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筆錄

這是李東陽這輩子第一次來到公安局。

鄉裏的小派出所李東陽以前倒是去過幾次,並不是因為做壞事而被抓進去的,而是由於自己的一個表哥在那裏當小警察,所以李東陽空閑的時候偶爾會去那裏和他聊聊天。

市公安局,氣派的大樓,停滿大院的警車,還有那些進進出出的警察,都讓李東陽有些發慎——雖然他是以被害者關係人的身份被叫道公安局裏接受詢問的,但畢竟一直幹的不是好的勾當,心裏多少有些發虛。

現在李東陽坐著的房間,四麵都是冷冰冰的牆壁,沒有窗,隻有一扇帶有玻璃的小門可以讓空氣進出。李東陽麵前是一張再簡單不過的鐵腳木桌,桌子上放著一盞點亮的小台燈,對麵還放著兩把和自己坐著的一樣的鐵皮椅子。他能感到從屁股底下的椅子透過來的絲絲涼意。

這是個審訊室。

李東陽並不是嫌疑人,卻坐在審訊室裏,多少讓他心裏有些不自在。

本來應該是在接待室的,但是不巧,當李東陽跟著當時在現場進行調查的警察們到達公安局的時候,負責的女警告訴他們沒有空餘的接待室了,就隻能轉到第三審訊室。那個和李東陽同姓的警察把他往這裏一引,告訴他稍等片刻,然後就走了。

李東陽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盯著桌麵上散著橘黃色光芒的台燈,視線有些恍惚。

確實,今天發生的一切太過於突然了,讓李東陽覺得仿佛做了一場長長的噩夢。如果不是搖晃著王有財身體的雙手觸碰到的那漸漸冰冷的體溫,以及跪地的雙膝感受到滿地血液的粘稠和腥熱,恐怕李東陽早就會抽自己兩巴掌好讓自己快點從夢中清醒過來。

但他真的希望這一切隻是一場夢。

他在心中不停地想著、念叨著:趕快從這場夢中醒來吧,睜開眼的時候能看到舅舅那笑起來眼角爬滿魚尾紋的臉。

不過他是很明白,自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王有財那定格著不甘和悔恨的已經僵硬的臉是真實的,從他被刀捅入的胸口處流出來四處蔓延的鮮血是真實的,現在自己感覺到從屁股底下透進身體裏的涼意是真實的……

一切都是真實的,已無法改變了。

昨晚他們還在一起喝著啤酒,吃著烤串,發著大興;早上他們還一起蹲在街角,抽著香煙,看著籠子裏的雞鴨……

但現在,隻有一具不知道停在哪兒的冰冷的屍體和一個坐在冰冷的審訊室裏情緒有些崩潰的二十多歲的小夥子。

“喀,吱——”

審訊室的門被打開了。

李東陽茫然地抬頭看去,剛剛在現場領隊的那個劉姓警察和另一個拿著一本文件夾的三十歲出頭的警察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劉駿仍穿著製服,不過並沒有戴著帽子,頭上留著三七分的中發。

李東陽微微點了下頭。

兩人走到李東陽麵前坐下。另一位警察將文件夾放到桌子上攤開,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支黑色水筆,把筆帽摘下套到筆杆末端,然後開始在文件夾裏夾著的一張紙上寫了起來。

李東陽瞟了一眼那張紙,紙的抬頭有一行小字他沒有看清楚,抬頭下方則是那個警察剛剛寫上去的兩個名字,一個是“劉駿”,一個是“趙軍傑”。

“這是小趙,負責記錄的。”劉駿向李東陽做了個介紹。

李東陽連忙把視線挪到劉駿的臉上,不知所措地點了兩下頭。

趙軍傑肩膀上的是一顆四角星花和一條杠。李東陽雖然不懂這代表什麽,但明白這星星沒有杠來得大,因為兩杠一星的劉駿明顯是趙軍傑的頂頭上司。

“那我們開始吧。”劉駿說道。

李東陽“啊”了一下,算是同意了。

劉駿提醒道:“剛剛在現場問的我這裏還是要重複問一遍,你就按照之前說的那樣說就可以了。”

看李東陽點頭了,劉駿就問道:“姓名?”

“李東陽。”

“木子李,東方的東,太陽的陽。”劉駿這話是對趙軍傑說的。

“年齡?”

“23歲。”

“職業?”

