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詩句說“覓得桃源好避秦”,馬爾孔,瓦林丹兩個小島如時在數百年前,海上交通純靠人力,它們又孤懸海中四無依傍,真也可說是“海中桃源”了。
全歐洲能保存老習慣與古舊風俗的地方,馬爾孔與瓦林丹很可算數。多少年前的男女裝扮,多少年前的房子中的陳設,照樣不改,一代傳一代下來,並且他們也不與外邊的荷蘭人通婚。網魚,製陶器,婦女們便打花邊,做手工活,經曆著悠久的歲月,直到有這麽大變化的現代,他們還是“依然故我”,仿佛世界上盡管有何變動與他們毫無關係。固然,他們保守性之強令人驚異,其實地理的環境造成了他們排外的堅決的心理。對於生活沒有更高的奢望,對於知識也無所謂有無滿足。一出漁舍便是一片溟渤,他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完全是自然界中單純的變化,他們所乞求的也不外肉體與風濤搏鬥借以獲得生存的養料。因此,他們與島外人接觸的時機不多,而團結本族的根性卻愈見發達。從外麵看起來,他們與亞姆司特丹的荷蘭人不止是服裝殊異,就是舉動,習慣,也完全不像一個民族。
無論哪個國家的漁民生活都是最艱苦,最貧困的。什麽是他們的恒產?帆舟,漁網,能吃苦的身體與忍耐的心力,什麽是他們的家?風中,濤上,暗夜重霧的海麵。他們一年中總有將近半年的時間作水上生涯。中國沿海地方,如山東,浙江,福建等處的漁戶,我們曉得他們一部分的狀況,這兩個海外漁村也不是例外。
船走出運河即入南海,沒有大風,船身不過略略搖動點。海波清碧,時見有翩飛的海鷗。不像海,卻像在大湖中泛舟。一堆堆的綠洲,草色,樹色與海色互相渲染,互相拂動。往遠處看似乎有幾座小山,但一會兒卻不見了;也許是淡雲。經過半小時便到了瓦林丹。
小小的石碼頭,上去的石階都破碎了,錯落地有十幾隻漁舟欹在一邊。我們這一群剛剛下船,便圍上了一群孩子,旁邊還有三四個老頭,像對我們有所期待。小圓帽,肥褲管,每人的小腿如撐著一個燈籠,上衣是瘦袖,肥腰,腰間有兩個大銅扣子(也許有銀製的),閃耀得很有趣味。男女都一樣穿著木屐,走在石道上橐橐有聲。男子的大木煙鬥古拙得像中國鄉下人的粗旱煙管。
在碼頭上等待我們的一群原是慣給外國人攝影的。我們這幾位遊人差不多誰也不肯放過這難得的機會,想攝得幾張影片回去,那些孩子們便爭著拉攏,希望得一角兩角錢的報酬。
街道彎曲不平,多是用碎石砌成。有專售本地製造的兒童玩具的鋪子,與粗磁器店,這都是為遊客開的。房子幾乎完全用木料蓋成,有的下麵用磚泥作牆,也薄得很。不知他們住在這樣房子裏怎麽防禦冬日的海風。
恰好遇見有什麽集會,在村子中心的小空場上,有賣零食的,玩具的,小小木台上有木轉馬,七八個孩子在上麵狂叫著飛轉。就是那麽大小的場子,卻擠滿了好多男女。婦女的裝束尤為特異,瘦袖,長裙,多用深藍白色,裙幅上層層褶子,與中國舊婦女穿的百幅裙相似,不過她們的是腰細下寬罷了,無論老婦,少女,頭發上有一個厚紙製的白花帽,透花,玲瓏,在尖頂兩旁有遮翼,既然不能禦風,也難遮蔽沙土,除卻是傳統的裝飾外無所取意(也有隻戴一頂軟呢小帽的)。但青年女子們像這樣雅靜打扮,反顯出與地方色彩有調和之致。偶有穿花紋衣服的小姑娘。年紀稍大點的就穿素樸顏色的衣服了。
據說瓦林丹人每年秋間到德國的坎烏拉耳(Kevelaer)作一次巡禮的遊行,那是他們一年中的大典,不過以信奉哥特教者為限。
我們在場中旁邊逛了一回,將要走了,從正麵走過來兩位年輕的姑娘,都不過二十幾歲。她們的衣服雖然與別人相同,但美麗的麵容與健康的體段可說是這漁村中的模範美人。我本想拍兩張女子照片,恰好有這兩位難遇到的模特兒,便與船上的引導員相商,請她介紹我給她們拍照。他讓我自己去說,我走去用攝影機示意,她們大方得很,絕不忸怩地並立著讓我拍。
