姐聽說,不用筷 子了,就把兩個手指頭鉗了兩大片大頭菜,放到夏水飯碗裏,又鉗起了一片, 塞到他嘴裏,然後她手掌伸給他看道:“你看,幹幹淨淨的,我洗過了才吃 飯的。”大家倒隨了她這話向她手上看著。果然,不但洗得幹淨雪白,而且 十個手指上,都塗著蔻丹,這朱紅的油漆,擦在某些人的手指甲上,往往是 增加了許多俗惡不堪的醜態的。但是這時在藍田玉白嫩的手上看見,便覺顏 色很調和。仰天笑道:“你不用把手他看,你看他兩隻銳眼瞪著荔枝那樣大, 仔細地把你的手當硬麵餑餑啃了。”於是全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仰天笑道: “藍小姐不到香港去,那很好,就是要去,我們也要挽留。你看我們這裏增 加了她一個,就滿室生春。”丁古雲聽了這些話,隻是微笑。飯後,丁古雲 悄悄向藍田玉道:“換西服的話,朋友都讚成了。這算引起了我的決心,要 不然,我成了鄉下姑娘進城新穿時髦衣服,先有些羞人答答。”藍田玉笑道: “這就是你的短處,總把自己看成一個落伍的老頭子,不但和青年人混不到 一處,和中年人也混不到一處,越這樣想越弄成周身古板衰朽的氣息。其實 這裏有一個現成的事實,證明你思想錯誤。我總是一個青年,怎麽我就很和 你說得來呢?你看,仰天先生,周身都是孩子氣,人家都和他說得來。其實, 他的年紀要大好幾歲,沒留胡子,終年穿的是西服,青年人見了他還不是把 他當老師?在藝術界雖然沒有你丁老夫子的地位,在戲劇界裏他可了不得。 不穿長袍馬褂,不留長胡子,這何礙於師道尊嚴?”這一篇話說得丁古雲心 服口服,決沒有一個字的反響。
王美今先生,對這事也非常的有興趣,在這日下午,他跑出幾十裏路看 朋友,次日上午,就把一套出讓的西服和一件大衣帶了來。正好藍小姐在丁 古雲工作室裏,女孩子們是十分的熱心要好奇,立刻要丁古雲拿來試試。丁 古雲先看著那衣服既無髒跡,也沒有什麽破眼,早就有三分願意。走到臥室 裏,掩上房門,匆匆把長衣服脫了,將西服換上,自己向鏡子裏一看,竟是 十分稱身。於是兩手抖了領襟,向工作室裏走去。一麵走著,一麵笑道:“王 兄,你這件事替我辦得很好,這套衣服,竟是和我自己做的一樣。”他走到 工作室裏來,當了王美今站定,然後偏過臉來向藍田玉笑道:“總還稱身嗎?” 她含笑走向進來。伸手抓了衣服他的抬肩,微微的搖撼了兩下,笑道:“勉 勉強強,總可以穿。”王美今笑道:“藍小姐在丁老師身上,總是很用心的。” 藍田玉向他飄了一眼,笑道:“喲!這有什麽不能明白的。女人不穿西服, 她可會做西服,據我們的經驗,西服大小是抬肩上最不容易合身份。隻要抬 肩合了,別的所在大小相差一點,就還說得過去。所以我看了之後,不免要 伸手摸摸。”丁古雲笑道:“有理有理。那麽,據你的看法,現在是不是算 得合適了呢?”藍田玉退後了兩步,抿了嘴微向丁古雲周身上下看了一遍。 她並不說話,轉著她那靈活的眼珠,將頭點了兩點。王美今笑道:“既是合 身,你就留下穿著吧。我和你設想齊全,把零件都給你配合了,放在衣服袋 裏,你自己隻要配上一件襯衫就可以改裝了。大衣可以不必試,原是一個人 的。”丁古雲笑道:“還沒有講好價錢呢。”王美今笑道:“教書匠買衣服 給教書匠,難道還能訛你嗎?