剛剛在現場的時候沒有問到過這個問題,但是李東陽還是很自然地回答道:“我是海明建設雇傭的建築工。”

半年前李東陽跟著王有財這一夥人的時候,帶頭的明哥就告訴他,隻要是別人問起他是幹什麽的,就回答說是海明建設雇傭的建築工。李東陽知道這個公司是明哥開的,所以他讓自己這麽說肯定不會露陷的。

看到眼前的兩個警察並沒有懷疑的神情,李東陽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你戶口所在地是哪裏?”

“你問的是我老家在哪對吧?在安徽省池州市的複興村。”這座城市裏很多的外來民工是從安徽省過來的。

“那你現在住哪?”

李東陽說了自己現在的住所,同樣也是王有財的住所。他們住在一個房間裏。

“那裏就是海明建設的員工宿舍吧?”

“是、是吧……”李東陽含糊地說道。畢竟自己大半年來就是跟著王有財一行人到處蹲點、碰瓷,從來沒在海明建設上過一天班,自然不確定那裏是不是海明建設的宿舍,隻是知道那裏有很多和自己一樣的外來民工。

“你和死者王有財是什麽關係?”

李東陽覺得這個問題很多餘,但沒敢說出自己的想法,隻是老老實實回答了:“他是我老舅,是我娘的大哥。”

“他和你住在一起嗎?”

“是。”

“你和他一起幹活多久了?”

“半年多了吧。十年前我老舅就離鄉進城打工了,每年就過年的時候回來幾天,和家裏人團聚團聚,一起喝喝酒什麽的。他一直勸我跟著他一起去打工,但我要幫我爹的忙管著我們家的地,就一直沒答應他。去年這老天不給活路,地裏收成不好,我娘就讓我來城裏找我老舅,然後就和他一起幹活了。”李東陽說著說著,又想起平日裏王有財對自己的照顧和他那眼角爬滿魚尾紋的臉,眼裏又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劉駿發現了他眼裏的淚水,低聲說道:“別難過了,節哀。這也是為了早點破案,還請你配合我們。”

李東陽擤了擤鼻子,說:“我沒事,警察同誌你繼續。”

“那你能把案件發生的整個經過再複述一遍嗎?”

“從哪說起呢?”

“唔,就先說說你們為什麽要到那個菜市場開始吧?貌似那裏離你們住的地方還挺遠的。”

——

“你這麽一出去,待會警察來的時候肯定會審問你的!到時就麻煩了。”明哥拽著李東陽的衣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李東陽不理會他的話,一股腦地要往中間擠過去,喊道:“我不管,他是我的老舅,我不能不管他。”

明哥見他這麽堅決,知道阻止不了,鬆開了手後拋下了一句話:“記住:千萬不要亂說話,你知道後果的!”

沒有了明哥的牽扯,李東陽迅速破開人群,向王有財倒下的地方跑去。

——

“今天是我們一個工友的生日,我們是合計買點菜,然後借食堂的廚房炒幾個炒菜,晚上聚在一起吃頓飯……”今天確實有個工友生日,這點李東陽沒有撒謊,所以也不怕警察去查。隻不過他們是打算在訛錢訛成以後,去餐館好好喝一頓。

“怎麽不下館子呢?”

“下館子太貴了……我們掙錢不容易,能省的地方就要省。所有菜市場,就中環街的價格最便宜,所以我和我老舅就借了輛三輪,到那裏去買菜。”

“那輛三輪車上好像沒有東西啊。”

“因為我們還沒開始買呢……我們平日裏工作很辛苦,所以周末休息時就稍微睡久一點。再說了,那邊離我們住的地方比較遠,我們把三輪車蹬過來也花了不少時間了……”

“哦……繼續。”

“到了菜場我就先跳下來到菜攤上看看去了,我老舅說他去找個地方停三輪車。我剛往人多的地方沒走兩步,就聽見後麵有車子刹車的聲音,又有‘砰砰’的幾聲撞擊聲,我就連忙往回走。那時開始圍了不少人了,不知咋的中間的人一陣鬧騰,我就連忙衝了進去,就看到……”話未說完,李東陽一陣咽嗚,低下頭去,用手扶住了額頭。

劉駿和趙軍傑相視一看,都發現雙方眼中帶著一抹淡淡的哀傷和同情。

——

“東子,明哥給令子了,‘點子’出現了。”王有財一拍蹲在兩個攤位中間一塊狹小的地方不停抽著白沙的李東陽。

李東陽扔掉抽了半截的煙,跟著王有財走入了人群之中。

“看到那輛黑色的車了嗎?”王有財領著李東陽走了一段路,然後指著道路上在人群中慢慢蠕動的黑色奧迪A4。

“看到了。”

