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 烏雲裏淡淡月光,照不見江中一艘黑壓壓的大船正隱秘前行,巨大的風帆鼓起, 順著風向而行, 早已遠離了青陵縣。
此時船上零星燭火亮起,有些地方依舊很是熱鬧。
“東西都已經打理好了,娘子現在可要躺下歇息?”
瑩玉和瑩心兩個丫頭前後腳進來,分別抱著絨毛毯和湯婆子, 下午十二娘在青陵集市上買了許多香膏, 她們手腳伶俐地將整個房間熏過, 烘暖被子,房裏各處都是淡淡的桃花香, 與兩日前大不一樣。
喻沅靠在床榻上, 手裏拿著一串玲瓏剔透的九連環解著玩, 在不太明亮的船艙裏麵,那玉上麵隱隱閃過流光。
不過離開船上才兩日, 重回官船,踏在木板上,喻沅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覺, 隻顧著玩這串精巧的九連環,一時不想動腦子。
玉環扣們互相撞擊叮當作響, 她心平氣和地解著從沒見過的九連環,朝丫頭們昂了昂下巴:“東西放下, 等明日天亮了再看。”
瑩玉覺得十二娘麵上籠著捉摸不透的輕愁,腦內想法脫口而出:“娘子心情不好, 是因為要去帝京嗎, 不如我們再好好想想辦法, 這會不成,總有下次。”
喻沅手一頓,九連環霎時撞在一起,泉水叮咚,泠泠作響。
她被逗地大笑,正視瑩玉,手指點了點懵懂小丫鬟的額頭:“跟著我乖乖到帝京去,等到了那邊,我們在青陵逗留過的事情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帝京裏麵個個都是人精,憑她曾經在青陵消失一整日的事情,又會生出許多啼笑皆非的謠言來,喻沅不想一進京就官司纏身,她寧願和孟西平好好地吵上一架。
瑩玉哦了一聲,心頭泛起一絲疑惑:“那世子爺那邊該如何?下午我們後麵可又跟了兩個甩不掉的尾巴。”
娘子的心思多變,不知怎麽又決定進京,看樣子還是要去做那寧王世子妃。不過,十二娘做什麽,她都是願意追隨的。
不等喻沅回答,將絨毯鋪好的瑩心先起身過來,用手肘撞了撞瑩玉的手:“寧王世子身份尊貴,是娘子未來的郎婿,婢子們在他麵前,需得和以前一樣恭敬。那幾條灰衣尾巴不過是世子派來保護我們娘子的手下,你平常和孟一如何說話,就待他們也如何。我們又不是做賊,萬萬不能心虛後退,反而墮了娘子的名聲。”
聽完姐妹的長篇大論,瑩玉十分震驚,前兩天瑩心可不是這樣說的,要求姐妹四人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不能讓娘子被外人欺負了去。
轉眼之間,她口中的寧王世子孟西平就從區區一個外人,變成了娘子的未來夫君。
喻沅被一本正經的瑩心逗笑,趴在床榻上笑得花枝亂顫,眼睛彎彎,她將解到一半的九連環放下,對著瑩心說:“小機靈鬼說得對,你去將我的披風拿來。”
瑩玉隨口問了一句:“這麽冷的天,娘子還要出去?”
喻沅眉目低斂,眼中笑意轉瞬即逝,淡淡嗯了一聲。
喻沅叫丫鬟拎了包果幹,又找人借了一盞紙燈,慢悠悠轉去外麵,一幅有事要辦,卻很不著急的樣子。
夜晚浪大,官船急著趕路,被江上風浪吹得搖擺不休。
兩三盞孤燈在風中搖晃,燭火搖搖欲墜。
瑩玉和瑩心互相攙扶,感覺寒風直往人骨子裏麵鑽,陰森冷意的小水珠子不斷往人臉上砸來。
喻沅推開丫鬟們扶過來的手,拿著燈站穩了,就像風浪中一葉不敢放棄的舟,繼續往前走。
守船的兵士們看清了人,攔下想往船頭走的喻沅,不知她為何深夜來此,客氣地勸:“江上風大,還請女娘麗嘉早些回去休息。”
喻沅堅持道:“我隻待一會便離開。”
兵士曉得眼前女娘和寧王府有些關係,往旁邊走了走,讓喻沅走到船邊,提醒了一句:“再有半個月,就能到帝京了,女娘要是睡不著,可以去船尾拿些安神的藥。”
喻沅謝了謝旁邊年輕的兵士。
翻湧不休的愛恨陡然變成了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在她心裏,翻不出浪花。
喻沅站在船頭,被風吹得額頭冰冷,兩岸山川都在藏在夜色裏,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千山萬水之外的帝京城。
遠隔山海,即使帝京城此刻燈火通明,那些歡聲笑語也傳不到江上的官船上來。
倘若這輩子也活得和從前那般窩囊,不如死在江陵。那些人最好別先來招惹她,讓她好好和孟西平先算一算賬,看他這回,究竟選擇站在誰身後。
喻沅搓了搓冰冷的手指,不自找苦吃,平靜轉身去尋孟西平。
孟西平等了喻沅許久,等她進來立刻丟下手裏的折子,目光不由得遊移:“這燈你是從哪得來的?”