而且我說出了你尊姓大名時,他說你為公改裝, 隨便給錢吧。他向來就佩服你為人,在平時,便是送你一套舊西服,也不算 稀奇。”丁古雲哦呀了一聲。王美今笑道:“你不用驚訝,你這尊偶像,實 在是可以先聲奪人的。”說時,他不覺伸手對陳列作品的長案上,向那尊身 穿馬褂,胸垂長須的塑像指上一指。丁古雲笑道:“你說的是那尊偶像與這 尊穿西裝的偶像無關吧?”說著,將手拍著西裝的胸襟。王美今笑道:“偶 像成功了,那倒不論你穿什麽裝。穿長衣是偶像,穿西裝是偶像,甚至你身 上隻披著一塊布片,你還不失為一尊偶像。你放心,你不必為著改穿西裝, 對偶像感到煩惱。”丁古雲笑道:“我原是一個製造偶像論者,可是自今以 後,也許要作個打破偶像論者。”王美今聽了這話,不由得向他望著道:“那 為什麽?”便是藍田玉也覺得這話出於意外,對了他臉上望著。丁古雲笑道: “這話並沒有什麽稀奇,不過我覺得做一尊偶像,是和社會做模範,而不是 為自己做人。不要做個偶像,可就自由得多了。”藍田玉眼珠在長睫毛裏很 快的轉了一轉,向他給了一個眼風。然後笑道:“丁先生今天所說的,都像 是些醉話。”丁古雲嗬嗬一笑。把這話牽扯過去了。他們這一陣說笑,驚動 了茶房,悄悄的通知了別位先生,說是丁先生改穿西裝了。各位先生正如茶 房一樣的感到新奇,陸續擁擠到這裏來看他改裝。他見人沒得說的,隻是嗬 嗬的笑。他自己也這樣想著,醜媳婦免不了見公婆,索興說上幾句笑話,和 大家一同玩笑。他一隨便,這笑話也就停止了。
兩小時以後,城裏一個專差,送了一封信來。乃是尚專員之約,有要事 相商,請他立刻入城。在屋子裏沒有散的朋友,就勸他穿了西裝去。仰天還 慨然的借一雙預備役的皮鞋給他穿,丁古雲借得了皮鞋,坐到工作室的椅子 上來穿。這時屋裏無人。藍田玉走到他身邊,向屋子外麵看了一看,低聲笑 道:“這時候趕汽車擠不擠?”丁古雲彎著腰穿鞋子呢,抬起頭來,她眼珠 一轉,露著白牙齒微微一笑。丁古雲笑道:“你也想進城去玩玩。好哇!” 藍田玉搖搖頭,向外努一努嘴。低聲道:“你拿的那五千塊錢,用掉不少了 吧?”丁古雲道:“還多呢,你要用的錢總有。要不然,把兩萬元的支票, 先兌了款子在手邊,以備不時之需。支用個一千二千,這窟窿我總補得起來。” 藍田玉笑道:“你告訴我地點,我明天去找你。我不和你一路走。”丁古雲 笑著直跳起來,向了她問道:“這話是真的?”藍田玉道:“我什麽時候把 話騙過你呢?”丁古雲笑道:“好的好的。我今天進城,能找著好旅館,自 然是最好,縱然找不到,今天先把房間定好,你明天去決無問題。我除了到 莫先生那裏去而外,其餘的時間,都可以在車站隔壁茶館子裏恭候台光。” 藍田玉笑道:“那倒不必,下午四點鍾以後,六點鍾以前,你在車站上等著 我就是。我既要走了,我應當去看看我幾個女朋友。至於歇腳的地方,那倒 不必愁著沒有。”正說著屋外間有人說話,藍田玉丟了個眼色,向他搖了兩 下手,他笑著點點頭。他這個點點頭,似乎是隨便應酬著的表示。藍田玉倒 為這個有了很大的感觸,把臉皮漲紅了,抿嘴笑著匆匆的就走了出去了。丁 古雲本來高興,經藍田玉這樣一說,高興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腦筋有些渾叨 叨的,趕快收拾了一隻旅行袋,鎖好了房間就向外走。