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叫做鬆雲的山。
因為滿山蒼鬆,俯瞰下去翠色綿延,但凡有風從山間穿過,起伏之勢便如流雲滾滾。
那山以前叫什麽、後來又改作了什麽,已經沒人知道了。畢竟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哪怕“鬆雲”這個名字,也是塵不到在煮一壺鬆醪酒的時候,抬眼一瞥,隨口取的。
聞時不記得那些事了,但在夢裏看到那片山色的時候,就好像聞到了雪水煎茶混著鬆醪酒的香味。
鬆雲山山腰有一塊天然的凹處,地麵平坦,藏於陽明之向,那裏有一片清明雅致的房舍,住著幾個半大孩子。
夢裏應該是隆冬,很冷。
屋角落的爐子裏汩汩煮著什麽,聞時聽到了聲音,下意識想看,但夢裏的自己並沒有轉頭,而是垂著眼,倔強地盯著地上的兩塊小卵石、一根枯死的丫杈和一隻死掉的鳥。
那鳥枯瘦幹癟,毛已經塌了,硬挺挺地支著腳,看著嚇人又可憐,。
他好像很小,小到旁邊的桌台都比他高。
餘光裏還有幾個孩子在屋裏,也比他高。他們紮堆站在另一角,離他遠遠的,涇渭分明。
屋裏點著香,有嫋嫋的煙,他不肯抬眼,自然也看不清那幾個孩子的神情。但他能感覺到其中一個在抖,綢布褲子輕輕晃動著。
他們很怕他。
聞時心想。
忽然,門吱呀一聲響,被人推開了。
那幾個孩子愣了一下,連忙誠惶誠恐地站成一排,肩膀擠著肩膀,依然離他遠遠的。他們兩手交握,抬到額前,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童音帶著稚氣,齊齊叫著“師父”。
隻有他無動於衷,依然死死盯著那隻鳥,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吭聲。隻是緊緊抿著唇,背在身後的手攥得更緊了,硌得生疼。
他聽見沙沙的腳步聲響,很輕,像微風穿林而過。接著,一個人在他麵前站定了腳步。
那個人很高,他隻能看見對方的袍擺。
裏衣雪白,外罩是那種濃重的紅。明明是很豔的顏色,卻莫名給人一股又冷又肅殺的感覺,像血從雪山之巔流淌下來。
其他幾個孩子都噤了聲,朝旁退讓了幾步。
隻有聞時一動不動,悶悶地杵在那,像在跟誰無聲地較著勁。
“這是怎麽了?”麵前的人開了口。
他的聲音像是罩了東西,很好聽,隻是有點悶。也許是在夢裏的緣故,也有些模糊。但聽得出來,語氣並不凶惡,甚至算得上溫和。
可那幾個小孩依然恭恭敬敬,帶著惶恐。
“你們幾個,縮在屋角做什麽?”那人又問。
其中一個紮著揪的小孩怯生生地開口:“我們……我們害怕。”
“怕什麽?”那人依然慢聲慢調。
小孩躊躇著,支支吾吾不答。倒是另一個年歲稍小一點的,虎聲虎氣地說:“他是鬼。”
那根手指遠遠地指過來,顯然在說聞時。
聞時依然不吭聲,繃著臉,嘴唇抿得更緊了。也許是夢裏年紀小的緣故,那些話他聽得有點難受。
“誰告訴你的這些話?”那人又問,依然是溫緩的調子,隻是淡了些。
虎裏虎氣的小孩忽然就慫了,但還是梗著脖子說:“山下聽來的,都說他、都說他是惡鬼。那隻小鳥就是他弄死的。”
聞時眼睛睜得大大的,依然盯著那隻已經硬了的鳥。
他想蹲下去碰一碰它,想讓它動一下,但他隻是死死捏著手指。
“那隻鳥飛進來還是活著的,就歇在桌子上。”小孩強調道,“他給弄死了。”
聞時等了很久,麵前的人終於又開了口:“那這兩枚石頭呢,也是他扔的?”
