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星微微垂著腦袋。
黑色鴨舌帽遮著他的臉, 讓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榮鋒怕嚇到他，便直起身子，收回探求的目光。
“要不, 把這頓飯，當做你新的大冒險？”
榮鋒輕咳一聲，笑道。
“挑戰一下？”
“……？”秦霜星愣了一下, 驚訝地抬起眼。
那是一雙黑白分明，清澈如一汪泉水的眼睛。
好似從小在最純淨的湖水裏養大, 瑩瑩潤潤，含著天地瓊光。
細密而長的眼睫，微微輕顫了下。令人聯想起蝴蝶，蟬，那些不堪一觸的脆弱翅翼。
榮鋒盯著他。
秦霜星剛一與他目光相接，便受驚似的又垂下眼。
“……好……”
秦霜星低著頭說。
“……”
榮鋒眼神一黯。
鴨舌帽和口罩隻能遮住他的臉，遮不住那紅透了的耳朵尖。
甚至, 因為他低頭的動作, 嫩嫩的耳朵尖反而更為顯眼。
像荷花初綻的粉白花瓣，頂端尖尖，嫩生生地綴著一抹嫣紅。
好乖。
真的好乖。
感覺無論他要求什麽, 秦霜星都會答應的樣子。
……怎麽這麽聽話啊。
那他要是個壞人怎麽辦？
他要是提一些……過分的要求。
——秦霜星也會答應麽？
榮鋒克製地收回目光, 壓下心底那一絲翻湧的情緒。
他掃了桌上的二維碼, 和秦霜星一起點餐。
這家店是做西式簡餐的。榮鋒從小吃食堂長大，很少吃這些西餐。
價格倒是不貴。
畢竟這頓飯是秦霜星請。他雖然有在做兼職，但是精神衛生中心給的那點薪水, 點兩頓外賣都不夠。
榮鋒作為一個已經工作的, 並不想讓他破費太多。
這個價位的話, 應該沒問題。
他手指下滑, 看到屏幕上飄過一行彈幕。顯示同桌的另一位用戶點了一份土豆泥沙拉，和一份薯條。
榮鋒忽然問：“你是不是很喜歡吃土豆？”
“……！”秦霜星一驚，後知後覺似的道，“對哦！土豆泥和薯條都是土豆……”
他慌慌張張，連忙去取消。
榮鋒看到購物車裏的“2”，立刻變成了“1”。
秦霜星把薯條去掉了。
想了想，似乎又覺得不合適。
他很不好意思地抬了下頭，又羞澀地移開目光：“你、你想吃哪個啊？土豆泥還是薯條……？”
“都可以。”
榮鋒笑笑。
知道他很怕跟人對視，榮鋒便狠狠壓著心底那點陰暗見不得光的渴望。神情自若地繼續滑動屏幕，翻看菜單。
找到了。
他把秦霜星剛剛去掉的那份薯條，重新又加回去。
笑了笑說：“薯條土豆泥，我也都蠻喜歡吃的。沒事，都點吧，我胃口大。放心，吃得完。”
“……哦、嗯。”
秦霜星訥訥地點頭。
呆呆的。
像個內向的中學生。
可是——
榮鋒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
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鈍鈍的痛。
他中學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
榮鋒的目光盯著手機屏幕，心思卻飛遠。
難以自製地，回想起他們的高中時光。
短暫的接觸。
不曾期許過後續的相識。
……他那時候，不是這樣。
少年時期的秦霜星，開朗，熱情。像個小太陽，快樂地把自己的溫暖與光芒投向四麵八方。
他怎麽變成了現在這樣呢？
這麽膽小，拘謹。
這麽害怕和人接觸。
榮鋒感覺心裏酸酸的。
他抿了下嘴唇，想說些什麽。
桌子對麵的秦霜星卻忽然“啊……”了一聲。
“怎麽？”榮鋒心裏一跳，下意識地抬眼。
“呃……那個。”
秦霜星好像想起什麽似的，水潤潤的眼睛，有些怯懦，又有些期待地，飛快地和他對視一眼。