“看樣子那車肯定會到我們定好的地兒,我去騎三輪,到時就看你們的了。”

“好的!”同樣的事情李東陽做過很多回,熟門熟路了。

兩個人從人潮中擠到事先指定好的地方,王有財坐到藍色的小三輪上,等著另一個夥伴給信號,就騎車衝到馬路上去。

李東陽看著王有財滿是魚尾紋的眼角,右眼皮突然急促地跳了起來。李東陽記得一句老話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右眼皮跳了必是不好的征兆啊……

李東陽連忙上前到王有財身邊,擔心地說道:“老舅你當心點,我有不好的預感……”

王有財笑了笑,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東子你別多想,沒事的。你去自己的位子呆好,成了我們晚上痛快喝酒!”

李東陽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但也不多說了,轉身走進了人群中。

車子快到了指定的地點,一個夥伴給了個手勢,然後王有財蹬著三輪就出去了……

一切按部就班……

王有財倒在地上,車上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下車來……

李東陽看到了,準備從人群中跑到王有財身邊……

但是……

——

一張潔白的紙巾遞到了李東陽的麵前,拿紙的那隻滄桑的大手是劉駿的。

李東陽接過紙巾,道了聲謝謝,擦了擦爬在臉上的淚滴。

“沒事吧?”劉駿想要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一點,不過卻仍有一股抹不去的淡淡的威嚴夾在裏邊。

李東陽將擦完眼淚的紙巾捏在了手心裏,抬起頭來看著劉駿,表示自己沒事了。

劉駿繼續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我老舅倒在地上不動了,胸口插著一把刀,好多好多血從他的身上冒出來……”

“也就是說你沒有看到凶案發生的整個過程嘍?”

李東陽搖搖頭:“我從人群中擠過去的時候就隻看到這些……”

“那麽說你也沒看到凶手的樣子了?”

“沒有……”

——

一切很順利,今天也能成吧?李東陽習慣性地想到。

但是……

一道灰色的人影從人群中快速地閃了出來,走到王有財的麵前。

李東陽暗自疑惑:計劃中有這一條嗎?這是誰啊?

那道人影擋在了王有財和李東陽之間,剛好遮住了李東陽的視線。

但是就僅僅一眨眼的功夫……

人影疾步閃回了人群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然而,一把水果刀已經插在了王有財的胸口,殷紅的鮮血從傷口處汩汩流出。

誰也沒有想到——王有財沒有,李東陽也沒有,甚至在場的幾乎所有人也都沒有……

王有財坐起的上半身緩緩倒地……

——死了?

這是李東陽腦子裏的第一反應,而他的身體僵在了原地。

——不可能!這是夢吧?

“呀——”“啊——”“死人了——”

尖叫聲此起彼伏,圍觀人群都從震驚中反應了過來。

“老舅!老舅!……”李東陽大叫了起來,身體也從僵硬中恢複了過來,向王有財倒地的地方拚命擠了過去。

“別去!”一隻手在人群中拉住了他的衣服。

李東陽憤然回身看去。平頭,麵色白皙,戴著一副眼鏡,眼鏡後的眼睛睿智而深邃。

“明、明哥……”李東陽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你這麽一出去,待會警察來的時候肯定會審問你的,到時就麻煩了!”明哥拽著李東陽的衣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李東陽雖然對這個明哥又敬又怕,但此時卻因為王有財的死而收到刺激,並不理會他的話,一股腦地往中間擠過去,喊道:“我不管,他是我的老舅,我不能不管他!”

明哥見他這麽堅決,知道阻止不了,鬆開了手後拋下了一句話:“記住:千萬不要亂說話,你知道後果的!”

沒有了明哥的牽扯,李東陽迅速破開人群,向王有財倒下的地方跑去。

“老舅!老舅!……”

——

“沒看到也沒事,反正現場很多人都看到了。”劉駿摸了摸額頭,說道。

李東陽明知故問:“警察同誌,能告訴我那挨千刀的長什麽樣嗎?”他知道如果不問反而會覺得奇怪。

“一米七五的個頭,中等身材,穿著灰色有風帽的外套,風帽戴在頭上,下麵還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下身是一條黑色的運動褲。因為臉被擋住了,所以沒人看見長啥樣子。話說要是看到長什麽樣子,我們也就能馬上破案了。”

李東陽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抓到凶手的!”劉駿信誓旦旦地說道。

李東陽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盞台燈,似乎沒聽到劉駿的話。

沉默了十幾秒之後,劉駿開口了:“那我們繼續吧?”

