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星在小河邊上蹲了許久, 總算整理好情緒。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正要往自己帳篷走。一抬頭, 卻忽然看到一個人影。
“宋學長。”
秦霜星幾乎生理反射，一個激靈，當場從小河邊上跳起來, 站直。
“早、早上好！”
心虛和羞愧，幾乎化為實體, 明晃晃地寫滿臉上。
秦霜星根本不敢去看宋錚的臉，生怕他從自己怪異的反應上看出端倪。
——沒想到宋錚，竟然真的沒看出來。
“……！”
宋錚微微睜大眼。
那雙總是冷淡疏離的、不帶情緒的眼睛，此時不自覺地睜大。瞳孔也好似受驚一般，無法自製地擴張。
某種有些相似的、被撞破壞事般的慌亂情緒，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宋錚眼底浮現。
不自然地停頓了一秒鍾，宋錚飛快整理好情緒, 朝秦霜星點頭道：
“早。”
他沒等秦霜星回答, 徑自走向小河邊。
隨口問道：“你吃早飯了麽？”
“還、還沒……”
秦霜星片刻前剛剛對榮鋒做出那種事，此刻簡直心虛得要死。
他根本不敢抬頭，更不敢去看宋錚的臉。
自然也就不會發現宋錚那雙漂亮眸子的眼尾, 極其不自然地, 暈著一抹嫣紅。
“……那我燒點水。”
宋錚的嗓子, 似也有些啞。
“哦、哦。”
秦霜星呆頭呆腦，“我、我去拿吃的……”
心懷鬼胎。
兩個各自心懷鬼胎的人，都很自覺地躲避著對方的目光。
分頭準備起早餐來。
秦霜星回到自己的帳篷前, 作了幾個深呼吸, 正想進去拿早餐, 順便把榮鋒叫起來。
卻聽嘩啦一聲。
拉鏈拉開。榮鋒掀開簾子, 低著頭走出來。
“……！”
秦霜星一個心虛，兩腿發軟，差點當場給他跪了。
榮鋒卻好似還沒睡醒。俊朗剛毅的麵容上，帶著一抹微妙的柔軟脆弱。
像是什麽要害被人握在手裏，粗暴地**過。
“早。”
榮鋒對他點了點頭，簡短地問候。
“……早……”
秦霜星呆呆地看了他一眼。
怎麽感覺，他的嗓子也有些啞……
……今天這是怎麽了。
晚上在山裏睡覺，所有人都著涼了麽？
秦霜星一眼瞥見他手腕上的皮帶，想起他已經被綁了一晚上了，不由緊張，連忙伸手要給他去解：“你手疼麽？”
“……”榮鋒一愣，下意識地側身躲避。
“？”秦霜星被他的反應也弄得一愣。
還、還不解開嗎？
榮鋒似乎也覺得自己這反應不合適，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了下。
這才重新把手伸過來。
聲線略啞。
“嗯。幫我解開吧。”
秦霜星聽著他沙啞性感的聲線，臉上莫名又紅了下。
低頭，伸手。小心翼翼地去鬆皮帶扣子。
盡可能地不碰到他皮膚。
……紅了。
皮帶鬆開，露出下麵被捆縛了一夜的手腕。
皮膚上果然留下兩條粗粗的紅痕。襯得男人腕骨分明的手，莫名有些色氣。
不知為何，明明綁的是手腕，他的掌心卻也可疑地發紅。
仿佛剛剛才用紙張或者布料，狠狠摩擦過。
……是整個手掌都充血了嗎？
秦霜星不安道：“你的手……”
捆這一晚上，血脈肯定不通。秦霜星有些懊惱：他就不該答應榮鋒這個提議，怎麽能把人捆一晚上呢？
然而話還沒問完，榮鋒已經打斷道：“沒事。”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腕骨處的紅痕迅速褪去。
……咦？
秦霜星有些意外。
壓了一晚上的勒痕，居然揉一下就退掉了嗎？
感覺好像那印子不是一晚上壓出來的，是剛剛才做了某些劇烈運動，新鮮勒出來的一樣……
秦霜星眼裏的疑惑神色剛剛浮現，榮鋒就再一次打斷他的思路，輕咳一聲問他：“你昨晚睡得好麽？”
“……！”
他？
他可睡得太好了。
甚至還做了個不可描述的美夢呢！
一想起自己睡夢裏幹的那件壞事兒，秦霜星隻覺得心虛得要爆炸了。
但是看榮鋒的反應，好像……還不知道這個事情。
秦霜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說。
隻能紅著臉，低著頭，囁嚅著“嗯”了一聲。
“你們早飯吃什麽？麵包？”
