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擦幹眼淚回過頭,小姐剛好吃完最後一口麵,她失神地望著那隻空碗,良久才開口:“靈兒……你說我以前吃長壽麵時是不是不該多搶一口呢……也許那樣她能活得久一點。”

茫然的眼神,落寞的神色。不忍再看下去,我輕輕擁住小姐:“小姐,您別這樣,您忘了舞妃臨去前要您好好活著嗎。舞妃在天有靈,定不會希望見您如此。”

她一顫,隨後強擠出一笑,“是啊,我答應過她呢……”

她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筷,我忙上前搶過她手裏的活,從前的小姐何時做過這些,而如今……想了想還是決定把積在心裏的話說出來。

“小姐,離開這吧,您在這已經三年了。”

小姐笑著搖搖頭。

“為什麽?如今舞妃也已不在。如果您是怕皇上……”

“不,不是這個原因,皇上在寧音過世後就對我說過去留隨我。”

“那您還有什麽好顧慮的?”我不懂。

“……不是顧慮,靈兒……不是顧慮。我十四歲進宮,大半生都是在這過的,這個宮裏有太多的回憶。”

“可是……”可是如今您身在冷宮啊,這裏四壁單薄,淒冷破敗,瞧著小姐一年不如一年的身子,就怕再過幾年……

“冷宮雖然環境不好,可我和寧音在這有段很快樂的時光,這兩年一個人住也慣了,現在還是冷清的環境比較適合我。”

“如果你是想一個人清淨的過日子,我可以讓魏炎幫您找處安靜的別院。”

小姐還是搖頭,悠悠地說:“我總覺得……寧音……還會回到這裏,我要在這等她。”

不可能的……舞妃不可能再活過來的,舞妃的遺體是我和小姐親手抱到竹筏上,看著她隨河水漂流而去,那冰冷的觸感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隻是……隻是這話此時我怎樣也說不出口。

“那至少讓靈兒留下來照顧小姐吧,您看您一年比一年瘦,靈兒心痛。”我哽咽道。

“唉,說什麽呢,你現在可是將軍夫人,怎麽還說這話。你啊,從小服侍我十多年,如今總算是能過上好日子了。”小姐拉過我的手,輕輕撫著我手心裏那些因常年幹活而留下的繭,即使這兩年我已不用再自己動手做什麽,這些繭卻是再也去不掉了。

“靈兒寧可一輩子服侍小姐。”

“真不知道說你什麽好了。難不成你還要我再把劍架脖子上一次。”

心一顫,我緊緊握住小姐的手。事隔三年,當年的景象仍然曆曆在目。

欣安十四年四月,我尹國生擒寧國君主,結束了兩國長久以來的戰事。

舞妃雖已為我國王妃,卻也是寧國公主,於是來求當時還是皇後娘娘的小姐,希望能見寧王一麵。

小姐深知私探囚犯是重罪,何況此囚還是敵國君王,可終是不忍舞妃苦苦哀求幫她混入天牢,但同時也暗中調派心腹侍衛嚴守在天牢四周,防其救人。

……誰也不知道,舞妃見寧王竟是為殺他。尹王大怒,將舞妃打入天牢,而小姐也被廢了後位。

後聽說小姐長兄祁欣將軍向尹王百般求情,甚至和尹王大吵一架,方赦免舞妃死罪,將其貶為庶民,打入冷宮。

而此時的舞妃已神智不清,太醫說……舞妃瘋了。

小姐苦求皇上將其一並打入冷宮,並請祁欣將軍做主將我許給當時還是參將的魏炎。

自小跟隨小姐的我自是抵死不從。誰想小姐一把奪過身邊侍衛的佩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以自刎逼我離開。

眼見劍越割越深,小姐的脖子已鮮血直流。我呆了,隻覺眼前血紅一片,想動想喊,卻完全發不出聲音。

僵持不下之際,魏炎一把抱起我離去。我看到身後的小姐昏倒在地,聽到抱著我的人在我耳邊不停的說道:“放心,有皇上和祁將軍在,娘娘不會有事的……”眼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已躺在**,腦子一片空白,等緩過神來,首先想起的是血,一大片的血。