像隻跳進視野一秒鍾，又飛快地蹬著後腿，逃跑了的小兔子。
榮鋒耐心等著。
秦霜星不自在地眨了幾下眼。深吸口氣。
然後，作出了令榮鋒意外的動作。
——他把口罩、帽子，全都摘下來了。
“……”榮鋒不由得呆了一下。
上次在救護車和醫院裏，沒有好好看他的臉。
那時候隻當他是在路上暈倒，需要幫助的陌生少年，心中不作他想。看到那張臉，也頂多覺得“長得挺白淨的”。心裏並無絲毫綺念。
然而如今，確認了他是當年那個人，榮鋒忍不住地把他和記憶裏的模樣進行比較。
記憶裏，秦霜星的臉，是圓嘟嘟的，帶著點嬰兒肥的。
像一個剛剝好的荔枝，白嫩圓潤，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戳一下，或者更過分地——輕輕咬一口。
然而麵前的人，卻比記憶裏清瘦不少。
下巴變尖了，下頜角的線條也出來了。頰上的軟肉，仍然白嫩細膩，卻不再圓嘟嘟地鼓出來。
仿佛隻是薄薄一層細嫩皮肉，貼在漂亮精致的肌骨上。
他瘦了很多。
眼睛顯得更大了。黑白分明，氤氳著瑩瑩的水汽。
——卻不似高中時候，那麽有靈氣。
驚慌失措。
每當他與人短暫對視，都會飛快地、立刻移開眼。
讓人錯覺那瑩瑩的淚水，要在移開視線的那一刻，猝然滴落下來。
怎麽會這樣呢？
他為什麽變成了這樣呢？
榮鋒感到喉頭一澀。
想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卻見秦霜星緊張地咬了下嘴唇，頰肉微鼓。
好似十分艱難地、極為小聲地說道：
“我、我摘口罩了。這算不算……任務、完成？”
“……？”
榮鋒愣了一下，下意識說，“算。”
心底隱約有一些不妙的預感。
果然，秦霜星深吸口氣，隨後說道：“那、你的下一個任務……我是不是、也可以給你、給你安排了？”
榮鋒：“……”
他的下一個任務。
下一個、克服蟲恐的任務。
要在這裏嗎！
現在嗎！
榮鋒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見麵以來，一直努力保持著成熟靠譜大帥比的形象，也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土崩瓦解！
——救命！
難道這裏有蟲子？！這個餐廳難道衛生不過關，哪裏藏著蟲子嗎？！
不不不，應該不至於，這可是大商場……所以難道這裏有個什麽商家特色，是和蟲子有關？！
不、會、是……
榮鋒臉色發白，手指刷刷滑動屏幕。
喉頭幹澀。他艱難提問：“你想……幹什麽？”
他想讓他幹什麽？！
“啊……”
秦霜星顯然察覺到了他的緊張。
隨即立刻變得比他還緊張，連忙擺手道，“你別、別怕！不是讓你吃蟲子，你別緊張……”
哦，不是吃蟲子啊。
那還好。
榮鋒鬆了口氣。
一口氣還沒喘完，就聽秦霜星輕輕地，很溫柔地道：
“是吃蝸牛。”
“蝸牛不是蟲子。”
“蝸牛是，軟體動物哦。”
榮鋒：“……”
！！！
……
法式焗蝸牛。
這道名菜，哪怕是平常不怎麽吃西餐的榮鋒，也有所耳聞。
……既然是名菜，應該、不會、特別可怕吧。
不然也不會這麽有名。
榮鋒驚悚地看著秦霜星溫溫柔柔的臉。
還是那麽清澈漂亮的眸子，還是那麽羞澀可愛的神態。
——他怎麽可以用這麽溫柔的表情，說出這麽可怕的話！！！
吃蝸牛！
雖然不是蟲子是什麽軟體動物……但那可是蝸牛啊！
榮鋒**含淚。
但是，秦霜星都已經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障礙在他麵前摘口罩了，他一個成熟可靠的成年的男性，怎麽可以說自己害怕！
