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偏老天爺也要來幫倒忙,狹窄的山道被細雨潤濕, 越發容易腳滑, 孟西平一把虛虛摟住喻沅的腰,一手撐著傘,走得小心翼翼。

喻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和孟西平一番關於裴三娘的對話後, 她鈍鈍地盯著腳下, 步子極重, 濺起無數水花。

始終有一條手臂,堅定護在她的腰間。

孟西平和喻沅兩人終於回到小渡口時, 連綿細雨已經轉為暴雨如注, 秋冬的雨水冷煞人, 結了冰似的冷珠子直直往下落,擊得傘麵上劈裏啪啦一連串脆響, 喻沅終於被這浩大的雨勢驚醒,挑起眼簾,往外麵看了一眼。

天上雨似瓢潑, 船夫們抓緊時間修補好船底,就等著世子和喻家娘子歸來。

瑩玉等幾個丫鬟想著十二娘走前沒拿傘, 等不及下船準備去接,正在渡口邊和攔著她們的孟西平的手下吵起來, 見到山上下來兩個人,瑩玉連連激動地快跳起來, 拿著傘迎上來。

“這大雨來得突然, 娘子沒事吧。”

瑩玉心疼地從孟世子手中接過十二娘, 先上下打量一眼,發現她身上一滴雨水都沒沾身,隻鞋麵上有些行路碰到的髒水,再看看孟西平的模樣,心疼的話不由磕巴了一下。

喻沅被冷風吹得小臉透白,望過來時,眼底映著傘外的雨簾,霧蒙蒙的,偶爾劃過一抹亮光。

瑩玉也不關心世子了,隻催著其他人道:“走,這麽冷的天,咱們快扶娘子回去。”

喻沅被幾個丫鬟合力扶著離開,她手裏緊緊握著孟西平的披風,瑩心試探著抽了一下,沒**,被喻沅輕輕瞥了一眼,兩顆琉璃球似的眼珠子玲瓏剔透,瑩心被看得一驚,飛快鬆了手。

男人的黑色披風寬大的過分,披風下擺在山道上拖行過來,滿是雨水泥濘,怕是不能再穿了,卻被女娘緊緊抓在手中。

灰衣男子落在後麵,如主人一般沉默,暗中過來擋住孟西平頭上的雨,胸中沉悶的一聲:“世子。”

孟西平語氣十分冷靜,輕聲朝那人道:“過來扶我一把。”

他渾身被雨水澆得濕透,唇色發白,舉手攔住慌亂的手下。

看著丫鬟們簇擁喻沅離開,孟西平才吐出一口寒冰之氣,眼睫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殼,注視著喻沅離去的背影。更要命的是,胸前的傷口痛得快要讓孟西平失去知覺,他每個字都吐得艱難:“帶我回去。”

臨近子時,官船上的人大多已經睡下,喻沅被人叫醒,大驚之下驚慌起身。

夜色如墨,驟雨不歇。喻沅來不及收拾,披著頭發提著燈去看望孟西平,丫鬟在身後追著她,在船上宛如飄**的鬼魂。

守在門口的劍雪見喻沅來,記得孟西平說過的話,匆匆側身讓開。

喻沅看也不看旁人,直徑入孟西平房內。

孟西平胸前傷勢太重,被雨一淋,陰氣入身,當天夜裏就起了高燒。

房間裏麵冰冰冷冷,跟個冰窟窿一般,喻沅伸手摸一把孟西平的額頭,他的身體滾燙得嚇人。

她在房中轉了一圈,有條不紊地布置。

“我記得船上備著藥,快去找船主拿些來,記得不要驚擾太多人,就說是我睡不著,拿些安神的藥。”

“瑩玉快提熱水,拿幾條毛巾來。”

“再去抱一床厚厚的被子,將火爐也搬進來。”

孟西平無知無覺地躺在**,看著就是一副可以任人拿捏的虛弱模樣。

喻沅的手放在他微微隆起的眉骨,繼而輕輕點了他薄薄的眼皮,落於薄唇之上。

他的

他的皮相實在是好,在喻沅跟前,即使是裝病耍賴,從來是翩翩公子,溫柔郎君。

喻沅坐在床邊,眼睛凝望著孟西平,想起寺廟中所見所聞,心亂如麻,被端著水盆進來的瑩玉打斷:“娘子,水打來了。”

喻沅若無其事地將手從孟西平臉上拿開,擰幹毛巾,親自擦拭孟西平的額頭。

生病的時候,他緊閉雙眼,看上去冰冷又脆弱。

她問身後的灰衣男子:“孟西平什麽時候成這樣的?”

劍雪平鋪直敘:“世子爺淋了雨,晚上睡下時身體就有些不好,不肯叫我們打攪女娘。”

實在是拖不下去了,孟西平都燒的糊塗了,劍雪才咬咬牙,叫人去通知喻十二娘。

喻沅覺得有些棘手,小心揭開被子,他胸前傷口處也濕漉漉的,幸好處理及時,沒有滲出血。

於是又一番手忙腳亂,叫劍雪替孟西平換了身幹爽的裏衣。

喻沅靠在床邊,幫他擦著額上的汗,突然被孟西平抓住。

孟西平玉似的麵容上被高燒熏出灼熱的紅色,眉頭皺在一起,神情痛苦,不得放鬆。

瑩玉在喻沅耳邊道:“娘子回去休息吧,婢子來守著世子爺。”

喻沅看了看被孟西平抓住的手,輕易掙脫不得,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當即歎了一口氣:“你們回去吧,明早再來找我。”

瑩玉沒反應過來:“娘子要留下來?”

