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障就是一個人身上背負的罪孽。有先天的,也有後天的。但不管先天後天,像謝問這樣的,都是世間少見。

不愧是害父害母、害人害己的天煞命……

夏樵看到聞時閉著眼,喉結很輕地動了一下。他眉宇間縈繞著某種情緒,稍縱即逝,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怔忪片刻,夏樵才明白,聞時一閃而過的情緒,應該是一種淺淡的難過。或者叫……悲憫,他在沈橋眼裏也看到過。

這些做判官的,見到世上的一些人,總會露出幾分這樣的情緒。

聞時嘴唇又動了一下。

夏樵下意識問:“你說什麽?”

聞時睜開眼,目光依然落在花園中,過了片刻才終於開口。他說:“我餓了。”

夏樵:“?”

夏樵:“???”

不是,悲憫呢?

說著正事呢,怎麽突然就餓了???

夏樵滿頭問號。

他傻了半天,終於想起常人靈相上纏繞的黑霧,又想起聞時昨天吃的東西,醍醐灌頂。

“他身上黑霧很多嗎?”夏樵試探著問。

“你說呢。”聞時異常平靜……然後舔了一下唇角。

草。

這哪是租客,這是來了個外賣吧。

怔愣間,外賣按了門鈴。

夏樵遲疑片刻,還是過去開了門。

四月的淩晨,寒涼氣依然很重。那個叫謝問的男人又偏頭悶咳了幾聲,這才轉過臉來。病氣也蓋不住天生的好皮相。

“不好意思,今天風有點大。早知道還是該多穿一點。”他說。

可能是因為這人害父害母的名聲太響,夏樵莫名有點怕他,下意識縮了縮。也忘了禮貌和答話。

倒是聞時朝他手肘掃了一眼,那裏明明搭著一件黑色外套。於是半點不客氣地說:“帶著外套不穿,你不冷誰冷?”

謝問大概沒想到進門會是這個待遇,愣了一下。

他低頭自我掃量一番,抬起搭著黑衣的手:“你說這個?”

聞時沒吭聲。

他抬起頭的時候,眼睛已經彎了起來,脾氣很好地解釋道:“這不是我的,顏色太沉了,也不是我喜歡的樣式。”

聞時麵無表情,心說誰管你喜不喜歡,跟你那業障明明挺搭的,然後依然不吭聲。

這種情況下,瞎了心的人才感覺不出氣氛有問題。識時務的,可能打聲招呼就走了。但謝問是個奇人。

聞時沒給好臉的態度,似乎很讓他感興趣。

他眸光微動,在悶咳間打量了一番,依然是笑著問:“你是夏樵麽?”

隔著電話,他還十分禮貌地叫著“夏樵先生”。這會當著麵,不知為什麽又把那些都省了。

聞時動了動唇,鹹鹹蹦出倆字:“你猜。”

這倆莫名就對峙上了,偏偏還隔著一小段距離,遠程嗞火花。

夾在中間的弱勢個體被火花崩了一臉,忍不住插話道:“那個……不好意思,我才是夏樵。”

謝問這才從聞時身上移開視線。

他看向夏樵的時候,也打量了一番,不知在斟酌什麽。片刻才點點頭:“我猜也是你。那他是?”

夏樵心說他是我爺爺的祖宗,但嘴上還是老老實實道:“我哥哥。”

謝問“哦”了一聲,點點頭:“我得罪過他麽?還是你哥哥本來就挺凶的?”

也許是離得近,他便懶得費勁,聲音輕低不少,但又問得很認真。

聞時:“……”

夏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能幹笑一聲說:“他今天起早了,心情不太好。”

其實這會兒的聞時確實反常,

他以前也就順嘴堵人兩句,更多時候心裏想想就算了。這麽明擺著的針對還是第一次,但這不能怪他,還是謝問的錯。

明明還不認識,聞時對謝問已經有了相當複雜的情緒——

一方麵他追蹤惠姑追到了西屏園,在弄清事實前,很難對西屏園的主人有什麽好感。

可另一方麵,他看到謝問就開始餓。

當你餓極的時候,有人往你麵前擺了一桌美食,然後豎個牌子叫“有毒,就不給你吃”,你煩不煩?