那個小孩不吭聲了。
那人又問道:“你怕他?”
小孩猶豫了一下,說:“怕……”
麵前的人似乎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聞時聽見他溫溫沉沉的嗓音從頭頂響起:“山下的話那麽好聽,你膽子又這麽點大,何必在這呆著呢?多受罪。”
他似乎是在開玩笑,語氣並不冷肅,但那小孩已經嚇懵了。
其他小孩紛紛出聲,似乎想求情,但因為年紀小又不太會說話,都是支支吾吾,這就顯得杵在一邊的聞時更加孤零零的。
聞時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一眨不眨。
不遠處的爐子不知在煮什麽東西,熱氣總往這邊飄,熏得他視線有點模糊,眼睛有點熱。很討厭。
又過了片刻,麵前的人說:“罰你去石台練定符,打下三塊青石再來找我。”
“下回,事情聽明白了、看明白了再說話。”那人說完垂下一隻手。
他幹淨寬大的袖擺一卷,地上幹癟僵硬的小鳥就沒了蹤影。
聞時終於有了反應。
他眼睫顫了一下,似乎想抬頭,也想出聲討回小鳥。就感覺一隻大手落在他頭頂,說:“怎麽不叫人?”
聞時嘴唇動了一下,不肯開口。
那人也沒惱,隻是又拍了拍他的後腦勺,聲音好聽得像山風入鬆:“走,跟我上山。”
聞時強著,不想那麽乖順。
可也許是那人語氣溫沉如水,也許是對方的手很大,幾乎能護住他整個後腦勺。他的腳不知不覺往前挪了一步。
等到風雪迷了眼,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乖乖地跟著那人出了屋,走上了山道。
雪可能剛落沒多久,地上是一層淺淺的白。
聞時個頭小不穩當,走得踉踉蹌蹌。
剛跟了沒兩步,他聽見那人問:“冷麽?”
聞時依然悶悶的不吭聲。
“我是撿了個啞巴小徒弟回來麽?”那人又說。
聞時終於抬了頭。
那人太高了,他得仰起臉才能看全對方的背影。
那人似乎戴了某種古樸繁複的麵具,從聞時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皮膚蒼白,下巴清瘦,臉側的骨線清晰好看。
他朝聞時伸出手,攤開的手掌薄而幹淨,修長的手指微微彎曲。
“把石頭丟了,手給我。”他說。
聞時低下頭,這才看到自己的手裏攥著一塊棱角尖尖的石頭。
“攥了半天嚇唬人,也沒見你扔誰。”他又說,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逗趣。
聞時繃著臉,糾結了一下要不要繼續嚇唬人。過了片刻覺得手疼,這才把那尖角石頭扔在了路邊。
這麽一扔,他就看清了自己的手。
夢裏年紀小,他的手也很小,沾了一點石頭上的灰,並不幹淨。最主要的是,他的手上纏著黑色的霧,繚繚繞繞。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用力搓了一會兒,直搓到雪白的皮膚發紅,幾乎要破皮,也沒能把那些黑霧搓掉。
那隻手掌還攤開在風雪裏,等著他去抓。
但他感覺自己黑乎乎的有點髒,猶豫了一下,便要把手背回身後。但他還沒來得及動,就被那人揪住手指,順勢牽住了。
“你縮什麽?”那人的手很大,也很暖和。
聞時掙紮了一下,沒能抵過本能,老老實實被他牽著往前走。
走了好久,聞時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聲音很低,帶著小孩特有的悶悶的奶氣。
他說:“我手很髒。”
很多人都說,他像惡鬼一樣。
那人靜了一會兒,答道:“不髒。”
聞時看著地上的雪,悶悶的聲音裏帶了鼻音:“那隻鳥,我隻是想摸一下。”
