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又要來了,可就是在考《法醫學》前的晚上,《侏羅紀公園》和《保鏢》要上映了。我內心的掙紮敵不過對好萊塢大片的渴望,於是,那天晚上,我們班的同學基本上都去了。坐下以後,我們才發現我們的位置正好在係辦老師的後麵。當然,還有比我們更糟糕的——韓宇和東原坐在老師的前麵。我們幾個畏畏縮縮地躲在後麵,聽見他正在教育韓宇和東原:“明天就考試了,你們還敢來看電影!”

我們幾個心中一驚,隻好把頭埋得更低了。

好不容易電影開場了,我們如釋重負,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巨大的恐龍就那樣逼真地站在熒幕上,我傻傻地張著大嘴盯著屏幕,正沉浸在對好萊塢高科技的崇拜中,突然,恐龍一口吞掉了配角的半個身體,這個血腥的場麵驚得我尖叫了一聲。

這聲尖叫把我出賣了,係辦老師迅速回頭,道:“你們居然也跑來看電影了!”我們的驚恐表情頓時變為尷尬,不禁麵麵相覷。

其實與《侏羅紀公園》相比,我更喜歡《保鏢》。準確地說,我更喜歡看關於愛情的電影,就像我小時候喜歡看《茜茜公主》一樣。惠特妮?休斯頓和冷麵帥哥凱文的愛情是那樣地吸引我,當惠特妮?休斯頓唱《I Will Always Love You》時,我被震撼得幾乎無法呼吸了,她在銀幕上的裙袂飄飄、神采飛揚的傾情演唱,更讓我著迷。這真是一部偉大的愛情電影!

放縱必然要付出代價,第二天的法醫學考試大家一片迷茫。那些技術分析平時說起來頭頭是道的,但放到試卷上後同學們都摸不著頭腦。考完試後,大家都圍著法醫老師問考試答案、案例的真相。老師笑嘻嘻地說:“這次的考題印錯了,是從研究生題庫裏抽出來的,大家不會也很正常,沒關係,我會提分的!”大家狂怒,卻無計可施。

時光總是過得那樣快,我信誓旦旦地向每一個狐朋狗友宣布:“今年我不回老家了,留在上海過春節。”由於對我總在幾千裏的鐵路線上顛簸很心疼,父母自然表麵上極力讚成我不回家的決定。而韓宇不置可否,隻是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

考完試,我卻突然後悔了,乖乖,還是回家吧。由於沒有訂回家的車票,我隻好和老鄉阿萍商量,和她一起混在她好不容易買到的學生臥鋪上,逃票回家。

臨走時,我和韓宇在校園裏依依惜別。學校的廣播台居然還在工作,無論走到哪一個角落,樹上的喇叭裏都那樣沒心沒肺地播放著薩克斯樂曲《Going Home》。想到即將和他分開,我有些傷感。韓宇回北京的車是第二天上午的,而我要比他晚走幾個小時,韓宇一再叮囑我不必送他了,我隻是默默地點頭。

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別拉著臉啦,開心點兒,寒假我會給你寫信。”

感動之餘,我也有些恐慌,大一那年夏天,韓宇寫給我的信慘遭我媽媽“荼毒”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曆史絕對不能重演!

我給了韓宇小米家的地址,讓他在信上注明轉林立夏,小米是我的死黨,這個小忙對她來說是舉手之勞。

我買了張站台票,和阿萍一起混上了臥鋪車廂。畢竟還是膽小,上車後,我乖乖地補了一張硬座車票。阿萍的車票是上鋪,接下來我們倆就躺在上鋪,除了不停地聊天、吃放在我倆之間的零食,就是昏睡,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每次我們不情不願地下床,也不過是要去廁所而已。就這樣,下鋪和中鋪的旅客高度評價道:“這兩個小姑娘,真不是一般人!”其實,和我以前在硬座車廂掙紮的悲慘境遇相比,這裏已經恍若天堂。

第一個白天和夜晚,就這樣很快過去了。阿萍絮絮叨叨地向我講了好多關於她和她那個被開除的男友的故事,而我是最好的聽眾,及時奉上無數語氣詞,表達我的理解和同情。

但第二個晚上,我就沒那麽幸運了。當時,我和阿萍仍然保持著一人一邊的方式昏昏欲睡,卻被一聲怒喝驚醒了,“嘿,這裏怎麽躺著兩個人啊!下來下來,查票!”

讓人鬱悶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火車上的工作人員用獵人的眼光,以決不放過一個獵物的工作態度查著票,連上鋪也不放鬆,還爬上來看一眼。我自然就這樣被查到了。

工作人員嚴厲地翻看著我和阿萍的學生證,還有我補的硬座票,道:“你這個票是不可以在臥鋪車廂裏的,要麽你離開這節車廂,要麽就像其他坐臥鋪車廂邊座的人一樣,加四十塊錢。”

四十塊錢,已經是很大的數目了,我的整張票也才四十六。我正煩躁時,阿萍說:“叔叔,”阿萍居然叫他叔叔,我頓時一愣,看來我臉皮的厚度還有待於磨煉,“叔叔,你看,我們都是學生,本來也沒錢,再說她又不需要占用你們靠窗的座位,和我擠一擠就好了,您就別收我們錢了吧?”

我在一旁隻有拚命點頭的份兒。

那位同誌再次打量了我們一下,終於鬆緩了語氣,“不補票是不行的,這樣吧,如果你們不要票據的話,交五塊錢好了。”

阿萍還想爭辯,我趕緊扯了扯她的衣袖,迅速奉上一張五元的鈔票,這已經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的結局了。

和阿萍在火車站分手後,看著她微笑著的臉龐,我在心裏由衷地讚歎其實阿萍是一個非常好的姑娘。隻是我沒有想到,二十天以後,就在這個火車站,另外一場更大的災難將降臨到她的身上。

有時,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回家的衝動。無論路上有多少艱難險阻,隻要給我假期,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go home,可能因為家裏有我慈祥的父親、嘮叨而又孩子氣的母親,以及一大群狐朋狗友,就好像自己在外麵透支了所有的體力和精力,隻要回到這裏,馬上就能重新煥發光彩一樣。假期裏,在我睡懶覺的早晨,父親總是在日上三竿以後把家裏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讓我在歌聲中醒來。