喻沅將毛巾丟在盆中,語氣無奈:“他淋雨發燒和我有些關係,我留下來照顧他。”

房內的人都識趣默默退了出去,留下一盞燭火。

換了幾次水,等孟西平額上溫度漸漸退下去,喻沅趴在他床邊,任由孟西平拉著手腕,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剛準備休息會。

孟西平突然喃喃道:“十二娘,別走,不準把玉佩還我。”

他的聲音又快又輕,喻沅隻聽得到十二娘和玉佩幾個字。

意識到他在做夢,或許是夢到了她。

喻沅沒聽清,重複了一遍:“孟西平,你在和我說話嗎?”

孟西平當然沒有回答,他又安靜下來。

喻沅掖了掖披風,握住滾燙的手爐,惡狠狠對仗著生病,不肯放她離開的孟西平道:“叫你說你又不說,下次我可不聽了。”

她繼續趴著。

孟西平卻好像聽到了她的話,突然發狠,手掌下滑握住她的手。生病的人絲毫不知輕重,緊緊捏著她的手指發痛,語氣裏飽含痛楚:“十二娘,寒山寺的梅花開了,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喻沅聽清了這句話,以為他夢裏到了帝京:“你想帶我去看寒山寺?”

她聲音縹緲,在他耳邊柔聲說:“孟西平,你忘記了,你曾經狠心將我留在寒山寺裏。”

他急切地說了一連串的話,聲音微弱:“我沒有,那是因為……”

喻沅一點也沒聽清他後麵的解釋,走了會神,和糊塗生病的人講不清道理:“孟西平,你是不是故意耍我的?”

孟西平話中含著深深的後悔,他說:“十二娘,相國寺的桃花是時候開了,我們約好一起去看,你別走,別走,等我回來。”

相國寺的桃花?!

喻沅心中巨震,刹那之間心神清醒,霍然甩開他的手。

相國寺的桃花久聞盛名,並不蹊蹺,可這樁約定分明是前世的喻沅去世前,對孟西平提過的最後一件要求。

他和她都沒有赴約。

一個未曾擁有過記憶的人,也能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嗎?

喻沅心中緊張不定,再去問孟西平,緊張得喉嚨發癢:“孟西平,你也記得前世的事情,對不對?”

他躺在**,咬緊牙關,再不肯泄露一個字。

喻沅越想,心思越明亮。

不止她一人帶著記憶回來,孟西平竟然也有可能帶著記憶回來!

所以他才提前去了江陵,親眼看著她在喻府掙紮,將她帶了出來。

也是,今天她在寺廟裏提起裴三娘,孟西平的第一反應就很奇怪,他遲疑了一會才問,她為什麽認識裴三娘,卻不問她徐苓為何要提起裴三娘,那模樣,分明是他問心有愧,才心虛避開!

喻沅閉了閉眼,驚顫不已,回想著這一路上的言行,不知道她有沒有在孟西平麵前露出馬腳,惹他猜忌。

沒有無緣無故,一直是孟西平在看著她。

她心裏委屈,驀然落下淚來。

孟西平一覺起來,先是覺得渾身黏糊糊的,後來覺得手臂酸疼麻木,他垂下眼去看。

喻沅趴在他手邊,腦袋枕著他的手臂,發絲垂落,隻露出一半側顏,看著模樣甚是乖巧。

她身上的披風委頓在地,竟這樣守了他一夜。

兩隻手十指交叉,牢牢握在一起。

孟西平費勁地抬手,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喻沅被吵醒,悶悶抬起頭,腦袋在他掌下,表情頗為無辜,愣愣地盯著他。

孟西平以為她要翻臉不認人。

喻沅卻拉下他的手,在他的額頭上靠了靠,舒了口氣:“好了,燒退了。”

她扭了扭酸痛的肩膀,鬆了不知什麽時候和孟西平緊握的手,朝外一喊:“你們都進來吧,給你們世子爺換些衣服。”

孟西平換完衣服出來,喻沅竟然沒有離開,還守在外麵,丫鬟們給她捏肩捶腿,儼然主人,霸占了他整個房間。

她淡淡看他,眼神冷靜。

孟西平覺得喻沅的態度很不對勁,昨日她從山上回來,還因為一個莫名其妙像裴三娘的人,生著他的氣。

他靠在床榻上,捧著胸口做虛弱狀:“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你說了些胡話?”

昨夜高燒意識模糊,他隻剩下零星記憶,似乎和喻沅說了些什麽,正在努力回想內容。

喻沅輕聲哼哼:“昨夜,世子爺和我說到了相國寺。”

她昂起頭,探究的目光直直看向孟西平,像是要抓住他臉上片刻的慌亂:“我等著世子爺兌現承諾。”

叫喻沅失望了,孟西平眼睛彎彎,輕鬆應下:“時節正好,明年帶你去看相國寺的桃花,好不好?”

喻沅心中仍在懷疑,難道他真是隨口一提。

孟西平如今處事與前世有些許微妙之處,如果也是重生,便能想得通了。

孟西平沒有絲毫躲閃,眼底坦坦****。

捂在被子裏麵的手指微微發麻。

喻沅說出相國寺的同時,他瞬間想起來昨晚和她說了些什麽,隻是麵上一片淡定,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實想法。

兩人一個揣著明白權當糊塗,一個心中懷疑屢次試探,就這樣心懷鬼胎,互相揣測,船上日子一日日過去。

等喻沅猜測孟西平的心思猜測得精疲力竭之時,官船進入一片繁華渡口,已經看得清前方的情景,烏雲蔽日,擋不住渡口上熱熱鬧鬧等待的人。

孟西平期盼已久的帝京,終於到了。

喻沅走到船外,目光一凝,在等待的人群裏看到了一張令人厭煩的臉。

作者有話說:

熬夜太晚了,今天沒有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