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都背著登山包, 行進速度並不是很快。
再加上,這次金陽山之旅本就是野外考察。三人走走看看,一路都刻意放慢腳步, 留心四周。
誰都沒有催促。
不知不覺,時近傍晚。
夏天日頭長,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太陽還是熱辣辣地掛在天上,絲毫沒有要落山的意思。
宋錚卻忽然說:“就在這裏過夜吧。”
秦霜星腳步一頓, 抬眼望去。
此地是一處河灘,周圍沒什麽樹木,十分空曠,很適合搭建帳篷。
邊上就是水源,取水也方便。總體來說是個不錯的過夜地點。
陸嶸環顧一圈,也十分認可。點頭道:“不錯。”
兩位學長都這麽說了,秦霜星自然也沒什麽反對意見。
於是三人放下背包, 開始各自搭建帳篷。
今天是在金陽山裏過夜的第一晚。白天他們已經背著登山包走了一天, 身體消耗很大。
然而畢竟是第一晚,秦霜星感到十分興奮,絲毫不覺得疲倦。
扭頭看看另外兩人:宋錚學長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 看不出情緒。陸嶸學長也仍然嘴角微翹, 仿佛天生一張笑盈盈的臉。
……也看不出情緒。
秦霜星:“……”
感覺好像隻有他一個人喜怒形於色……
呃, 也不能說是喜怒。
應該是,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不懂得忍耐,也不懂得隱藏。
這就是大學生清澈的愚蠢嗎……
秦霜星暗自咬了咬牙, 覺得自己應該向兩位學長學習。
收起他那興奮得忍不住放光的眼。
三個人各自搭建著自己的帳篷。秦霜星不是第一次來野外考察了, 搭帳篷當然是會的。
就是他力氣有點小, 這裏的地麵又特別硬。要把帳篷釘插進地裏, 有點費勁。
秦霜星拿石頭砸了幾下,有些不放心地扯了扯他的帳篷。
好像……還行?
他看過這幾天的天氣預報了,今晚不會起風。
帳篷應該不至於被刮走。
秦霜星四下張望一番,有些猶豫。想找個更大的石頭把帳篷釘敲得更深一點,卻又怕敲得太深了,明天要走的時候拔不出來。
正在糾結時,那邊宋錚忽然開口:
“秦霜星,過來幫我扶下燈誘杆。”
“來了來了。”
秦霜星小跑過去,伸手幫忙。
他們要在金陽山裏呆四天三晚。這三個晚上,都要進行夜間燈誘。
所謂“燈誘”,就是用燈光吸引具有趨光性的昆蟲。
這種收集昆蟲的方式,效率很高,而且方便省事。隻要把燈誘裝置往空地上一放,不需要等多長時間,趨光昆蟲就會暈頭轉向地撞過來。
原理和飛蛾撲火是一樣的。
像飛蛾這類趨光性的昆蟲,原本在野外,是根據月光來確定前進方向的。
它們會始終和月光保持垂直,而月球距離地球太遠,月光對於地麵來說,相當於是平行光。
趨光性昆蟲因此能夠始終平行於地麵飛行。
但燈光、燭火,這些點狀光源不同。
點狀光源的光,是成放射狀,朝四麵八方發散的。
趨光性昆蟲仍舊按照野外的習慣,沿著和光線垂直的方向飛行,實際飛行軌道就會變成螺旋,不斷朝裏,直至撞上光源。
所以飛蛾撲火,並不是真的想找死。
人家隻是誤把燭火當月光。
人類利用昆蟲趨光性的這一點,可以在夜間很方便地收集到大量昆蟲。
這就是所謂的“燈誘”。
而燈誘裝置也非常簡單。
以一個特定光源為核心,在周圍搭建方便昆蟲攀爬和歇息的燈誘帳篷。然後點亮燈源,耐心等待,昆蟲就會自己啪嗒啪嗒地撲過來。
宋錚已經把自己的帳篷搭好了,就過來著手搭建燈誘裝置。
秦霜星過去幫忙,同樣也是要把帳篷支架固定住,然後布設電源。
這也是宋錚把過夜地點選在河灘邊的理由。
燈誘裝置的核心是燈,需要供電。
他們帶了小型發電機。出於防火考慮,燈誘裝置設定在空曠的石頭河灘上,最為安全。
宋錚正在連接電路,秦霜星就負責進一步固定燈誘帳篷。
把燈泡擰上之後,宋錚就一圈圈繞開電線,一點點後退著。把燈泡和小型發電機相連。
燈誘帳篷不比露營帳篷,沒那麽多位置可以用來固定。
為了能收集到更多昆蟲,燈誘帳篷一般都做得類似於浴室裏的垂直防水布。因此一旦起風,很容易被刮倒。
再加上天黑之後,各種昆蟲撲襲,都會撞擊布麵。如果固定得不夠紮實,很有可能整個燈誘裝置都發生側翻。
因此秦霜星努力握住支架,狠狠往地麵上捅。
想盡可能地固定得牢一些。
白色布麵隨著他用力的動作,一下一下震顫著。
秦霜星憋得臉都紅了,脖子上青筋也微微凸起。卻還是擔心自己插得不夠深。不斷往下使勁兒。
沒過多久,他就累得氣喘籲籲。
身後隱約聽到石頭砂礫被踩動,細細碎碎的響聲。
大概是宋錚或者陸嶸過來了。
不管來的是誰,秦霜星心裏都有點怕怕的。
他不敢抬頭,假裝自己還在努力做事。
就這樣繼續埋頭認真固定。
耳畔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略啞的嗓音。
“需要幫忙麽?”