心裏也就默念著她這 個約會,不知道是否靠得住?最好還是問她兩句話,把這話確定了。自己心 裏想著,已經由水田中間順了小路,向公路上走去。想到了這裏,覺得自己 這個打算,並不算錯,便轉回身來,要和藍小姐說兩句。也隻走了幾步路, 忽然又想到,出來的時候,她已離開了寄宿舍了,這時她也許在寓所裏。那 麽,向她家裏去找她吧,於是擇了一條支路,向藍小姐的莊屋裏走去。可是 也隻走了幾步,忽然又轉個念頭想著,這事不妥,那藍小姐為人,最是愛用 小心眼兒,若是一句問的不對頭,倒可以把全局都弄僵,越想越不妥,把腳 步一步一步走緩了,索性站住了腳,想上一想。最後想著不妥,搖了兩搖頭, 還是向公路上走去,走盡了這截水田上的小路,踏到一棵黃桷樹下,該走大 路了,忽然看到藍小姐由粗大的樹幹後身轉了出來。向他笑道:“我老早就 在這裏等著你了,你在那路上來來去去,心神不定似的想著什麽了?”丁古 雲先就喊了一聲,這時站在樹蔭下向她笑道:“我想找你說兩句話。可是…… 說著抬上搔了兩搔頭發,笑道:“大概你已曉得我什麽意思了,所以你在這 裏等著我。我們還是一路走吧。”藍田玉笑道:“明天下午四至六點你在車 站上準等著我好了。可是我又想起來了,假如莫先生偏是那個時候約會著你 呢,也不能叫你耽誤正事。你可以寫個字條,貼在那第一塊廣告牌上。我特 意來叮囑這句話的,寄宿舍門口,有人出來了,我回去了。”說時,她臉上 帶了兩分難為情的樣子,掉轉頭就向小路上走了去。丁古雲雖然不曾和她說 得一句話,然而證明了她明天必定入城,自己心裏也就十分高興。
趕到車站上,正好在賣票,很順利的搭上了車子進城。見著尚專員,他 說是下星期有兩輛車子直放廣州灣,假如願搭車子去的話,可由廣州灣轉香 港。這一程飛機票難買,同時要兩張票子,更困難。若坐車子,再多兩個人 去也不妨。至於款子一層,若是決定了行期,可以先領。丁古雲道:“飛來 飛去,過著雲霧裏生活,有什麽意思。坐汽車遊曆遊曆山水,那是最好的事 了。那我就決計坐汽車吧。”尚專員道:“既然丁先生決定坐汽車走,晚上 我就轉達給莫先生,先把美術學校那筆款子先辦一辦,我們不把錢交到人家 手上,人家哪會開著香港的支票給你呢。”丁古雲笑道:“這個不幹我事。 隻是我自己的用費還得籌劃。”說著,他當了尚專員的麵,將西服衣襟,牽 了兩牽。因道:“為了去香港,朋友一致逼著我改裝,便是這一套西服,就 把上次撥給我的款子,用去了一半。”尚專員點點頭道:“在外交上有點活 動,儀表是不能不講求的。”說著,他笑了一笑,因道:“莫先生也說過, 丁先生這樣道貌岸然的樣子,怕不適於到香港去。於今丁先生願改裝,他也 一定讚同的。”丁古雲聽了這話,心裏越發高興,約了明天上午去見莫先生。 又在尚專員那裏,借支了一千元法幣,重複回到街上來找旅館。事情又是很 順手,不曾走第二家,就得著一間上等屋子。他坐在屋子裏先休息一會,見 電燈光下,照著一乳白色的木床,上麵鋪著雪白的被單,疊著紅綢棉被,兩 個軟枕,套著白布,桃紅花的套子,並齊放在床頭。好像這根本說是預備人 家雙棲雙宿的。窗戶邊的寫字台和左邊的兩張沙發倒也罷了。右邊有一架梳 妝台,配上一麵大的鏡子,擦得光滑無痕。卻又是給人家眷屬用的一種象征。 