聞時現在就這個狀態。

他蹙著眉,盯著謝問看了一會兒,終於受不了這詭異又微妙的對峙,扭頭走了。

夏樵有點擔心,叫了他一聲:“聞哥你幹嘛去?”

聞時頭也不回地進了廚房,硬邦邦地說:“找吃的。”

廚房非常幹淨,案台上沒什麽東西。聞時挨個開了一遍櫃子,看到了油鹽醬醋以及生大米。他又打開冰箱,從上到下順了一遍,飯菜沒興趣,其他不認識。他強忍著脾氣,隨便挑了個盒子。

聽到謝問往客廳那邊去了,他才從廚房裏出來。

於是夏樵一回頭,就看到某位祖宗倚著廚房門,叼著他昨晚拆封的巧克力百醇,涼颼颼地看著這邊。

不知道為什麽,這場景就很神奇。

“你今年多大了?”謝問忽然開口。

他明明是來看房子的,卻隻是囫圇一掃,反倒對聊天更有興趣。夏樵亦步亦趨跟著,答道:“18了。”

“哦,看著挺小的。”

是想說我矮吧……夏樵腹誹。

他膽子小,跟謝問離得近點就會不安,於是三步一回頭,巴巴地希望聞時能過來救場,哪怕是懟呢。

偏偏聞時裝瞎。

“那你……”謝問也跟著朝聞時看了一眼,話語間的停頓像故意省略的形容詞,“哥哥呢?他多大了?”

夏樵懷疑他省略的是“凶巴巴”之類的字眼,正要開口編個答案:“跟我差不多——”

就聽背後遠遠傳來四個字:“關你屁事。”

謝問笑起來。

夏樵這才想起來,沈橋以前說過,不要隨意跟陌生人說自己的年紀,保不齊碰上個厲害角色。

幸好,他說得並不具體。而且這個謝問……也不是什麽厲害角色。

傳言說,判官裏麵,張家一脈能人輩出,本家也好、外姓旁支也好,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唯獨兩條線是敗筆,其一就是昨天來祭拜的張碧靈,其二就是被劃了名的謝問。

哪怕就是這兩個敗筆,也有區別。

張碧靈一家據說資質一般體質弱,所以能力有限,但即便這樣,也排在聞時這脈上麵。

至於謝問,他是天煞命,自己都滿身業障,又怎麽去幫別人?所以他學了也沒用,注定要被除名。

這事放在很多人身上,都會變成一塊心病,但謝問好像並不在意。

他從那幅長長的名譜圖邊走過,既沒有排斥到無視它,也沒有駐足細看它,而是像對待一幅普通的畫,掃量一番便移開了眼,並不關心。

聞時嘎吱嘎吱吃完了一盒零食,沒滋沒味,但聊勝於無。

他又去冰箱摸了一盒牛奶,幾口喝了。那股冰涼緩解了身體裏的饑餓感,他覺得自己好些了,便扔了空盒回到客廳。

夏樵趁著謝問沒看到,雙手合十衝他磕頭,求他去救命。

聞時過去的時候,謝問正站在祖師爺像前。

他似乎這塊地方格外有興趣,目光從盛滿細灰的香爐移到“塵不到”三個字上、又移到畫上。甚至伸手在畫中人的大紅衣袍上抹了兩下。

夏樵差點脫口而出:“使不得使不得,亂碰祖師爺你怕是不想活了!”

聞時也皺起眉道:“摸什麽呢?”

謝問撚了撚指肚。

他的手指同樣是病態的蒼白色,於是拇指沾染的那抹紅便格外顯眼。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那抹紅看了幾秒,說:“袍子顏色挺豔的。”

聞時繃著臉沒搭理。

謝問又問:“這誰畫的?”

聞時終於開了金口:“我。”

謝問那種奇異的目光又出現了。

聞時被看得很不高興:“有什麽問題?”

謝問說:“你見過他麽?”