可是這一次的春節處處透著怪異。

我還沒來得及和死黨會麵,小表弟就和他父母一起跑到我家裏過春節來了。表弟屬龍,小我兩歲,可他的生日實在不巧,是二月二十九日,所以每四年才能過一次生日。表弟長得很帥,高高的,還一臉的學生氣。我帶著表弟在城裏閑逛,拉著他去電影院看電影。我和表弟在街頭漫步時,幾輛車迎麵飛快過去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我那群死黨,隻不過人人臉上都帶著賊兮兮的笑意。

我好不容易扔掉了尾隨身後的“小尾巴”,去了一趟小米家,不僅因為很久沒見小米了,有些想她,更重要的是傳達任務,讓她幫我收信。那時電話還沒普及,找人完全憑運氣,所以都是不速之客,可是那天下午,我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不速之客。

我敲門,是小米的美女妹妹水水開的門。她衝我一努嘴,“我姐在屋裏呢,你自己進去吧!”

推開小米的屋門,我大吃一驚,因為屋裏除了小米,還有一個帥哥,桌子上堆滿了廣柑和廣柑皮。帥哥嘴裏塞滿了廣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有衝我點頭的份兒。

帥哥叫李朔,屬於清秀的那一類。不過,他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孩子,比較叛逆,且不受老師的歡迎。他曾經在我當小組長時成為我的手下,想要讓他和我們一起做清潔工作,簡直比登天還難。

高三時,小米這個文藝委員在元旦晚會前忽然宣布退居二線,安排我和李朔一起當晚會的節目主持人,這讓我受寵若驚。那台晚會被我和李朔搞成了一團糨糊,笑料頻出。李朔一本正經的冷幽默令我至今難忘。

他在我畢業簿上的留言同樣讓我吃驚,原來他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文學男青年,我從此對他刮目相看。隻是後來他考上了長沙的大學,我和他就鮮有來往。

不過,在這裏碰見李朔,我還是非常高興的。

李朔看見我來了,就提出要走。我自然和小米一起殷勤地把他送出去。

和小米一起回到屋子裏後,我取笑她道:“你們夠能吃的啊!那麽多廣柑都吃掉了。”

小米轉身整理著書架,低低地回道:“我給他剝了十三個,他都吃掉了。”

她一句話塞過來,讓我無言以對。我還想說點兒什麽,卻無從說起。我和小米之間有一個心照不宣的、不成文的約定,如果對方不主動告白,就絕對不詢問。於是,我隻能顧左右而言他。同樣,小米在知道了要替我轉信的事後,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這讓我很感激。

小米還是先我一步調節氣氛,“聽老牛他們說,你和一個小帥哥一起逛街、看電影,你不會那麽笨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那是我表弟,你知道的,特帥的那個。”

剩下的日子,自然是我和狐朋狗友歡聚的快樂時光。老同學、老朋友相見,自然格外親熱,當然,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張率。其實,我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隻是沒想到還是很尷尬。他們在一起聊天,如果我加入,張率立即轉頭離開。我被他的過激反應搞得煩躁不安,以至於形成條件反射,隻要他一出現,即便我正口若懸河,也會戛然而止,一言不發。身邊的人看在眼裏,都覺得很奇怪,時間長了,人人都看出我和張率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麽。

狐朋狗友紛紛看不下去了,有意無意地在我耳邊聒噪,諸如“友誼地久天長,要珍惜”,或者“你和張率究竟有什麽過節,說來聽聽”,聽得我鬱悶不已,很煩躁。我並不希望把我跟張率之間的關係搞得像現在這樣難堪,可是他的反應那麽強烈,我隻能選擇沉默。

我們還是會和往常一樣騎車去兜風,隻是我再也不會坐在張率的自行車後座上;我們還是會一起去郊區野遊,但我決不會和張率交流一個眼神;晚上我們也會聚在一起聊天,隻是我們從來不會針對同一個話題同時開口。

林曉軍用他一貫深沉的眼神注視著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陳文也對我們兩人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頗有微詞,就連小米,也對我們之間的微妙變化表示不理解。

在學校的操場上,我和小米像地下黨一樣接頭,小米把韓宇寄到她家的信遞給我,“喏,你的信!”

我不好意思地衝她笑了笑,她卻衝我翻白眼,“你知道我爸怎麽說的嗎?他說林立夏肯定談戀愛了!”

我頓時慌了手腳,賠著笑道:“哪裏!哪裏!”

小米鬱悶地說:“你的意誌真不堅定,居然還是北京的那個家夥!”繼而她又綻放笑容,審問我道,“上次他到火車站接我,估計我把他折騰得夠嗆!你老實交代,他抱怨過沒有?”

我立即笑著說:“當然沒有,他一直誇你聰明、乖巧又伶俐呢!”我把真相放到一邊,假裝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韓宇的抱怨,因為他做苦力的路程的確很漫長。

小米狐疑地打量著我,不屑地哼了一聲,“林立夏,你知道嗎,你一撒謊就裝得特純真、特無辜!可是你想想,你騙別人容易,你騙得到我嗎?”

老天爺真是不公平,怎麽會把一個叫小米的家夥安插在我身邊呢?她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在裝傻還是在騙人。

我和小米在操場上閑逛了一會兒,聽她跟我講李朔拍攝的那些美麗動人的風景,以及他們一起討論過的那些書籍。

她沉吟半晌,不知道是無意的還是有心要說給我聽:“你知道誰最了解我嗎?”

我恨不得立即撲上去,大聲喊:“當然是我!”可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小米看著遠處,幽幽地道:“其實你並不是最了解我的人。”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小米的話讓我很絕望,覺得此時她與我的距離是那樣遙遠,就連她後麵的癡癡傻傻的話,我根本都沒有聽清楚。

她那句話的意思其實是“我覺得李朔比你更了解我”!

我就這樣一時被嫉妒所蒙蔽,沒有理會小米的喃喃自語,心中一陣腹誹:“那個詭異的怪小子,究竟有什麽好?”