“她沒事,太醫說她沒事。”一雙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溫暖有力。坐在床邊的是魏炎。看見他溫柔的笑容,我終是克製不住,撲入他懷中大哭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你隻是被嚇得無法反應罷了。”

是的,我確實沒想到小姐會真的拿劍割下去,當看到血時我就完全悶了,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可是……可是我不敢想,如果不是魏炎抱走我,小姐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會……。

我止不住的顫抖,魏炎緊緊抱住我,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安撫道:“她不會死的,先不說當時皇上和祁將軍都在,就是娘娘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死在你麵前的。”魏炎的聲音就像催眠的良藥,慢慢的撫平了我臨近崩潰的情緒。那時我知道,這個男人將會成為我後半生的支柱。

雖然知道小姐已經沒事,我還是堅持著要見她一麵,因為不再是宮女,而魏炎還隻是個參將,安排我進宮花了些時間,所以等我再次見到小姐時,她已和舞妃搬入了冷宮。

第一次到冷宮,破敗的景象讓我不忍想象小姐的處境,加快腳步卻在剛踏入院子時愣住了。

五月的天氣很好,小姐陪著舞妃在院子裏曬太陽。舞妃躺在躺椅上,小姐輕輕為她拉好快要滑落的毯子,然後在她旁邊的椅子坐下,將頭側靠在舞妃身上。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舞妃笑得如此純真。更讓我震驚的是小姐,跟隨她十多年都不曾見過她如此溫柔似水的笑容。

我就靜靜的立在一旁,看著這如畫般的景象,深深沉浸其中。直到小姐回頭看到我微笑著向我招手,我走到小姐麵前。一跪,一言不發的落淚,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娘娘,奴婢該死,奴婢差點害死你。”

頭上傳來一聲輕歎,“起來吧,別再叫娘娘了,不合規矩,如今我已不是皇後,寧音也不是貴妃,這裏沒有需要你跪的人,以後就叫我祁雨吧。。”

我搖了搖頭,“奴婢不敢。”

“唉……你這撅脾氣真是拿你沒辦法。那就和從前一樣叫小姐吧。還有,如今你已不是宮女,奴婢兩個字不要再用了。快起來,你跪的我渾身不自在。”說完俯下身扶我起來。

我站起身,目光落在小姐頸上那條清晰可見的疤。

“已經沒事了,那天是我逼你,根本不是你的錯,讓你自責了很久吧,對不起……靈兒。”

“小姐……”我的眼淚又控製不住的落了下來。

看我這樣,小姐掏出手帕剛想站起身,卻發現身邊的舞妃睡夢裏也拽著她的衣服不放。小姐看看熟睡中的舞妃,寵溺的一笑,放棄起身,隨即示意我蹲下身來。

小姐一麵給我擦淚,一麵輕聲道:“她呀現在就跟孩子似的,老是拽著我不放,真拿她沒辦法。”

我看看舞妃,欲言又止。小姐像是知道我要說什麽,接著道:“她現在誰都不認得,連我都不認得,剛回來那會每天哭喊吵鬧,真真把我折騰個夠。現在雖然還是不認得我,但隻要我在旁邊,她就安靜多了。太醫說怕是恢複不了了。”一頓,又展顏笑道:“這樣也不錯,以前是我纏她,現在換她纏我,風水輪流轉嘛。”

幫我拭幹眼淚,小姐突然麵露正色:“靈兒,我要拜托你兩件事。”

“小姐請說,奴婢……”被小姐一瞪,我連忙改口“靈兒什麽都願意做。”

“你就是這麽死心眼,可這事我還隻放心拖給你。”小姐撫著我的發輕聲道,“你也知道如今我和寧音都在冷宮,外麵的事顧忌不到。所以……我想把鴻兒拖給你撫養。”

我一愣,倒不是吃驚小姐要把孩子拖給我,而是不明白為什麽托給我的是舞妃的孩子。

“那太子怎麽辦?”太子可是小姐的親骨肉啊。

“雖然我也不太願意雲兒留在宮裏從小在宮廷陰謀中長大。但他畢竟是太子,皇上也不會答應他離宮的,這次的事也沒讓皇上廢太子,可見他是真的很疼雲兒,而且有我大哥和二哥在,雲兒不會有事的。倒是鴻兒,寧音如今這樣,宮裏又沒什麽靠山,皇上一向對她們母子有戒心,隻怕他再呆在宮中會很難生存。我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鴻兒,我要讓他遠離權力之爭,健健康康長大,所以我想讓鴻兒跟著你和魏炎。我會拜托大哥向皇上說情。”小姐撫上我的手,牢牢握住,“靈兒……鴻兒就拜托給你們了。”我含著淚重重的點頭。