參觀過幾家住房,都是極小的房間,極低的屋頂,看去不像大人的住室。他們的睡床都在靠牆的大壁櫥裏,有門開放,分兩層的多。這真有趣,日本人家的被褥白天疊在櫥裏,想不到這裏到晚上連大人孩子都塞進去。雖然窮苦,但家家屋內十分清潔,白布或織花的桌衣,掛在木壁上的杯盤,小小瓶花安置得那樣妥帖,燒飯的灶房也沒有什麽臭味。地板多是白木原色,不加髹漆而光潔無塵。像這樣屋子的漁村即在西歐已經少見,不要說與中國的一般農家,漁戶相比了。
她們很高興有外國人參觀她們的家庭,絕不阻止。女主人又取出她們的用具,她們的繡工——手巾,衣邊等給遊人觀賞。雖然言語不通,從麵部的表情上顯示出她們的喜悅。
這地方的住戶也經營著粗陶業,出品有點與山東博山的粗陶相仿佛,不過式樣特別,色彩以藍色,古銅色的居多,沒有都市中瓷器的金彩與變化的花紋。至於仿木鞋形式的粗瓷用具差不多家家都有。
楊君與我且行且談,我們都覺得這漁村中人愛清潔的習慣與日本人相同,木屐,肥衣自是他們的風尚。但究竟不十分明白男子腰間的白銅大鈕扣與婦女們奇怪的紙帽有何意義。
在村子中很少見壯年的男子,也許他們都到海上去了,常在家中的隻是婦孺與上年紀的老人。
村中的男女雖然生活上不很豐裕,但麵容並不現憔悴,精神亦不似愁煩,他們尚有他們的生活的方法,不過難說從容安閑而已。
由瓦林丹再上船向馬爾孔進發,時已正午三點多,日光由偏西方射到船麵上,暖煦如在春日。在這裏很少看見有什麽綠洲了,回望來時的海道,蒼茫中除卻天光海光遠遠相接之外什麽都清楚。
由此去馬爾孔不過二十分鍾的船行,這裏的碼頭寬大得多,房也不像瓦林丹那麽密集,海邊沙灘上照例是閑著的漁船,間或有一條大尾巴的瘦狗在船旁邊搜尋食物。夕陽映射著海上奇麗的色彩,偶然看見一片蚌殼似的銀光,與幽遠,變化的暈藍色互相閃動。
沿海岸不遠有小飯店,專備遊客到此久住的木房子。除掉村子裏的都用木架支起,算是牆基,以防岸邊海水的侵入。斜坡的海岸上生著叢叢的青草,小姑娘們穿著白練麻的長裙,繡花的紅圍巾,壓發的花帽,在草坡上逗著小貓作耍。當我們經過時,她們都站起來拖著貓對我們睜大了眼睛看。
人民的居室與瓦林丹相仿,但房子的構造較好。男女服裝殊不相同,女子多留長發,紛披雙肩,每人腰際係一條大紅織索花的單幅的圍巾,不是專為工作方便,卻是他們日常的裝飾,老婦有的在禿發上打一個包頭,多是自己刺繡的。姑娘們戴圓頂繡花小紅帽,遮及耳際,金黃色的曲發垂到腰間。
我在村中通兩條小街的木橋上立定,托楊君替我拍了一張照片,以作紀念。
木壁上畫著簡單彩色的繪畫,壁櫥中的臥床,好陳列瓷器,這與瓦林丹都相同,所差的隻是衣服的分別。男子的褲子肥大而短,與瓦林丹男人的褲筒的長度有差,女的則瓦林丹尚樸質,尚青黑色,白色的裙子,馬爾孔的女子卻穿白衣,或有花點的長服,外加圍裙與織繡的小坎肩。
臨行時我從一位攜筐售小物件的老太婆手裏買了一隻木鞋形的煙鬥,一條她自己繡著小風車花紋的布手絹。
離開這古老的漁村時,日光漸漸淡薄了。水光上輕拖著一片片的霞光,微微感覺清冷。我們上船時幾個十多歲的姑娘與兩位老太婆直呆看著開駛。那如畫的木房子,古裝的純樸男女,別了!在約每個遠方的遊客難得有重來的機會,他們多從紛擾,綺靡,爭鬥,幻變的大都市中來此,半日遊痕,或可略略清洗他們的胸懷。也許在這孤島上的男女,瞧著遊客們自歎,“有福的人能夠到處遊覽”。但那些遊客的心裏可不一樣。我離此地之後,在甲板上踱來踱去,說不出是感歎還是羨慕,總覺得這又是一個世界!歸途中偶然得了一首舊詩,附記於下:
夕陽幻彩下蒼茫,畫壁漁家晚飯香。
補網織麻生計苦,燈前誰複話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