分手的時候,小米語重心長地說:“拜托你和張率都成熟一點兒好不好?看看你們現在的狀況,我都覺得累得慌!”

那年冬天,電視台晚上十點後都會播放一部讓我熱血沸騰的電視劇——江珊和王誌文演的《過把癮》。在那些寒冷的夜裏,我陪著杜梅哭、陪著杜梅笑,為他們的精彩對白大聲喝彩,喜歡王誌文吊兒郎當的樣子……這些讓我忘記了南方的冬天是多麽寒冷。那是我最喜歡的國產電視劇。

很快又要回學校了,父親和母親給我準備了許多食物,我一個勁地讓他們多裝一點兒,因為我眼前已經浮現出宿舍裏那幾匹嗷嗷叫喚的“餓狼”的身影。但是,當我背起行囊上路後,沉重的牛仔背包迅速將我的意誌力摧垮了!我不禁有些後悔,竟然帶了這麽多東西,真是有病!

小米和我一起來到火車站,隻是她上車的時間在我前麵。我把行李存在車站後,便去為小米送行。我們倆在人聲鼎沸的候車室裏心不在焉地聊著天,很快小米就要上車了。

我看著小米的背影,暗暗期盼她能轉過身給我一個笑臉,至少揮一揮手也好。可是直到我盯得眼睛酸脹發疼、她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沒有收到小米告別的信息。我的心情瞬間跌落至穀底,悲哀地想:“天還是天,地還是地,不同的隻是我和你!”

送走小米,挨到下午,我終於可以進站了。爸爸和我一起看著擁擠的人群發呆。進了站,我背著沉得要命的背包被擁擠的人群擠倒在地。當爸爸從人群中把我撈出來時,我已經哭得稀裏嘩啦、麵無人色、頭發淩亂。

好不容易擠到車廂前,我徹底崩潰了,因為車廂門口擠了無數還想擠進已然成為沙丁魚罐頭的列車車廂的人,我拿著硬座火車票欲哭無淚。還是俺爹機靈,他衝到一個警察麵前,嘀咕了一通。警察隻是打量了我一眼,便擠出一句:“跟我來吧!”而我,就這樣幸福地躲在警察叔叔身後,擠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上車之後,我意識到,要坐到本應屬於自己的座位上,將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除非自己變為一塊夾心餅幹。送我上車的警察拍了拍擠在我前麵的小夥子,“你,把她一塊兒拉進去!”

我就這樣連拖帶拽、連鑽帶擠,和我居然沒被扯散的行李一起,狼狽地到了自己的硬座車位前。坐下之後,我才發現剛才拉著我的小夥子和一個滿臉羞澀的女孩兒坐在一起,還有一些人顯然是他們的親戚或長輩,他們坐在我身邊或者對麵。看那男孩兒和女孩兒相親相愛的樣子,顯然是一對情侶。

我怯怯地搭訕道:“你們去哪裏啊?”

他們都對我微笑,“去深圳,老鄉介紹我們去打工。”

我還是有點兒疑惑,“去深圳?幹嗎坐這趟車啊?”

“唉!沒辦法!沒有直達的,隻能坐這趟車,到鷹潭再轉車!”

閑著無事時,我翻出韓宇寫給我的信仔細咀嚼,韓宇的字寫得很漂亮,單看文字,有時並不能把它和現實世界裏的那個家夥聯係到一起,它總能帶給我淡淡的幸福和甜蜜。我捏著信紙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反複看著,直至我趴在小桌子的一角睡著了。

我是被一陣哄笑給驚醒的,因為那一大家子人正在小桌子剩餘的地盤上玩撲克。我頓時來了精神,看了看,原來他們打的是四十分升級。

老爺子注意到我,問:“你也來玩,好不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喜歡打八十分或者一百二十分,四十分反而打不好。”

他們有些好奇,“還有八十分?怎麽打?幹脆你教教我們!”

我從牛仔背包裏拿出兩副撲克,本著共同娛樂的“崇高精神”,加入了戰鬥,教他們玩八十分,再後來幹脆六個人一塊玩一百二十分,還有“找朋友”。時間飛速過去了,很快到了晚飯時分。

三塊錢的盒飯,一眨眼就被我消滅幹淨了。看看他們還在狼吞虎咽,我隻好悻悻地拿起撲克,讓坐在對麵的小姑娘從中抽出一張,趾高氣揚地說:“我來給你算算命吧?”

以我與撲克牌混在一起多年的經驗來看,用撲克牌算命,純粹娛樂大眾,隻要我講出十七八條,總有幾條和被算者的情況有些相似。

我第一句話就把女孩兒給鎮住了:“他是你男朋友,並且你們還沒結婚。”說實話,就那個小夥子噓寒問暖的樣子,傻瓜都看得出來他們是這種關係。

女孩兒拚命點頭,我頓時來了精神,開始狂講,從天上講到地下,從有講到無,聽得周圍的人連連點頭,佩服無比,紛紛嚷道:“給我也算一個,給我也算一個。”

那天晚上,我過了一把神算的癮,直講到口幹舌燥,困意襲來。在我趴在桌子上半睡半醒時,我聽到旁邊的老爺子絮絮叨叨地說:“唉!人家讀過書的小姑娘就是不一樣,可真能瞎扯哦!咱家裏要不是條件困難,你們現在也不用打工,該上大學了。”

小夥子安慰道:“爸,你別多想,咱們現在不也挺好的嗎?能去深圳打工也不錯。”我聽了,有些難過,卻不敢抬頭。老爺子忽然又笑了,“你們看她的臉,紅紅的,像蘋果。”大夥都被他的話逗笑了。恍惚中,我的眼睛有些發酸,隨即沉入夢鄉。

我就那樣趴著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冉冉升起的太陽喚醒了,原來列車已經走出了隧洞。我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昨天和我打撲克的那群人都消失了。坐在我旁邊的人指了指桌子上的一袋花生,告訴我這是他們走時特地留給我的,看我睡得太熟,便沒有和我告別。我沒滋沒味地嚼著花生,不由得心生迷惘,這些和我隻有一麵之緣的人,不知將去向何方。

列車上依然擁擠得無法透氣,終於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再次跋涉到十幾米開外的廁所,解燃眉之急。讓人沒想到的是,林立夏人生曆程中的丟臉事件,又被畫上了厚重的一筆。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到廁所門口,再慘兮兮地裝可憐,使得站在廁所內的數位男士不情不願地挪至門外。我站在這僅半平方米的散發著怪味的空間裏,不由得長籲一口氣。可是等我方便完畢,恐怖的事情發生了,廁所的門鎖突然失靈,我無論怎樣也無法打開!