“還有件事,以後我和舞妃的生辰之日,能否麻煩你給我們帶碗長壽麵來,現在要親自去禦膳房做怕是不成了,可是我還是想在生辰能和寧音一塊吃碗壽麵,是不是有些要求太多了。”小姐看了眼舞妃,臉微微有些泛紅,嫣然一笑。

我握住小姐的手,用力搖頭,啞著聲音道:“小姐放心,靈兒一定辦到,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有,靈兒……除了我和舞妃的生辰之日,其他時候都不要再來這了。”

“小姐!”我驚呼出聲。

用手止住我的唇,小姐繼續道:“你現在已為人妻,凡事不能再隻為自己打算。你夫君現在雖隻是宮裏的參將,但今後必定大有作為,她的夫人如果常常出入冷宮怕是會對他的仕途造成影響。”

“那靈兒……”我急切的話語再次被小姐止住。

“不要說什麽不嫁之類的蠢話,為人妻者怎可如此輕言草率。魏炎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好好待他,也好好待你自己。你為我做的夠多了。而且你剛剛才答應我要照顧好鴻兒的。”

一連串的話讓我一時無言以對。

那天我和小姐閑話家常,直到夕陽西下舞妃醒來時才離去。

夕陽的餘暉下,小姐小心的扶著舞妃回房,舞妃緊緊靠著小姐,一隻手還拽著她的衣服,小姐不知對舞妃說了什麽,舞妃抬頭對她甜甜一笑。那一刻,我看到她們的周圍攏上了一層金色的光,美的猶如仙境。

一直不肯定舞妃對於小姐來說是福是禍。從她們相遇至今也近四年,從敵對到欣賞再到互相傾心,是是非非中她們一直保持著亦敵亦友的關係。

對於舞妃把小姐害到如此地步,我恨過。但如今,看到小姐臉上時不時浮現的發自真心的笑,我想舞妃於小姐應該是種幸福。

“靈兒……靈兒……”

聽到小姐喚我,才發現自己陷入了回憶中。

“我嚇到你了是嗎?我以為這麽些年,這件事你應該已經放開了,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傷你這麽深。你放心,我不會再這麽做了,我不會做出讓你看著我死這麽殘忍的事。”

小姐滿懷內疚的望著我,我緊了緊握著她的手,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我沒有嚇到,我知道小姐是迫不得已那麽做的。我隻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哦?往事?”

看到那雙眨巴眨巴閃著好奇光芒的眼睛,我就知道瞞不過去了。“嗯……想起第一次來這的事。”

“哦,是那時的事啊。”小姐見我謹慎的樣子,微微一笑,“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我也時常想起呢。”迷離又有些甜美的笑容,小姐許是想起了什麽開心的往事。

“對了,鴻兒最近還好嗎?”

“好的很,魏炎給他請了位私塾先生,先生說他可聰明了。”

“這孩子一歲多就已顯出聰慧了,如今……算算快六歲了吧?”

“是啊,再幾個月就滿六歲了。小姐……我想等鴻兒滿六歲時把他的生世告訴他。”

“你要告訴他?”小姐有些吃驚,“魏炎的意思呢?”

“他也同意告訴他。小姐……不讚成嗎?”

“……寧音貌美聰慧,擅歌擅舞,雖說是女子卻熟讀兵法,如果生為男兒身說不定會為一代君王,這般的奇女子我怎會不想鴻兒知道。隻是……”

“小姐是擔心鴻兒知道後會報仇,還是擔心他會卷入宮廷鬥爭中?”

“都不是。鴻兒生性善良,也十分明白事理,必不會想著報仇之事。他雖為皇子,但在你們夫婦的教導下定能避免卷入爭權奪利的陰謀中。我是想你們將鴻兒視如己出,而你和魏炎又沒有孩子,為何還要讓他知道?”

