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看花式的觀覽,原是什麽也認識不清的。從另一方麵說,因為遠客路過,受時間的限製,對於特殊情形注意力的集中,也許比本地人來得強。可惜這隻康脫柔佛號的郵船因為趕著二十三天一定的旅程到達威尼斯,故經過各埠大都隻有半日的停泊。除卻上岸與須及時趕回之外,沒有多少工夫。但機會在人間是多的,我經過的香港與新加坡兩處總共不過在岸上十多小時,卻對於華人教育稍知一二。
香港與新加坡(SingaPore)同為英人經營東方之根據地,但辦法似微有不同。因為香港究竟是從中國人手裏強要過去的,在那裏對岸九龍有鐵路可達廣州,有輪船能通到廣東福建及各處。凡是中國人,提到香港,誰也會想到它是廣東的一個重要出口;但又一想,現在屬英國了,便下不得轉語!英國人在這裏似乎故示寬大,例如中國人上岸用不到護照,中國的達官貴人可以時時來此作被保護者。而對於廣東的資本家更盡懷柔操縱之能事,他們在這地方盡心盡意對付中國人,好永久握住英國貨物進中國的樞紐,又可借此與別國競爭。至於新加坡可是另一種情形,雖說全埠六十萬人口中華人竟占有五十萬,然而除此外還有散處在各小島的馬來人,黑人,印度人,種族既很複雜,而文化的程度更不齊一。英人雖握有統治的全權,處理起來並非易事。據說新加坡是種族最複雜的地方,紅,黃,棕,白,黑各種人皆有,言語歧異,風俗各別。英人要加強管理這些被管理者,煞費苦心,何況新埠是南洋要地,東去香港,西往哥侖布,交通便利;而港口彎入,島嶼環回,又是英海軍的重要根據地。英人近年也感到日美海軍的威力,曾開海軍會議於此,足見除商業的競爭外,在此處,他們的處心積慮是另有所在。
單就華人的教育說,香港有久已著名的香港大學,譽之者以為足與英國本國的各大學媲美。實在他們每年花去二十餘萬鎊,一共不過教授百數左右的學生,他們有什麽目的?也許在英國文字的勢力下養成幾個科學者,能夠為中國社會服務。但我想這怕是少數吧?
並非是我個人的臆測,有證明。聽說香港私立小學有三百多間(這是廣東人的叫法,由此“間”字便可明白所謂小學就是私塾),英人辦的亦有十餘間。私立而接受英政府補助費者有一百餘間。如此說來,香港一埠的華人學校不能算少。然而據我所見,所謂小學者多半在二三層樓之上,租屋數間,在空中掛一商店式之招牌,便稱得起是一個小學。而英人所辦及有津貼者,則以英漢文並讀,私立的則專教漢文。頭二種,就等於日本人在大連旅順所設立的公學堂,而後一種完全是舊式私塾。他們何嚐不以提倡教育自詡,同時還可以博得寬大為懷的美名。例如在船上我與一位曾居高麗二十一年的老牧師(他是德國人,年五十歲,離開德國二十一年,這次還是頭一次回去。所以他知道德國的情形遠不如他知道高麗情形的熟悉),談起高麗的現狀,他很誠篤地說:日本人近多少年在這殖民地中盡過心力,如教導高麗人識字,改良種田的方法,修治道路,與一切設施。難道這麽辦還有不是麽?及至問他是不是他們的學校一例用日文日語教授?牧師掠著長胡子微笑了:“是的,這是個問題,與別國殖民地的學校一樣一……一個樣。……”一個樣,各國殖民地的教育方法。
他們對華人的教育方法是印就一例的模型,到處照辦。英人又何嚐比他國人傻。香港的初等教育,並非例外。
至於香港英政府獎勵私立學塾的辦法,是每年分季派教育司署的官吏往各學校考試,擇其成績好的送入官立學校肄業,可以免費。而高中卒業時,亦選擇成績佳者送入香港大學學習。