我不知道誰會有我這樣的經曆,那一刻我環顧四周,“色香味”俱全的廁所真讓人絕望。我使盡渾身解數,卻仍然無法打開,外麵的同誌等得不耐煩了,開始砸門,我隻好以牙還牙,也使勁砸門,並輔以淒厲慘叫:“門壞了,打不開了!”

外麵一陣哄笑,有人開始瞎出主意,也有人大叫列車員。

時間過了多久,我無法判斷,反正是度日如年。我終於聽見外麵的人又開始有**,好像是列車員拿著工具出現了。當列車員把所有的鑰匙都嚐試了之後,他們告訴我,隻有撬鎖這一條路可走了。聽見他們在外麵嘀嘀咕咕地說沒有著力點,我眼睛一亮,發現門鎖的螺絲就在廁所裏麵。我把想法告訴了他們,於是有手臂如長臂猿的勇士,在列車高速飛馳的情況下,把身子鑽出車窗外,我也從廁所窗戶探出手去,接過這把救命的螺絲刀。

當我把螺絲擰開,走出廁所時,周圍的人一陣歡呼,我卻羞成了大紅臉。

很快,一切都恢複了正常,我剛剛待過的那個另類空間,又被人占據了。

從火車站出口出來,我看見韓宇站在出口處衝我微笑,恍如昨日。韓宇一把奪過我的背包瀟灑地甩至身後,讓我既感動又佩服,我覺得那麽沉重的東西,到他的手裏仿佛成了遊戲。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們一直甜甜蜜蜜地互訴衷腸。韓宇忽然正色道:“你不是回家一趟,回來又要和我分手吧?”我愕然,趕緊擺手,“你瞎說什麽!沒有那回事!”心裏不禁感慨,原來那件事給韓宇留下了如此嚴重的陰影,真是慚愧!

在宿舍門口和他分開時,我從牛仔包裏掏出他最愛喝的Tang果珍,塞到他懷裏。

回到宿舍,還沒等我發表一下感慨,宿舍裏的美眉就如餓狼一般撲過來,二話沒說直接拉開我的行李,翻找吃的東西。這讓我很鬱悶,她們到底是歡迎我還是歡迎我們老家的美食?

小胖一邊熟練地剝開廣柑,一邊問我:“你的《法醫學》過了沒有?”

“過了啊,幹嗎這麽問?”成績單早就寄到我家裏去了,和往常一樣,我的成績有驚無險。

大胖的嘴裏塞滿了東西,含混不清地說:“我最可憐,法醫老師居然給了我五十九分,下周我還得補考!”

我有些吃驚,但並不是因為大胖沒過,而是驚訝於大胖沒過居然還能泰然自若。

“你……你……你怎麽這麽想得開?這可不像你啊!”

小胖接道:“唉!生命和健康是最寶貴的財富,其他一切,恍若浮雲。”

這兩個人真是瘋了,怎麽忽然大談人生哲理了?

小胖瞄了我一眼,狐疑地問:“林立夏,你不會不知道阿萍出事了吧?”

我有點兒傻了,阿萍還能出什麽事?我覺得那次她受到處分已經非常嚴重了,該不會還有更悲慘的事情發生吧?

當我把質疑的眼神投向大胖,大胖立即換了非常沉痛的表情,“你真的還不知道?阿萍在你們老家那邊的火車站出事了。她提前一天到了火車站,住在一個旅店裏,結果那天晚上旅店失火了!”

我嚇得打了一個激靈,“不會吧?難道她被燒……”我小時候看過羅密斯?奈德(茜茜公主的扮演者)演的《老槍》,女主角和嬰兒一起被燒焦的鏡頭立即在腦海中浮現。

大胖很沉著地說:“倒沒有那麽糟糕!她沒被燒死,但是濃煙使她窒息,據說她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都下了‘病危通知書’。聽老師講,搶救後她的生命倒是無礙,但現在的情況還是不妙,需要轉到有高壓氧艙的醫院繼續治療。”

我聽得一陣狐疑,“為什麽不妙?她不是已經脫離危險了嗎?”

小胖用“你很白癡”的眼神掃了我一下,“你上半年學的知識都丟到哪裏去了?她大腦缺氧的時間太長了,當然會影響到腦細胞。你知不知道,她現在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前麵我曾經說過,阿萍比我年紀大,所以在我麵前,她也一直以大姐姐自居,很多時候都非常照顧我,比如期末回家時,她讓我和她擠在一張臥鋪上,在補票的時候也搶著為我出頭。但我覺得我們兩個人在許多方麵都是截然不同的,她脾氣溫和,心思細膩,學習努力,即使在她受了處分以後,我也一如既往地喜歡她。當上天把橫禍降在她身上時,我真的很為她難過。

晚上,我和韓宇在食堂裏一起吃飯,可是我鬱鬱寡歡,食不知味。

韓宇把一罐麥乳精帶到了食堂,讓我一會兒帶走。我喜歡麥乳精的程度和他喜歡果珍的程度有一拚,但現在我隻掃了一眼,完全提不起興趣。

韓宇拍了拍我的頭,“你想啥呢?我和你說話你也當沒聽見。”我的頭被韓宇這樣拍來拍去的,總有一天,肯定會被拍成一個傻瓜。

“沒想什麽,就是覺得阿萍太慘了。”

“哦,我說你怎麽魂不守舍的。下午我去係辦的時候,老師說等阿萍病情稍微穩定的時候,就把她接回上海。咱們自己的醫院就有高壓氧艙,而且醫療水平更有保障。”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稍微好受一些了。

“對了,我還沒說你呢!你假期給我的信裏寫的都是些什麽啊,基本上就是你每天吃喝拉撒睡的流水賬。你到底想我沒有?”