它就瞪著眼珠,像被惡鬼吸幹了精氣一樣,掉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死了。那些小孩嚇得躲遠了,把他當成魑魅魍魎一樣的惡鬼邪神。
其實,他自己比誰都怕。
“我知道。”那人又說。
聞時很警惕,不太相信。
他記得鬆雲山很高,以往他常在山腰,看向山頂要努力仰著脖子,走上去更是要費很大的功夫。
但是那天,山道莫名變得很短,也沒那麽冷,很快就走到了頭。也可能他總惦記著那隻僵硬的小鳥,始終難受著,心不在焉。
山頂有片寶地,也有像山腰一樣的雅舍。
那人領著聞時進屋,把他安置在榻上。
鬆開手的時候,聞時一抬眼,看見他手指遍布青筋,瘦得像一把枯骨,有殷紅的血順著手指蜿蜒下來。
……就像之前那隻鳥一樣。
聞時驀地嚇到了,呆在那裏,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隻手,一眨不眨。
他剛害死了一隻鳥,又要害死一個人了。
他驚慌地想。
“你這小孩兒哭起來怎麽沒聲沒息的。”那人哂笑一聲,垂了手。寬大的袖擺從腕上落下去,擋住了枯瘦的五指和血跡。
“逗你玩呢。”他走到聞時麵前,微微彎了腰。在聞時眼皮子底下,把那隻袖擺重新翻卷到手腕,剛剛還幹枯發灰的右手已經恢複如常,幹幹淨淨,隻是有些蒼白。剛剛那些駭人的變化,仿佛都是錯覺。
聞時眨了眨眼,感覺濕漉漉的東西順著臉頰肉往下淌。
“瞪著我幹什麽。不信你聞聞,有血味麽?”他瘦長的手指伸過來,指節碰了一下聞時的下巴頦,把那兩滴懸著的貓淚擦了。
聞時果然沒有聞到血味,隻聞到一抹很淡的鬆香味。
“再給你看樣東西。”那人又說。
他幹幹淨淨的那隻手背到身後,似乎輕撚了一下。等到再伸過來攤開手掌,那隻被聞時摸死的鳥就那麽窩在他掌心,腦袋蜷著,胸前的絨毛蓬鬆圓潤,像個毛團。
他指尖撓了毛團一下,那鳥兒就嘰嘰叫著睜開了眼,撲扇著翅膀下了地。
“活的?”聞時聲音還是有點悶,帶著糯糯的鼻音。
那人笑了,說:“活的。”
“能養麽?”聞時還是不放心。
那人說:“你管吃管喝麽?管就能養。”
聞時:“能養到多大?”
“很大。”那人四下掃了一圈,說:“金翅大鵬,反正這屋子肯定裝不下。”
聞時又悶下去,過了許久說:“那怎麽養。”
那人彎腰看著他,帶著笑意說:“你今天叫人了麽,規規矩矩叫一聲,我給它劃塊地方慢慢長,擠不了。”
榻上的小娃娃跟他對峙半天,規規矩矩叫了一聲:“塵不到!”
“沒大沒小。”塵不到說。
聞時就是這時候醒過來的。
睜開眼的前一秒,他在半夢半醒間想……那個傀師裏麵高不可攀山巔一樣的人,丟在身邊養了最久的一個傀,撲扇著翅膀能掀掉半個山頭的金翅大鵬,最初隻是拿來騙小孩的,說出去誰會信呢。
……
連他自己都不敢信。
聞時從**坐起來的時候,夢裏那些便成了模模糊糊的虛影。有些印象,但又並不清晰。
往事仿佛被打開了一絲縫隙,漏了一點端頭。他努力想多記住一些,但又昏昏沉沉,以至於太陽穴突突跳著疼。
昨晚窗簾忘了拉上,陽光斜照進來,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抬手擋了一下,抓著頭發下了床。剛開門,就看見謝問衣衫整潔不緊不慢地從樓上下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愣了兩秒,“砰”地又把門關上了。
過了幾秒,房門被“篤篤”敲響,謝問的嗓音響在門外,說:“起床了就別賴著了,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