李東陽回過神來,看著他,歪了歪腦袋。

“那你看到你舅舅的屍體以後又做了什麽呢?”

“我當時二話不說就衝出去了,跑到我老舅的身邊。他一動不動的,好像睡著了一樣。我想要搖醒他,但是老舅已經沒有呼吸了,身體也漸漸冷了……”

——

“老舅!老舅!……”

李東陽大叫著跑到王有財的身邊跪下,地上的鮮血沾濕了他的褲子,黏黏的。

王有財似乎聽到了李東陽的叫聲,身體微微動了動,眼神也向著李東陽掃了過去。

大大的絕望和不甘,小小的無奈和後悔,仿佛在說:你的預感真靈……

之後王有財的表情就定格了,他的時間也停在了那一刻,他的瞳孔漸漸放大、變灰、失去了色彩……

“老舅!老舅!……”

李東陽用力地搖著王有財的身體,但是換回的卻是漸漸冰冷的體溫和慢慢僵硬的軀體,還有逐漸凝固的鮮血。

而他們之間血緣的羈絆,也在這一刻,徹底斷了……

——

“那之後有沒有誰接近過你舅舅的屍體?”

李東陽搖搖頭,不知道是在否認還是在表達自己並不清楚。

趙軍傑記錄的是:否。

“那你知道你舅舅生前和什麽人有結過仇嗎?”

“我老舅是個好人,我和他一起幹活一起住半年了,他都沒有和人紅過臉吵過架。”

“那無意之中有沒有和人有過什麽不愉快呢?”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李東陽心裏知道,那些被自己老舅碰過瓷的人肯定很恨他,但自己不能說。

劉駿看了一眼筆錄冊,拍了拍趙軍傑的肩膀,道:“就這樣吧。”

趙軍傑將筆杆尾端的筆帽取下套在筆頭,將筆錄冊合上了。

“小兄弟,筆錄已經做完了。謝謝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如果有什麽需要問你的或是案件有所進展,我們會通知你的。對了,你把你的電話號碼留一下。”劉駿說。

趙軍傑將紙筆遞到李東陽麵前。

李東陽木訥地點點頭,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然後站起身來,感覺屁股有些疼了。

“對了,還有一點。”劉駿道,“我們在你舅舅身上所攜帶的物品中並沒有發現他的身份證,你知道他把身份證放哪了嗎?”

“可能在我們一起住的地方。我老舅出門經常不帶身份證。”

“那麻煩你回去以後將他所有的物品整理一下,我們明天就派人去取。”

看到李東陽露出了一絲不情願的神情,劉駿說道:“我們例行公事檢查一下而已,很快就會歸還的。”

李東陽“哦”了一聲,表示同意。

劉駿和趙軍傑領著李東陽走出了審訊室,那個領著李東陽來的李姓警察就站在門口,劉駿說道:“小李,你送送他。”

小李應了一聲,指引李東陽向電梯間走去。

李東陽在原地定了片刻,緩緩開口道:“那個,劉警官……”

“什麽事?”

“我老舅的骨灰什麽時候我能來取?我要把它帶回村裏下葬……”

“等一些手續辦完了就可以取了,最慢也就一個星期。到了能取的時候我會打電話通知你的。”

李東陽不再說話,向劉駿和趙軍傑點頭示意了一下,就跟著小李走了。

走出公安局的大樓,下午的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李東陽沐浴在陽光下,卻覺得渾身寒意。

這個城市裏唯一的親人就這麽走了,而且永遠回不來了。孤獨、悲痛、難過,如潮水般淹沒了他,隔離了陽光,隻剩刺骨的寒意。

雖然王有財拉他一起幹的事並不光明正大,甚至算得上是犯罪,但畢竟他和王有財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而且王有財平日裏和他吃住同在一起,待他如同親生兒子一般,不論什麽地方都對他關愛有加。如今王有財的死,讓李東陽心中久久不能釋懷。

——不行!我不能讓老舅就這麽死了!

李東陽捏緊了拳頭。

——我要把殺死老舅的那個人找出來!我要替老舅報仇!

生性有些內向怕事的李東陽一直以來都是縮在別人的身後,而王有財的死,讓他這次決定站出來。就這一次,拋開原來的自己,勇敢地站出來,為自己死去的舅舅去做一些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複仇之心,在沉默的土壤中,萌芽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