我隻好嘿嘿幹笑,因為我給韓宇寫的信就跟讀中學時寫的日記差不多,還是那種要交上去給老師審查的日記。我心裏自有小九九,這要是寫封肉麻的情書,被韓宇的父母看見,那我的名譽可就毀於一旦啦!“這不能怨我,我又不知道你父母會不會拆你的信!我可不敢冒險!”

韓宇輕蔑地看看我,“你以為誰都像你爸媽一樣,做這種幹涉人權的事?”

好家夥,他居然編排起我父母來了!這種感覺很微妙,我可以說我父母的不好,但別人要是妄下評論,那可沒門兒!即使是韓宇,也不能例外。我一板臉,“你沒有資格說我的父母!”遂起身離去。

即使在食堂裏刷飯盒,我也鬱悶地嘟著嘴,後來發現走的時候忘了把麥乳精帶來,這才叫屋漏偏逢連陰雨,當然,我這是小事,阿萍的事估計是連屋頂都塌了。我正為自己把無關痛癢的拌嘴和阿萍的悲慘遭遇相提並論而感到慚愧、走神的時候,剛一轉身,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兩個飯盒同時落地,我的洗幹淨了,對方的還沒洗,是髒的。我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我賭氣的“冤家”。

我剛想蹲下撿自己的飯盒,韓宇迅速把兩個飯盒一起撿起來,到水槽邊上清洗幹淨了,然後把麥乳精和飯盒一起塞進我的手裏,還小聲說了一句“小氣鬼”之後,居然揚長而去。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癢癢,“又讓他占先了!”

開學沒幾天,我發現周圍的人都有很大的變化,自然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先說說倒黴蛋,倒黴第一人是大帥哥東原。東原形單影隻、萎靡不振地在校園裏穿行,引來以我為首的諸多三八人士的側目。我按捺不住好奇,問了問韓宇,方知其中的奧秘。原來他的小女友飄飄被父母送到國外留學了,他倆從此天涯海角各據一方。當然這還不是最打擊東原的,令東原身形佝僂的深層次原因,是飄飄的父母對東原直言道:“你還是把飄飄忘了吧!我們飄飄前途美好,可經不住你拖她的後腿!”

再說說歡樂族。紫萱從一開學就和一個帥哥形影不離,不論是吃飯還是學習,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居然穿了情侶衫在校園裏招搖過市,令所有人大跌眼鏡。那帥哥和我一樣是外地學生,當時把我嚇得半死的半夜抓鼠事件,他就是始作俑者。他倆談戀愛這件事立即在學校裏掀起了軒然大波,眾說紛紜,以大胖、小胖為代表的上海土著同學認為,一個上海女生和一個外地男生談戀愛,成功的幾率接近百分之一。我自然指責了她倆的狹隘的地域觀念,進而指出,如果她們繼續如此理性地堅持這種錯誤觀念,那她倆那些浪漫的玫瑰夢想在大學校園裏實現的可能性也低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不過,新鮮事物居然也會在我們宿舍裏產生。江米條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非要和小甫他們宿舍組成聯誼寢室,而且動不動就要搞集體活動,吃飯、打牌等,這讓我和大胖、小胖又詫異又鬱悶。聯誼宿舍這種事情應該是低年級的學弟、學妹比較熱衷的,現在居然由我們這些高年級的人去做,說出去都覺得丟臉。

我每次總是不安心於聯誼活動,馬虎地搪塞之後就迅速離去,和韓宇廝混在一起。韓宇對我的疑惑表示同情,感歎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他說得我更加糊塗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一個月就過去了。我和大胖、小胖三個傻子這才看出來端倪,原來,盡管有我們那麽多盞“電燈泡”的強烈照耀,江米條和小甫還是對上了眼。後來,集體活動越來越少,隻剩下老江和小甫這一對蝴蝶雙雙飛了,我們的聯誼活動在無人組織的情況下也宣告流產。

大胖和小胖對此頗有微詞,“江米條挺有心計的嘛,可是過河拆橋這一招卻不太高明。”

大三下學期是我們待在學校的最後半年,暑假升入大四之後,我們係的全體學生就要搬到口腔醫院裏生活和學習了。臨床係的兄弟們也將被一分為二,分散在兩家嫡親的學校附屬教學醫院裏。所以,這半年將是我們在學校這個“大熔爐”裏的最後時光。

這學期的課程還是那些科目,我們繼續上“大內”和“大外”。我每次捧著這兩本書去教室,就覺得像搬著兩塊磚頭,叫苦不迭。

我和韓宇廝混在一起的日子還是那樣的幸福和甜蜜。我們湊在一起看書、聊天,周末的時候逛街、看電影。他並不像許多男生那樣對逛街非常排斥,也不會在陪我逛街時怨聲載道,相反,韓宇買東西的眼光非常特別,在他的建議下,我在那些外貿小店裏淘到了不少別致、可愛的東西。當我把我的寶貝秀給大胖和小胖看時,引來她倆既嫉妒又豔羨的眼光。

終於,好消息傳來,阿萍被接回上海了。得到消息後,我第一時間跑到她所在的病房。在推開病房的一刹那,我看見阿萍在衝著我微笑,並且輕聲叫著我的名字:“立夏,你來了!”我的眼睛頓時不爭氣地濕潤起來。

坐在阿萍的床邊,我仔細端詳著,她看起來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瘦了許多。我開心地問她:“他們都說你啥也想不起來了,可是你還認識我!”

阿萍還是那樣溫柔,“開始我是什麽也記不起來,我連自己叫什麽都沒辦法告訴當地的醫生。最近,我覺得腦子好用一點兒了,看見老師和同學,還能想起來一些。”

看到阿萍恢複成這樣,我很為她高興,心裏的大石頭瞬間落地了。我用眼掃了一圈病房,在阿萍的床頭桌上發現了一張紙片,上麵的東西分外熟悉。我詫異地拿在手裏,“阿萍,你看加法口訣幹什麽?”