“小姐,紙包不住火,與其將來讓別人告訴他,不如由我們來告訴他。我和魏炎都相信鴻兒知道後也不會有什麽改變。而且……如今朝廷爭權奪利越發嚴重,為免有心人將鴻兒卷入其中,告訴他反而能夠讓他提高警覺。”

“看來,你們什麽都想到了。是魏炎的主意吧。”

“是啊。”

“靈兒……你還真是撿到寶了。”

“小姐,你又笑我。”

談笑間已近黃昏。看看天色,我收拾東西向小姐告辭。

剛走出院子,就聽到簫聲響起,娓娓飄**在天際,優美卻無限哀傷,似有無數的傷感湧出,催人淚下。

第一次聽到這樣悲傷的簫聲是在舞妃去世的那晚。

那天也是小姐的生辰。

現在想想許是回光返照,那天的舞妃居然認得人,我和小姐自是狂喜,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反常代表著什麽。

我記得舞妃喚小姐祁雨時,小姐緊握她的手,深深落下淚來。

那天的小姐一直在笑,欣喜甜美地笑。舞妃也在笑,淡淡地深情地笑。

吃長壽麵時,小姐照例多吃了一口,舞妃靜靜看著她,許久,悠悠道:“祁雨,要是哪天我走了,你要好好活著。我想你活著,看著鴻兒和雲兒長大。”

“怎麽突然這麽說?”小姐笑得有些勉強。

“答應我。”舞妃認真的注視著小姐。

氣氛有些僵持,很久,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小姐小聲卻肯定地說:“好,我答應你。”之後她一直握著舞妃的手,牢牢的牢牢的握著。

午後,她們坐在桂花樹下肩靠肩的聊天。那年許是天冷的早,才八月,桂花已有些盛開。

空氣裏飄著淡淡的桂花香,兩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在樹下小小聲的說著話。

舞妃說想聽祁雨吹簫,小姐對她一笑,拿出隨身攜帶的玉簫。

簫聲,幽幽遠遠地在空氣中緩緩**漾開,悠揚委婉,似知音的聆聽,似情人的私語,似愛人的愛撫……幾曲終了,餘音點點,繞梁三尺而不絕……

小姐含笑回頭,卻見舞妃已閉目睡著,唇邊一抹笑,雲淡風清。

小姐向立在一邊的我示意進屋拿條毯子,等我抱著毯子出來時,卻見小姐的握著舞妃的手,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還帶著一抹不可置信。

“小姐,讓靈兒幫舞妃蓋上毯子吧,她這樣睡會著涼的。”

“啊……”小姐有些愣愣的,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去看舞妃,不再吭聲。

我不知道小姐怎麽了,可也不能讓舞妃就這麽睡著,於是上前將毯子蓋在她身上,剛碰觸到舞妃的手就有些愣了,冰涼冰涼的,我又搭上她的脈搏,沒有……

“小……小姐……”我控製不住聲音的顫抖,望向小姐,她仍是愣愣的,聽我喚她,茫然的看著我,輕輕地說:“沒事,她隻是睡著了。”接著又低頭望著舞妃,隻是握著舞妃的手緊的已爆起了青筋。

舞妃分明是去了,怕是在小姐吹簫時就已經去了,隻是這話……我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那天,小姐擁著舞妃,握著她的手,靜靜的坐了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下午不曾放開。

傍晚時小姐終於開口了,“靈兒,你先回去吧。”這般狀況我哪能離開,剛要說出口的話,卻被小姐的後半句話堵了回去,“今晚……我想和寧音獨處。”

那天黃昏後,冷宮裏傳出一陣簫聲,淡淡的曲調,宛如清澈的溪流,若有,若無,透出絲絲傷痛,絲絲悲涼。

那天,我在冷宮外站了一夜,魏炎陪了我一夜,而簫聲……一夜未斷。

此後小姐隻會在舞妃生辰之夜吹簫,她說如果這天她想回來,這簫聲能為她引路。

走出冷宮,望見遠處靜靜等待的身影,我笑了,快步向他走去。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大而溫暖,裹住了我的手,也裹住了我的心。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曾有個黃昏夕陽下,有對女子也如我們此刻這樣,幸福滿足。

那時的我不知道,此番離去竟是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