他看到這樣光滑的鏡子,不免走向鏡子麵前站了一站,看看自己一部胡子灑 在西服上麵,實在不相稱。回頭再看看這旅館裏上等的房間,心想,藍小姐 在這裏,第一件事是要讓她免除不快之感。若是能教她再高興一點,那就更 好了。於是在衣袋裏抽出一方手絹來,把胡子遮掩起來,向鏡子裏照了一照。 覺得無論如何,是比有胡子年輕多了。於是輕輕一拍桌子道:“一勞永逸, 就是這一下子。”說著,立刻出了旅館,直奔熱鬧街市。選定了這街市上最 華貴的一家理發館推門進去。這雖是晚上,電燈雪亮,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兩邊活動椅上,都坐著男女主顧在理發。理發匠見生客進來,讓他在空椅子 上麵對鏡子坐了。因問道:“先生理發?”丁古雲將手由頭上向臉上一摸, 把胡子也摸在手上,因道:“全剃。”理發匠並沒有答應。丁古雲又重說了 一聲全剃,胡子也剃,理發匠對於這話,並無什麽感觸。隔座上一位女客, 頭上包著白綢手巾,卻微微起身,側轉了過來看一看。丁古雲麵前,正立著 一塊整齊平方的大鏡子,自己坐下之後,就對鏡子裏這種形相,估量了一番, 更沒有注意別人。理發匠給他理發之後,便拿一柄雪亮的剃刀在手,站在麵 前問道:先生:“這胡子怎樣理法?”說時,對他喉下這部六七寸長的大胡 子,不免注視了一下。他正是對丁古雲胡子也剃一剃的話,加以考量。他自 己替丁古雲想著,把胡子蓄到這樣長,那決非一朝一夕之故,豈能夠隨便剃 了?丁古雲給他沉吟著,將手摸了胡子道:“我是好意,把胡子養著這樣長 的。於今人家總把我當了老先生,許多不便,還是剃了吧。”理發匠聽了這 話,站著向他估量了一番,然後放下剃刀,把坐椅放倒,讓丁古雲躺在上麵, 在他胡子上和胸麵前上圍了白布。然後取過了一把推剪,輪到他麵前,低聲 笑道:“那麽我就剪了。”丁古雲躺在椅子上本已微閉著眼睛,被他這樣一 問,就睜了眼睛問道:“你還問些什麽?奇怪!”這理發匠為了他這胡子可 憐,本來是一番好意,不想倒碰了他一個釘子。這時他仰臥在椅子上,頭枕 在椅背的頭托上,下巴額翹起,那一部長黑胡子像一叢盆景蒲草,由白圍布 上湧起,左右鄰座的客人,都看得清楚。大家都隨著有這麽一個觀感發生, 這老頭子為什麽要剃胡子?這時,那理發匠也不再替他顧惜那些了,將推剪 送到他左鬢上,貼肉推著試了一試。立刻一仔發須像一仔青絲倒在臉上。但 丁古雲仰臥在椅上讓他推剪,絲毫沒有什麽感覺,坦然處之。理發匠也就不 再猶豫,將推剪由左向右推,經過須叢的下巴,推到右邊鬢下。推過之後, 由右邊鬢再又推向左邊來,經過了上下嘴唇。這兩次推後,立刻把長胡子推 除得一根不剩。於是放下了推剪,將短胡刷子在肥皂罐裏攪起了許多泡沫, 像和其他沒胡子的人修麵一樣,在他腮上,下額上,嘴唇上,濃濃的塗著。 丁古雲躺著閉眼享受之餘,也曾睜眼看,看見理發匠手上掌握著一柄三四寸 長雪光剃刀,已向臉上放下。心裏立刻想著,那些短胡樁子,在這刀鋒之下, 必定不會再有蹤影,那岸然道貌,也就必定不會再有蹤影,這樣改變之後, 不知成了個什麽形相,這形相受到社會的反應如何,疑問是疑問著,然而現 在是難於自斷的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