阿萍慚愧地衝我笑了笑,“我反應速度變得特別慢,連最簡單的加減法都不會算。剛開始我要想好久,才能算出2加3等於5,所以,我不得不天天算加減法。現在總算有進步了,我還打算過兩天背一背乘法口訣呢。”

聽了阿萍一席話,我這才知道,她的事情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樂觀,前麵的阻礙還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醫科院校的學生,如果記憶力不好、腦子不夠靈活,那壓根兒就不能應付考試。如果不能應付考試,那麽成為一名合格的醫學院畢業生也就隻能是夢想了。

我的情緒突然變得有些低落,隻是把給她帶來的水果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從阿萍的病房裏出來,站在醫院門口的公交車站牌下等車時,我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涼,誰能預測到明天的事情呢?

終於,我擠上了回學校的公共汽車。在汽車駛出去的一刹那,我看見一個人走進了醫院的大門。我有些不敢相信,如果我沒有眼花的話,那個人就是阿萍被開除的男友。

我就這樣滿腦子疑惑地回到學校,並把剛才的所見所聞告訴了大胖和小胖,隻是她倆比我更疑惑。

據我所知,阿萍的男友叫王錚,是深圳某大學老師的孩子,他被開除回原籍後,被他老爸狠狠地打了一頓,他一怒之下捧著薩克斯去酒吧裏混,連家也不回了。當然,謠傳隻是謠傳而已,對於他為什麽突然出現在上海,我們都摸不著頭腦。

吃晚飯時,我、大胖、小胖和老江都聚集在食堂的大廳裏。在我們快吃完的時候,韓宇和東原才一起走進來,更讓我們疑惑的是,在他倆身邊談笑風生的那個家夥,的確是我下午看見的那個人——王錚。

我們幾個死盯著王錚。王錚一臉輕鬆的笑容,買好飯後卻並沒有和韓宇他們坐在一起,而是端著飯盆擠到了比我們低一年級的一堆女生中間。嘻嘻哈哈的聲音不時傳到我們耳朵裏,讓我們氣憤不已。

小胖捅了捅我,“去,你問問你家韓宇怎麽回事?那個‘胡漢三’怎麽又回來了?”

我扭了扭身子,“不去!管他呢!愛誰誰!”

小胖很嚴肅地說:“為了阿萍,你不問才怪呢!你就別裝了,現在去吧!”

我猶豫了一下,起身向東原和韓宇走去。我坐到韓宇身邊,衝對麵的東原擠出一個微笑,“你們怎麽這麽晚才來吃飯啊?”

東原揶揄地看著我笑,“你不會就是來問我們吃飯晚的問題的吧?”

真沒天理,我周圍的人怎麽一個個都和人精似的明察秋毫呢?

我幹笑了一下,問韓宇:“王錚怎麽回學校了?”

我的話音未落,東原一聲長笑,起身告別,“韓宇,我贏了,明天晚飯你請客!你們倆慢慢聊,我先走了。”他剛要轉身走,又衝我眨了眨眼,“謝謝你,林立夏!”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東原遠去的背影,茫然地問韓宇:“他說什麽呢?我怎麽聽不明白!”

韓宇卻很平靜,神色自若地繼續狼吞虎咽,“剛才東原跟我打賭,說你們幾個看見王錚進來臉色都變了,今晚你肯定會主動來找我問關於王錚的事。我還說你沒那麽八卦,結果飯還沒吃完,天色尚早,你就來了。”

原來還有這麽一出,我嬉皮笑臉地用手托著腮,側臉看著他,“你現在才知道我很八卦啊?後悔可有些晚了!”

韓宇看了看我,想說什麽,張嘴的一刹那又迅速把嘴合攏,重新投入到風卷殘雲中去了。

我不禁有些悻悻然,嘟囔道:“你肯定想說‘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是吧?”

韓宇把麵前的食物一掃而光,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盯著我,“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啊,我啥也沒說!”

從韓宇這裏,我得知了王錚能出現在學校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原來,王錚的父親疏通了關係,讓他以自費生的形式重新回到了我們學校,不過降了一級。適逢學弟、學妹的軍訓時間改在了大二下學期,而且還要被拖出去進行一個月的軍事化管理,因此,他現在還能出現在學校裏。

我看著王錚和學妹們嬉戲、打鬧的樣子,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而這種預感是和阿萍有關。

沒過多久,我接到了同濟的小甜甜給我的來信,說是我在浙大的那兩位師兄要來上海,讓我於四月一日晚去新客站迎接,最後還在信上寫道:“你想想去年十一你們去杭州玩,人家是如何熱情招待的,你們是不是應該投桃報李啊?”我仔細一想,那兩位師兄是我父親班上的學生,一直以來相處得還不錯,而且在我帶著大胖和小胖在杭州逗留期間,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並且在我把錢包弄丟、小胖把自己摔得遍體鱗傷之後,他們還出錢買票讓我們幾個傷殘人員得以順利離開杭州。

回到宿舍,我和大胖、小胖一說這事,她倆也覺得應該以非常高的規格歡迎來賓。於是,在四月一日的傍晚,我們三人傻乎乎地站在出站口外等著,為了防止錯過,大胖和小胖守在南一出口,而我則守在南二出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從杭州來的旅客早就都走幹淨了,而我卻連個人影也沒見著。等我們三個人會合後,都感到很疑惑,他們是和我們錯過了嗎?

我們三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宿舍,隔壁的張美好過來串門,得意洋洋地說:“東原剛才騙我去男生宿舍拿信,我一下子就識破了,傻瓜都知道今天是愚人節啊!”我們三個人聽了,不禁麵麵相覷,臉色發白,沉默不語。

我心中狂怒道:“該死的小甜甜,我和你沒完!”

韓宇從我這裏得知我們三個人的糗事後,不由得仰天長笑,感慨道:“除了大胖、小胖,沒有比你更笨的人。”

可沒過多久,浙大的一位師兄還真的跑到上海來了。原來,他們係要在上海實習兩個星期,而實習的地點就在正在建設中的東方明珠電視塔,晚上他住在小甜甜他們學校,沒事時就和小甜甜把酒言歡。

我為什麽叫他們師兄,那是有原因的。雖然高中時我們是同一個年級的,卻在不同的班級,因為他們在我父親的手底下一混就是三年,這幾個小子和我爹混得太熟了,連我的生辰八字都摸得一清二楚,從而知道了我比他們班最小的同學還小幾天,因而都叫我小師妹。當他們在浙大校園裏和我說起這件事時,我一聽“小師妹”這三個字,就想起那個我不喜歡的嶽靈珊,她淨折磨我最喜愛的令狐衝了,於是拚命地擺手道:“拜托,別這麽叫我行不行?我一聽‘小師妹’這仨字就會很煩!”