秦霜星心裏一跳。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猝不及防,一隻結實有力的手,從身後伸過來。
越過他的肩膀,握住那根細細的固定杆。
也沒見那人怎麽用力,就聽“哢”的一下。
固定杆深深地插進了地裏。
“榮……!”
秦霜星睜大眼睛。
——隻見眼前這人,身姿挺拔,英俊健美。一雙眸子映著遠處夕陽,猶如橙紅火光,灼然滾燙。
秦霜星措不及防,隻覺渾身都燙了一下。
忍不住低下頭去。慌亂得聲音都在哆嗦:“你、你……”
“你”了半天,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你好。請問你是……”不遠處的宋錚陸嶸二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闖入者。
宋錚徑直走過來,眉頭微皺,上下打量。
榮鋒轉過身去,坦然道:“我是森林防火巡查員。”
森林防火……巡查員?!
秦霜星呆呆抬頭,果然看到榮鋒身穿的製服,上麵印著“森林防火”幾個字。
宋錚眉頭仍然皺著:“我們沒有……”
“您好。”陸嶸打斷他,上前一步,搶先和榮鋒進行交涉,“消防員同誌辛苦了。我們這裏沒有明火,您可以檢查。電線,發電機也是全新的,不存在老化失火的問題。”
宋錚瞥了他一眼。
秦霜星臉上莫名一紅,連忙解釋道:“不是的,他是我……”
卡殼。
——他是我,什麽?
朋、朋友?
現在可以這麽說嗎?
榮鋒可是在執勤中……現在這樣跟他套近乎,是不是……不太好?
說起來,榮鋒不是城市消防員嗎?
怎麽突然又跑到山上來幹森林防火了……
秦霜星正在糾結,卻聽榮鋒爽朗一笑。
“別緊張,我不是來查你們。我隻是巡山,恰好路過。”
榮鋒停頓一下,偏過頭,看了秦霜星一眼。
眼神溫和。倒映出夕陽橙紅如火,無聲而滾燙。
“又恰好看到朋友,所以來打個招呼。”榮鋒說。
秦霜星:“……!”
朋友!
榮鋒管他叫朋友!
宛若被擊中死穴,秦霜星心髒先是漏了一拍,繼而砰砰直跳。
……好吧,比起被擊中死穴,可能更像是,被那兩個字,像鉛球一樣砸中心髒。
秦霜星埋著腦袋,緊張地咬著嘴唇。
直想抬手把胸口揉一揉,卻又不好意思,當著那三個人的麵做這種事。
就莫名地……
害羞。
“這麽巧?”宋錚仍然眉頭緊鎖,上下反複打量著榮鋒。狙擊槍瞄準鏡一般的目光,好似要分析出他身上那幾個“森林防火”的文字是真是偽。
陸嶸卻若有所思。
視線在秦霜星身上一觸,又收回。
陸嶸忽然笑了。
“是挺巧的。這麽大座山,偏偏遇到了。”
陸嶸說。
“……”榮鋒皺了下眉頭,正要解釋,卻聽對方又道:
“——是不是我們搭帳篷的地方,正好在你們的固定巡邏路線上?”
“……”
這人好像在搶話說。
榮鋒眯了眯眼,有些狐疑。
繼而緩慢點頭。
“確實。”
——原來如此。
宋錚點點頭。
一直緊皺著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來。似是終於勉強打消了對他的懷疑。
而秦霜星也一下子紅了臉。
原、原來是恰好在巡邏路線上……
他還以為……還以為榮鋒是來找他的呢……
嗚嗚,他在想什麽啊!
這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人家是在巡邏……人家在上班!
秦霜星臊得腳趾摳地,恨不得當場給諸君摳出一個九十層地宮。
重度社恐患者在這裏一個人羞恥,那邊兩個社牛已經自發地交談起來。
榮鋒走過去,對那兩人做了自我介紹。
陸嶸也大大方方地跟他握手。笑著報上名字。
秦霜星低頭猛做深呼吸,抓緊時間調整情緒。
卻聽河灘砂礫細碎輕響。
榮鋒踩著碎石,緩步走回他身邊來,問:“你們晚上吃什麽?食物帶夠了麽?”