他！不！怕！
於是榮鋒沉聲，壯士斷腕：“好！來！”
秦霜星笑了下。
愉快下單。
菜品陸陸續續上了。
土豆泥沙拉，薯條，雞翅，匈牙利牛肉湯和奶油蘑菇濃湯……都是西餐裏很普通很正常的菜色。
榮鋒忐忑地等待著。
秦霜星也微微紅著臉，低頭悶聲吃菜。不怎麽說話。
終於，命中注定的那一盤，上來了。
“小心燙手。”
服務員體貼地叮囑了一句，彎腰把一盤散發著黃油香氣的東西，放到兩人中間。
榮鋒深吸一口氣，定睛一看。
卻有些意外。
——田螺？
盤子裏，那一顆顆的圓滾滾的甲殼狀物體……
不是田螺塞肉嗎！
並不是想象當中，那種一下雨就滿地亂爬的蝸牛形象。
榮鋒盯著盤子裏那五顆“田螺塞肉”，有些意外。
這個“法式焗蝸牛”，除了是用黃油焗烤以外，看上去好像也和食堂裏的田螺塞肉沒多大區別……
就，也還行？
榮鋒眉毛一挑。
心中十分感動。
果然，秦霜星還是溫柔的！
沒有一上來就給他下個殺手鐧！
“呃，試試？”秦霜星抬了下眼，目光與他短暫對接。又飛快地移開去，“這個菜好像是本土化改良過的……嗯，用的不是法國常用的那個品種……”
哦，改良！
懂了。
看來，法國人原本吃的確實是蝸牛。
估計是國內無法接受吃蝸牛，所以改良成了田螺。
但是“法式焗田螺”，聽起來就沒那麽上檔次。所以就還是沿用原來的名字……
合理！
“嗯。”榮鋒沉聲。
嚴肅鄭重地，舀了一個“田螺”，到自己盤子裏。
然後拿起小叉子，叉起“田螺”裏的肉。
聞起來還挺香的。這“法式焗田螺”。
榮鋒心裏稍稍一安。覺得自己對這味道沒什麽排斥。
這個挑戰好像也不是那麽困難。
他叉起那塊小小的螺肉，放進嘴裏。
嚼嚼嚼。
熱烘烘的黃油香氣，瞬間填滿口腔。
隨之而來的，是螺肉軟滑Q彈的口感。
還不錯。
意外地……好吃。
咕咚。
榮鋒咽下去了。
“這田螺還挺……”
榮鋒正想發表一番自己的感想。
卻見秦霜星也舀了一個，到自己盤裏。
不急著吃，而是夾著那田螺殼，仔細看了下。
“這白玉蝸牛還挺大的。”
秦霜星說。
“我之前也養過，我的怎麽就養不到這麽大。”
……等等？
白玉什麽？
白玉什麽？！
“這真的是蝸牛？！”
哐當一聲。榮鋒感覺自己對那盤褐色甲殼的美好濾鏡瞬間粉碎。
他不敢置信，失聲震驚：
“這居然真的是蝸牛？！不是田螺嗎？！”
“……對啊是蝸牛啊。”
秦霜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低下頭，叉了一塊蝸牛肉塞進嘴裏。小聲說，“不是法式焗蝸牛嘛……”
哐當。
榮鋒感覺自己整個人也裂開了。
從嘴巴，喉嚨，一直裂開到肚子。
他艱難地吞咽了下唾沫。
感覺嘴巴裏殘留軟嫩鹹香，再也不是黃油，而是蝸牛那滑膩膩的粘液……
“真的……不是田螺嗎？”
榮鋒**含淚。
“確實是白玉蝸牛。”
秦霜星又看了下那褐色甲殼，很肯定地回答他。
然後，仿佛想起什麽似的，溫溫柔柔地補充了一句。
“別怕，這是人工養殖的。很幹淨，沒有寄生蟲的。”
寄、生、蟲。
蝸牛身上，還會有寄生蟲的嗎？！！！
榮鋒裂開。
反複裂開。
他忽然覺得，秦霜星好可怕啊！
怎麽能用這麽溫柔的表情，說出這麽驚悚的話啊！！！
更可怕的是——他還一邊說，一邊表情如常地吃蝸牛！！！
吃蝸牛啊！！！
救命！
那個居然真的是蝸牛啊！！！
作者有話說：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一下子發大量章節出來的話搞不好會被鎖很多。。。等我先仔細檢查一遍！盡量下午發！
20萬存稿！衝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