那兩個家夥稍一沉吟,挺痛快地說:“行!那就放過你!不過,你得叫我們倆師兄,也不枉我們打聽一場。”

在我和大胖、小胖的盛情相邀下,那位師兄和小甜甜光臨我們學校,小胖打算施展自己的絕技,做一頓色香味俱全的上海家常菜,答謝那時師兄在浙大的熱情款待。江米條也來湊熱鬧,周日一早就和我們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回到宿舍裏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可臨近中午,小甜甜和師兄來到我們宿舍樓下時,卻被看門的阿姨攔住了去路,“男生不許上樓!”

我知道男生不許上女生樓,本以為到了周末,可以渾水摸魚,不料管宿舍的阿姨火眼金睛不說,還鐵麵無私,一點兒通融的餘地也沒有。

我看著師兄和小甜甜遙望著我們宿舍的窗戶,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心生一計,“我去找阿姨買包方便麵,擋住她的視線,你們彎著腰趕緊溜上去。”

兩人大聲叫好,於是,我們依計行動。

一切行動都是那樣自然且不動聲色。當我隨後回到宿舍時,發現屋內已經笑聲不斷、賓主盡歡了。我很是開心地看著熱鬧的場麵,覺得今天會有一場愉快的晚餐。

就在此時,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我們回頭一看,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原來宿舍阿姨黑著臉站在門口,屋內立即鴉雀無聲。而大胖和小胖於第一時間擋在擺滿菜肴的桌子前。阿姨冷冷地掃了大家一眼,最後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剛才是你買方便麵吧?我就有點兒納悶,剛才怎麽話那麽多,問東問西的。哼!還和我玩貓捉老鼠?”

我頭上的汗涔涔地往外冒,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佩服這位阿姨,我們躲在五樓居然也能被她找到,真牛啊!

阿姨指了指正在發傻的兩位男士,大手一揮,“你們還愣著幹什麽?跟我下樓!”

兩個家夥無奈而又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悻悻地跟著阿姨下樓了。

我們幾個趕緊召開臨時會議,果斷地決定把今天的會餐改在食堂,隻是要把她們做好的美食一樣一樣搬過去而已。我趕緊跑到樓下,找到躲在大樹下的那兩個垂頭喪氣的家夥,向他們宣布了我們的臨時決定。他倆不禁眼睛一亮,“去食堂?好!我喜歡!”

“那豈不是可以看見你們學校各個年級的美女了?太爽了!”

看著這兩個家夥的花癡臉,我覺得很丟人,在某些方麵,難道男生都隻用同一根筋來思考問題嗎?

我們坐在食堂裏,桌子上擺了小胖做的糖醋小排、小黃魚、雞毛菜等特色菜肴。小甜甜和師兄的表現各不相同。小甜甜很少說話,眼光基本隻集中在盤子上,橫掃桌子上的一切美食,估計吃得酒足飯飽了,才撫摩著肚皮埋怨我道:“林立夏,你太不夠意思了!我從來都沒有享受到這種待遇,要不是今天沾你師兄的光,我哪裏能吃到這種人間極品?”這家夥太誇張了,嘴就和抹了蜜似的。

小胖聽了他的讚揚,不禁有些得意,不過還是保持鎮定,閑閑地回答道:“你下回再把我們騙到火車站去啊,不下毒藥就不錯了!”

眾人大笑。

而師兄則不同,他雖然嘴裏嚼著,但目光卻完完全全放在來來往往的美女身上,一邊看還一邊癡癡呆呆地感歎道:“我當初為什麽沒考你們學校呢?考了一個和尚學校不說,還進了一個和尚係。唉!我幹脆轉校算了。”

小甜甜一把將師兄碗裏的糖醋小排搶過去,毫不客氣地繼續大嚼,“你別暴殄天物了,反正你多看兩眼美女就飽了。”

我看到東原和韓宇在旁邊的桌子上,韓宇遠遠地衝我點了點頭,我也回笑了一下,而東原卻走過來,往嘴裏塞了幾塊排骨,還說:“小胖,這些又是你做的吧?啥時候也專門犒勞犒勞兄弟我啊?”

小胖神色泰然,“嗯,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那天就可以了!”

在他們拌嘴時,我和韓宇則眉目傳情。韓宇示意我過去一下,我乘人不備,悄悄溜到韓宇的身邊坐下。

韓宇塞給我一盤磁帶,“回去聽一聽,你肯定會喜歡的。”

我看了一下,專輯名稱是《校園民謠》,覺得應該會很對我的胃口,於是笑著將它塞進褲兜裏。

韓宇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晚上去看電影嗎?王家衛拍的《東邪西毒》。”王家衛?這個名字很耳熟,我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拍《阿飛正傳》的導演嘛!他的片子有些晦澀,上次看完《阿飛正傳》,我回到宿舍裏還琢磨來著。我立即答應了,但要先回宿舍一趟。

回到宿舍,我發現那三位都已經癱倒在**,看起來非常疲倦的樣子。我把韓宇給我的磁帶塞進了錄音機,老狼低沉而婉轉的聲音從劣質音箱裏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大家著迷地聽完了一首《同桌的你》,剛才還無精打采的姐妹們發出一陣陣的感慨,都說好聽。

我們一遍一遍地聽著《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青春》、《寂寞是因為思念誰》……都陷入了沉思。

在宿舍裏和姐妹們分享了一會兒歌曲,我就去了電影院。和韓宇在電影院裏碰頭後,在一片漆黑的電影院裏,我看到熒屏上留著一撮胡子的哥哥站在黃沙之中,孤獨地望著遠方,正在喃喃自語:“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西毒。”

我大驚,捅了捅韓宇的胳膊,“怎麽是哥哥演反派歐陽峰?《東成西就》裏他不是黃藥師嗎?”