榮鋒隨口問著，轉身從帳篷裏撈出一件衣物。
是那件印著“森林防火巡查員”的外套。
秦霜星看見那件外套，想起他今天或許還有工作。
連忙讓開一步，快速點頭道：“嗯嗯，吃麵包。宋學長在燒水，你想吃什麽？我帶了白吐司，肉鬆麵包，還有……”
“都行。不挑。”
榮鋒隨手把外套穿上。
忽然，鼻頭一動。臉上露出些許遲疑。
秦霜星心裏發慌，自然也沒敢去看他的臉。
於是自然而然的……再一次錯過了對方臉上的微妙表情。
秦霜星彎腰從背包裏拿出幾個麵包，塞給榮鋒一個。然後就表示要去宋錚那邊，扭頭跑了。
留下榮鋒一個人，拿著麵包，站在帳篷前麵，微微發愣。
……青草的味道。
熟悉又遙遠的……像是記憶，又像在夢裏才有的，青草味道。
榮鋒有些不敢置信，他偏過頭，拎起自己外套的領子，仔細嗅了幾下。
真的是……記憶裏的青草香氣。
是外套上的。領口，衣襟，袖子……那氣味附著得十分均勻，整件外套都像在青草汁液裏浸泡過。
昨天還沒有的。也不可能是因為翻山越嶺才沾在身上。
那是一種很特別的香氣。像雨後大地，萬物複蘇，潮潤潤地勃滿生機。
清新中卻又藏著一點甜。
活潑可愛的，青澀少年般的甜。
……是昆蟲驅趕劑。
榮鋒驟然抬眼，望向河灘邊上，那個彎腰幫著宋錚燒熱水的身影。
“我身上有昆蟲驅趕劑……”
“別怕。別動。躲在我後麵。”
“別怕……沒事的……”
遙遠的記憶複蘇。
七年前的稚嫩身影，仿佛和眼前那個人重合。
熟悉而遙遠的植物香氣，狠狠把他拉進柔軟情緒裏。
榮鋒凝視著他。
嘴角一彎，忽然笑了。
……
榮鋒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情緒。正要抬腳走向河灘。
眼角餘光一掃，忽然捕捉到一個身影。
嗯？
榮鋒眉毛一挑，頗有些意外。
正對上那人的目光。
“怎麽？”
對方也毫無怯赧。
十分坦然地回望，仿佛絲毫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何異常。
榮鋒：“……”
視線微抬，落在那人剛剛走出來的，不屬於他的那個帳篷上。
是宋錚的帳篷。
消防員的搜救課程裏，有一部分偵查與反偵察的內容。
榮鋒一眼就注意到他發絲微微淩亂，領口也帶著可疑的皺痕。
仿佛被什麽人，粗暴地拎著領子。
又或者是粗暴地掐住喉嚨……
總之，無論如何不是什麽溫柔的動作。
但陸嶸眼底卻有種飽食般的饜足。
“你們——”
榮鋒眯起眼睛。
話未說完，卻徑自住了口。
因為他忽然想起，昨天也是這位陸嶸學長，幫忙勸說，他才得以留下過夜。
也算是幫了他。
“嗯。”
陸嶸顯然也明白了他未出口的詢問。
並不否認，隻是含笑朝河邊投去一瞥。
河灘邊。
秦霜星與宋錚兩人，正在用電水壺燒水。
宋錚仿佛察覺到什麽，敏銳地回過頭。
見是陸嶸在看他，便皺了下眉頭。不甚愉快地轉過頭去了。
秦霜星則傻乎乎，根本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隻是指著河灘裏的石頭，似乎又發現了什麽水生昆蟲。
“你今天就走？”陸嶸含笑的眼眸仿佛蜘蛛細絲，被河邊那人的身影輕輕扯動。纏綿遷延。
“嗯。”榮鋒說，“剩下三天，你們小心點。”
“知道。”陸嶸停頓一下，又笑笑，抬眼望他，“我會幫你照顧好小學弟的。”
“……”榮鋒略微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沉聲道，“謝了。”
……
早餐很簡單。
是三個人帶進來的麵包，再加上榮鋒買的速食粥。
這種粥吃起來很方便，類似於方便麵，隻要倒開水進去，蓋上蓋子燜五分鍾就行了。
秦霜星進山之前也考慮過要不要帶幾盒方便麵，可惜太占地方，他背包裏已經沒有空間。
另外兩位學長也都沒帶這種占地方的食物。他們要帶的裝備也不少。
倒是榮鋒。
那個所謂的“應急物資儲備包”裏，非但有自熱米飯、速食粥、方便麵。
甚至還有幾聽罐裝可樂。
“可樂含糖量高。”
榮鋒淡淡解釋，“萬一遇到低血糖的求助者，可以直接灌進去。”
“哦哦……”
秦霜星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
榮鋒隨手把幾罐可樂都放到他手邊。
秦霜星疑惑：“你不帶走嗎？”