“……!”秦霜星一抬眼,眼神一下子撞到他製服上那醒目的“森林防火”四個大字上,連忙道,“我們吃……麵包!我們沒帶火種上山!這個季節很容易失火我們知道的……所以沒帶火種……我們就帶了麵包火腿腸!連打火機都沒帶!你放心!”
秦霜星想起那天榮鋒連飯都沒顧上吃,三步並作兩步跳下電梯,急著去救火的樣子。心裏莫名一陣發虛。
生怕他誤會自己帶了火種上山,要在河灘邊上抓魚燒烤。
那多……不好啊。
沒想到,聽了這番回答,榮鋒卻眉毛一挑。
“麵包?”
“嗯……嗯!”
秦霜星被他一反問,更加慌亂。連忙跑到帳篷邊上,去那自己的背包。
他急急忙忙把背包拿過來,一把拉開拉鏈,像小學生給班主任檢查作業一樣,打開背包給他看。
“真的沒有別的……連、連打火機……都沒有!”
榮鋒朝他背包裏瞥了一眼,隨即便抬起頭來。
目光落在他臉上。
秦霜星絲毫不敢與他對視,慌亂垂眸。
長如蝶翼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臉頰白裏透紅,鮮嫩地好似一口咬下去就會溢出汁水的成熟蜜桃。
像某種無知的引誘。
天真懵懂,不自知的……讓人想狠狠欺負他的,引誘。
“……”榮鋒盯著他,心想怎麽沒帶火種,他都被他燎得口幹舌燥了。
不由歎息一聲。
秦霜星被這一聲歎息,弄得心裏更慌。
連忙不安地望向背包裏,擔心自己真的一不小心帶了什麽不該帶的東西。
卻聽榮鋒無奈道:“連吃四天麵包?你們怎麽想的。這哪行。”
秦霜星:“……啊?”
秦霜星愣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榮鋒已經把自己的背包解下來——秦霜星這才注意到,他身後也背著個很大很大的,登山包。
“我這裏正好有些吃的。給你們吧。”
他從背包裏掏出幾盒不同口味的自熱米飯,還有礦泉水。
“不、不不……”秦霜星睜大眼,下意識擺手。
“不用客氣。這也不是我買的。”
榮鋒道,“這是森林消防隊的備用物資。免得你們餓暈在山裏,到時候還要派大部隊來搜救。”
秦霜星又一下子漲紅了臉,羞恥道:“不不、不會……我們不會麻煩你們……”
“要真出了事兒……”
榮鋒卻笑了笑。笑容極為溫和。
“——再麻煩,也得來救你們。這就是我們消防員的職責。”
秦霜星:“……”
也是哦。
萬一他們真的餓暈在山裏,或者因為體力跟不上,出什麽別的意外……到時候肯定要呼救。
那就真的太麻煩別人了。
“那、好吧……”
秦霜星紅著臉,努力抬起頭,望向榮鋒的眼睛,“謝謝……你。”
重音落在“你”上。
像某種氣息不足的被迫停頓。
又像是,不自覺暗溢出的,某種思緒。
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接。
秦霜星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榮鋒隻覺那小蚌肉又迅速地縮回殼裏。好似他的目光也險些被蚌殼夾住,一種沒什麽力道的、徒然讓人心癢的夾緊。
讓人癢得隻想被他夾得更緊些。
“……不客氣。”
榮鋒克製地移開眼,低咳一聲。
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秦霜星的帳篷,便抬腳走過去,隨口說道:“你釘子打太淺了。這樣不行的。萬一晚上起風,帳篷會被吹走。”
秦霜星低著頭,小跑著跟上。
心裏無比羞愧。
嗚嗚,他怎麽這麽沒用!
連個帳篷都搭不好……連這都要人家幫忙。
於是。
宋錚陸嶸二人,遠遠看著榮鋒幫忙固定好了燈誘支架,又去固定秦霜星晚上要睡的帳篷。
秦霜星則緊跟在旁邊,紅著臉,不斷地小聲道謝、道歉。
宋錚皺著眉頭,一臉“這人到底是來幹什麽的”的狐疑。
陸嶸卻若有所思。
似笑非笑地,他側過頭,看了宋錚一眼。
“……怎麽?”
宋錚察覺到他的目光,眉頭不由皺得更深。
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防範心頓起。
“宋師兄,要不,我也給你緊一緊?”
陸嶸含笑,瞥了他的帳篷一眼。
“省的晚上帳篷給風吹跑,沒地兒睡……”
陸嶸聲音一頓。
嘴角笑意更深。
“——還要跟別人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