韓宇也很茫然,“不知道,再往下看就會明白了。”

如果說徐克的電影版《笑傲江湖》和《東方不敗》看得我英雄不氣短、兒女卻情長,並順帶同情一下被篡改了大作的金老爺子,那《東成西就》簡直就是顛覆性地在爆笑中出場,不知金庸先生會不會被氣得吐血?但當我看到這部《東邪西毒》的時候,我感覺王家衛讓我認識到電影被改編後還有另外一個模樣。就在我看得雲山霧罩之際,哥哥的台詞恍若幾道閃電擊中了我的胸膛,讓我無法呼吸,“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此時,我已無法顧及金老先生的感受了。我聽到哥哥深沉的旁白道:“那天,皇曆上寫著:驛馬動,火迫金行,大利西方。”這時,電影院的燈亮了,我和韓宇一起往電影院的門口走去。

還沒走幾步,前麵的一對身影讓我有點兒懷疑自己看花了眼,不禁使勁揉了揉眼睛,沒錯,走在我和韓宇前麵的正是王錚和一個低年級的小美眉,而且王錚的胳膊就搭在女孩兒的肩膀上。

我有點兒蒙了。王錚正好回過頭來,也發現了我和韓宇,他嬉笑著拍了一下韓宇的肩膀,打了個招呼,揚長而去。我偷眼看了看韓宇,他的表情還是那麽平靜。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終於沒能忍住,“氣死我了,王錚怎麽可以這樣,太過分了!”

韓宇很平靜地掃了我一眼,“犯得著嗎?這個也生氣?”

“阿萍的病還沒好,王錚就耐不住寂寞了?阿萍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傷心死的。”

韓宇很同情地看著我,“阿萍的病是一回事,王錚和別人出去玩是另一回事,你又不是當事人,瞎操心什麽?再說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我聽他這麽說不禁有些憤怒,“你們男生是不是不把這些當回事?如果換成你,也好不到哪裏去?”

韓宇也有些不高興了,“你幹嗎扯到我的身上?和我有什麽關係?”

我小聲嘟囔道:“反正天下的烏鴉一般黑。”

韓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還以為你挺了解我的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我被他的話一逼,真是又氣又急,可是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鐵青著臉,開始沉默。

那個晚上,我們就這樣不歡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無理取鬧,但是我始終無法忍受王錚的行為。第二天晚上,我去了醫院,去看望阿萍。

阿萍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她開心地看著我,絮絮叨叨地詢問學校裏同學的情況,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

我貌似無意地詢問道:“王錚今天沒來啊?”

阿萍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嗯,他昨天來過,本來要陪我吃晚飯的,後來忽然想起來學校有事,就回去了。”

我在心中大罵“騙子”,猶豫了好久,還是沒有捅穿,隻是憂鬱地看著阿萍。

告別的時候,阿萍忽然歎了口氣,“林立夏,我先告訴你,我和王錚早晚會分手的。”

我心中大驚,嘴裏卻說道:“你瞎說什麽呢?不會的。”

阿萍看著我,輕輕地笑了,“我自己的情況我知道,我和他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你還小,以後慢慢就明白了。”

我明白啥啊?以我的單純,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王錚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流氓、大騙子!

而韓宇,居然對那個壞蛋抱以寬容的態度。

我們之間的冷戰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和好的速度也很快。

五一過後,我二十歲的生日到了。開心的事情總有許多,比如我接生日禮物接到手軟。大胖和小胖湊錢買了一個我垂涎已久的價值三十元的發卡,她倆還抱怨我自從和韓宇混在一起後,物質生活越發奢侈。宿舍裏的桌子上,擺著韓宇送來的十一朵無比嬌豔的玫瑰。北京的死黨也紛紛寄來賀卡和禮物,老牛送給我一個內裝地球儀的玻璃鎮紙,小米寄了一個碩大的粉紅色胖熊,並且讓我注意收聽上海音樂台的點歌節目。不過,唯一讓我鬱悶的是禮物撞車了,韓宇送給我的紅色心形八音盒居然和北京的風兒、阿乖寄來的一模一樣。

我和韓宇一起站在郵局裏,對著麵前一大堆拆得七零八落的禮物盒發呆,思索怎麽才能把這堆抱回去。韓宇斜睨了我一眼,指了指從北京寄來的那個八音盒,狠狠地道:“把那個東西扔掉!”

我嚇了一跳,為防不測,趕緊將它攬入懷中。

那天,我們接下來的節目也很精彩。我們倆穿著從四川北路淘來的不同款式的白襯衫、牛仔褲,手拉手在長風公園裏閑逛,韓宇拍了無數我搔首弄姿的照片,記錄了二十歲林立夏的生活小片段。

中午,我們在南京路吃肯德基,我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和韓宇搶薯條吃,嘴裏塞得滿滿的,還不忘和韓宇臭貧。

正吃得興高采烈,我忽然想起了小米的囑咐,趕緊打開walkman,收聽中午的點歌節目。韓宇乘我不備,搶走一個耳機,這讓我覺得很不爽。韓宇看著我不滿的樣子,突發奇想道:“你說他們怎麽那麽笨,為什麽不設計一副情侶耳機呢?肯定會供不應求的!”

我想象著一根繩子上拖著四個耳機,把兩個腦袋連在一起的場麵,不由得笑了。

在這個暖融融的中午,我們把點歌節目從頭聽到尾,節目結束的時候兩人麵麵相覷。

韓宇說:“看來小米的信沒有中獎,生日點歌失敗了。”

我問韓宇:“小米在北京能收到上海音樂電台嗎?”

“笨!當然收不到。”

“哦,那我就寫信告訴她她點歌成功,我聽到了。”

韓宇看了看我,切了一聲,卻未再多言。

下午,我們從南京東路由西向東走,一直走到了外灘。那天的天氣非常晴朗,微微的江風吹拂在我們年輕的臉龐上。在江畔,我和韓宇留下了第一張合影,在快門按下的那一瞬間,站在我身後的韓宇將手環在了我的腰上。

多年後,我再看那張照片,不禁有種滿足的幸福,照片上除了這對還有些稚氣的學生情侶,對岸的東方明珠電視塔仿佛近在咫尺,在夕陽的照耀下金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