“誰?”聞時沒反應過來。

謝問指了指畫像。

他這個問題其實很奇怪,沒有誰會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你見過千百年前的某個人麽?

但那瞬間,聞時並沒有意識到這個這一點。

他隻是在想,他應該是見過塵不到的,甚至還算是那個人的徒弟呢。但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在人世間往來了12輪,生生死死又無掛礙,已經想不起來很多人的樣子了。

當初畫這幅畫的時候,跟在聞時身邊的還不是沈橋,是他當時的徒弟。小徒弟按照要求準備好了所有東西,而他在桌案邊站了一天,卻不知道該怎麽落筆。

小徒弟問他是不是筆墨有差錯。

他說不是,隻是不記得要畫的人長什麽樣。

小徒弟很愁,他從沒見過塵不到,連個參照的模子都找不到,又不忍見聞時在桌前耗著,便找了各路神佛的畫像來。

於是便有了這麽個拚拚湊湊的東西。

……

屋裏突然響起鈴聲,聞時乍然回神。

鈴聲來自於夏樵的手機,他讓到一邊接了個電話,得知帶他們去葬壽盒的司機已經出發,正往這裏來。

聞時朝掛鍾看了一眼,這才發現6點了,他們收拾收拾該出發去山上了。

剛剛的話題被打了個岔便沒再續上。本就是無關閑聊,謝問沒再好奇,聞時也就懶得再扯個謊。

夏樵掛了電話,匆匆帶謝問看了一眼臥室,然後抱歉地說:“是我欠考慮,約時間的時候就該說明情況的。今天確實情況特殊,也沒法繼續招待你。後麵還有機會的。”

聞時心說:對,我還盯著你的西屏園呢,跑不掉的。

夏樵又說:“租房子這個我懂的,肯定要多看幾家,對比對比,挑個最滿意的。今天就是看看,定不下來很正常,您回去再考慮考慮?”

聞時希望他連考慮都別考慮,他不希望家裏有桌毒性不明的滿漢全席四處遊走。

誰知這願望剛冒頭,謝問就說:“考慮就不用了,我會租的,什麽時候可以搬?”

聞時頓時很不開心。

夏樵倒沒那麽明顯,隻是斟酌著說:“其實這個小區挺偏的,交通什麽的都不太方便,也不熱鬧。”

他朝聞時看了一眼,又撓了撓頭說:“那個……我說實話,其實好地方真挺多的,沒必要著急定在這裏。”

謝問說:“我覺得有必要。”

聞時:“為什麽?”

謝問拇指一下一下摩挲著瘦長的食指關節,手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為什麽呢?

因為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乖乖巧巧用香案供著他。

還因為……

“我在抓人。”他看著聞時,忽然彎起眼睛。

就因為這句不知真假的話,膽小且想象力豐富的夏樵背後一直毛毛的。

6點起,來送沈橋最後一程的人陸陸續續都到了。

之前說盡量會來的張碧靈沒有出現,反倒是說過有事的謝問始終沒有走,拎著那件黑色外套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

他主動要送,作為主人家也不方便趕人,隻得讓他跟著。

下葬的地方有些遠,山很些偏,又下著雨,路不好走。

車子載了十來個人,緩慢地在雨裏滑行。夏樵捧著爺爺的壽盒坐在最前麵,聞時坐在他旁邊。親友順次往後,於是大多數人都坐在了前半截座位裏。

車子發動的時候,聞時不經意往後掃了一眼。

他本以為謝問這種人生地不熟的,會選擇一個人坐在末排,清淨。誰知他轉頭就見謝問在第三排,聽著前後左右的中年人滔滔不絕地聊著閑話。

那些人的方言腔調很重,聞時反正聽不懂,他懷疑謝問其實也聽不懂,但對方就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

聞時沒再管他,拉下帽子抵著窗戶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夏樵小聲叫他:“聞哥、聞哥。”

聞時睜開眼:“幹嘛?”

就見夏樵僵著脖子窩縮在座位裏,聲音輕得快哭了:“你往後看一下,車上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