新加坡的英國管教育的最高官吏,還是沿用前清的名稱為“提學司”。這正如香港的司法高級官稱為“臬司”是一樣。屬“提學司”下的有“視學官”,再下級的是“視學員”。每年也是分季赴各校視察。據說他們視察的主要目的在防備學校內是否有民族思想的傳布。關於這類的書籍,即使在街上有賣的,也不準學校收藏。更不許以此教授學生。自從前歲所謂金文泰總督(他是以前的香港總督,香港的報上有時稱之為金中丞的)到任以後,據說直截了當限國民黨新加坡的支部於二十四小時以內解散,沒有客氣,一逾時限他可另有辦法。由此一來,各華僑學校對於民族思想的書籍檢查更嚴,有些學校將這類的書付之一炬,有的便收藏起來,不敢再在圖書室中陳列。
一個有力的證明,試問滬上較大的書局在南洋賣的小學教科書,不是另有一種名叫做《南洋國語教科書》的?因為普通小學用的,到那裏有許多文字不準教授。有些書局隻好另編一種,以適應環境的需要。
新加坡的華僑教授辦法與內地不同。我們曾在匆匆中參觀過一個養正學校(在新加坡大門樓),與其校長相談。據雲:分中學與小學及成人教育三部,中學有一部是專仿英國中學的辦法,以英語教授。至小學部由一年級起即有英語,每周四小時,除此外直至第六年級皆有每周六小時之英語。以所處地需要應用,故有此特殊情形。同年級之國語亦有每周十小時九小時之多。合計即在小學部每周功課占時間有三十九小時。至成人部則采單級教授法,每天約上二三小時,以備有職業及年長失學者,與不能入完全小學之較大兒童的學習。又有為不解國語之華僑所設之特別班。即用羅馬字拚音法英語教中國文字說是較易於見效。
這所學校在新加坡有很悠久的曆史,創始於清光緒三十一年,由廣幫僑商設立。初名為廣肇惠星洲養正學校。至民國八年,曆經改革,學生由三班增至十六班,人數由百人增至五百餘人,教室由三所增至十六所,不可謂沒有進步。在外國人的勢力下能夠維持辦去,比起內地人士創辦學校自然較難,可是華僑的資力雄厚,故又比內地的私立學校容易發展。
學校的設備大致也算完全,如校園,學生商店,儀器標本室,圖書室,運動場等,皆還相當完備。工藝室,音樂室,遊戲室,美術室等亦各別分設。教者學者兩俱利便。雖然是房舍較為陳舊,黑暗,然以每月二千餘叻洋(叻洋即新加坡洋,一元約合國幣三元)辦此,亦值得相當稱許。
因為這些學校的努力,現在居然有些華僑子弟能說國語,這實在是大可欣慰的事。廣東福建兩省言語的特殊,與內地人談話格格不通,故華僑即能說英語,馬來語,除卻在僑居地有何大用,故在南洋一帶國語的普及,實比任何事更為重要。
總之,不能說華僑不熱心於教育,惟既受異族的種種壓迫,而大家又容易自分派別,不易統一,便有許多問題發生。然以近年來世界經濟之深度的恐慌,牽連到南洋華僑各種營業的失敗,再加上殖民地主人翁之榨取(例如新埠的橡皮業之衰落即其一端),則華僑資本家的前途怕不易再有歐戰前及歐戰後數年的幸運了。因此,教育及其他公眾事業也都受此影響。
雖然迥非前若幹年可比,而每一隻船從上海,香港開往南洋去,中國的謀生者還是一批一批地向那些炎熱的地方走。英人,荷人,對於入口的華人有種種限製,而去者卻並不見得減少許多。
到處都是一樣,在香港,在新加坡,有蹲在街口擦皮鞋賣報的童子,有守著小香煙攤售煙的女孩子,所謂“教育平等”這句話,說來究竟有些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