喻沅沒注意,低頭看一眼那奇形怪狀的兔子燈,很適合中元節提出去嚇小朋友,她沉默了一下,將燈給瑩玉:“剛才隨手拿的,沒看清楚。”
孟西平多看了兩眼,笑眯眯地說:“你不喜歡蝴蝶燈,我明天就給你做個兔子模樣的拿去玩,好不好?”
喻沅叫人去看孟西平的藥煮的如何了,漫不經心地回他:“在我院子裏麵還好,萬一被這船上的人看見,消息傳回帝京,堂堂世子爺竟然親手做這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恐怕會糟人恥笑。”
孟西平碰了碰她的額頭,噙著溫柔笑,仿佛眼下讓她開心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左右在官船上也幹不了什麽正事,我哄女娘開心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觸手冰涼,十二娘額頭上冷得像塊大冰塊,孟西平臉色一變,塞給她個手爐:“夜裏冷,你身子不好,以後晚上不要過來了。”
喻沅不想過多解釋,來隻是兌現承諾,將孟一叫過來給孟西平上藥:“世子爺受傷的事情還有哪些人知道?”
孟西平隻關心著讓人去給喻沅拿攤子,端火爐來,一句帶過:“官船上隻有你身邊和我身邊人知道。”
喻沅警惕,敏銳從他的話裏聽出了些別的意思:“這船上的人裏還有什麽古怪?”
孟西平沒有立刻給她解答,等東西都拿上來了,讓其他人先退出去。
被火氣熏得心內燥熱,孟西平盯著十二娘烤火,察覺她身體漸漸變暖,才繼續說:“我在漕運上麵查出了些貓膩,本來不想牽扯到你,沒想到他們追得這樣緊,直奔你我而來,這一路,還得連累你陪我擔驚受怕。”
喻沅想到了別處,蹙著眉若有所思:“所以臥龍山上你來的那麽快,因為你暗中防備那些人,早有布置。”
孟西平總覺得她這話裏有點微妙的遺憾,遺憾沒能真正逃離他:“誤打誤撞,我也沒想到你能甩掉我的人。”
喻沅沒料到她也會被牽扯進去,心中不解:“如此清楚你的行蹤,想來一定在朝中有人幫助,世子爺心中可有人選?”
孟西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們也有好幾波人,目的各不相同,但……”
他突然眉頭緊鎖,猶豫看向坐著的喻沅:“你們一定已經知道我將你帶上帝京,或許會將目標對準你。”
帝京裏勾心鬥角的事情不少,喻沅從前便懶得摻和進去,太子位子未定,好些人來拉攏喻沅這位寧王妃,花樣百出,甚至在她眼前鬧出不少笑話。
她和幾個皇子妃關係不好不壞,有些微妙,說得上話的隻有二皇子妃,二皇子妃是帝京有名的貼心人,對誰都好,對裴三娘也甚好,十次裏有八次能在她那裏有緣碰上裴三娘幾人,後來喻沅也不愛往那邊走動。
孟西平也從未提點過喻沅後宅事,身為寧王妃,到底該和哪些人結交。
他從不在意,亦從未和喻沅說起,他支持哪方人馬。
喻沅知道現在著急上火也不管用,身邊隻有幾個丫鬟,她的安危隻能依靠眼前人,生死一體。
她咂摸著後麵幾個字,有些想笑。萬一真和孟西平雙雙葬命於此,可怎麽辦,寧王世子可比她金貴許多。
喻沅目光一轉,突然看見孟西平胸前傷口,想起在江陵第一次見他:“初見時,你的手臂就是被那些人所傷?”
到了如今,喻沅終於想起來問他。
孟西平心內笑了一笑,泛起遲來的酸澀,麵上很嚴肅:“正是他們所為,所以這一路到寧王府,十二娘千萬千萬不要輕易離開我。”
喻沅深深看他一眼:“世子爺盡管放心,我喻十二娘說到做到。”
兩人都想起往事,一時無言,剩下火爐中炭火畢剝作響。
孟西平率先有了動作,他剝了個被烤的軟趴趴的橘子,將果肉遞給她:“這樣吃別有滋味。”
喻沅接過,慢慢吃完熱氣騰騰的橘子:“世子爺,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孟西平摸摸喻沅頭上的發包,不讓她走:“哦,你還沒說,喜不喜歡兔子樣子的燈籠?或者你喜歡貓兒狗兒那種的?”
觀察她神色,孟西平得到了答案:“十二娘喜歡貓兒。”
他好像無師自通了什麽撒嬌的本領,喜歡碰碰喻沅的額頭和發髻,越發得寸進尺,試探她的耐心。
喻沅忍無可忍,用手臂擋住,反手喂了他一嘴苦滋滋的藥:“世子爺還是在船上好好躺著養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