“背進背出的，太沉。”榮鋒道，“反正遇到你們，也算是幫助遊客。你們留著吧。”
“哦哦……”秦霜星聽話地收好，乖乖道，“謝謝你。”
“嗯。”榮鋒低頭，繼續喝粥。
四個人圍坐在一起，每人手裏一罐熱氣騰騰的速食粥。
一時沉默。
空氣中的氣氛有些怪異。
秦霜星對此全然不察。
他隻是偷偷觀察著榮鋒，見榮鋒臉色如常，心想他大概或許……那會兒真的還在睡。
……那就好。
秦霜星悄悄鬆了口氣。
……
今天的計劃，是往大山深處再走一段。
金陽山野生物種豐富，雖然作為旅遊景點沒什麽人氣，但在昆蟲愛好者心目中，卻是天堂般的存在。
宋錚安排的下一個露營點，距離這裏還有大概兩個小時的步行距離。他們邊走邊觀察采集，到傍晚時候，差不多就能到。
“好。”
榮鋒點點頭，看了眼手機微信。
宋錚已經把計劃路線標注在地圖上，以圖片的形式發給他了。
榮鋒確認過，這是一條在徒步愛好者裏非常普及的路線，一路上沒什麽塌方或者難以攀爬的地方。很穩妥。
盡管如此，臨走前，他還是叮囑了一聲：
“注意安全。”
秦霜星乖乖地回答：“好的。”
像個小學生。
榮鋒向三人道別，隨後就背起空空如也的行軍背包，走了。
——他那個背包裏的食物，和水，已經全都留給這三個大學生。
榮鋒體力好，腳程快。他下山隻需要一個多小時，連水都不用喝一口。
眼看著榮鋒那高大英偉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間，秦霜星一顆從早上開始就噗噗狂跳的心，總算稍稍安定下來。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整個人都鬆弛了些。
心裏卻莫名有些失落。
就像是，原本也不覺得冷，但有人給他披了件外套。
挺暖和。
可是披了一會兒，外套又被拿走了。
就，空落落的。
“我們也出發吧。”
宋錚最後掃了眼河灘，他們昨晚安營紮寨的地方。
確認沒遺留下任何隨身物品，也沒對自然環境造成任何影響。
“嗯，走吧。”陸嶸應了一聲。
十分普通的回答。
卻不知為何，語氣裏有一絲柔和的意味。
——全然不似他平常的鋒芒畢露，笑裏藏針。
宋錚身形一頓，偏過頭，瞥了他一眼。
“怎麽了？”陸嶸笑了下，望向他。
“……跟上點。”宋錚抿了下唇，“別掉隊。”
“怎麽會呢？”陸嶸的尾音又揚了起來，“宋師兄這麽信不過我的體力？”
嗯。夾槍帶棒的，這下正常了。
宋錚仿佛這才確認那家夥沒發癲。收回視線，繼續往前。
秦霜星：“……”
怎麽感覺這兩個人怪怪的。
秦霜星回想起昨晚燈誘時兩人劍拔弩張的氛圍，不由緊張。
這兩位神仙，不會又要吵架吧！
宋錚一個人走在最前麵，背影挺拔俊秀，猶如風中勁竹。
陸嶸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去。側過頭，笑意盈盈地和他說著什麽。
秦霜星看著那兩人的背影。
莫名地，後背上空****的感覺又來了。
……真奇怪。
秦霜星提了提登山包的背帶，有些臉紅地想：
背包這麽重。
他怎麽還會覺得後背空****呢。
真奇怪。
……
幾個小時後。
榮鋒回到消防中隊，正要進去，門口傳達室的大爺忽然叫住他。
“喂！榮鋒！有你的快遞！”
……快遞？
榮鋒有些意外。他平常很少網購，日常用品消防隊裏都能提供。
哪裏來的快遞？
“謝謝師傅。”榮鋒雙手接過，朝大爺道了個謝。
那快遞箱子很輕，尺寸就是最常見的那種大小。
箱子上也沒貼快遞標簽。看上去不太正規。隻是在封口處寫了“榮鋒收”三個字。
榮鋒挑眉，正在懷疑是不是網絡詐騙用的空包裹，卻忽然看到箱子側麵，有個小小的貼紙。
上麵寫著三個字。
“秦霜星”。
……秦霜星給他寄東西了？
秦霜星怎麽會給他寄東西。
榮鋒抿了下唇，忍不住輕輕晃了下。
裏麵沒傳出任何聲響。卻並不是空包。
讓人猜不透裏麵裝的是什麽。
榮鋒忽地想起，在山裏的時候，秦霜星紅著臉，小小聲問他的那一句：
“你收到了嗎？”
……與此同時，門衛大爺搖著蒲扇，優哉遊哉，也笑眯眯地說：
“這包裹前天晚上就來了，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夥子。我說一會兒就給他送進去，那小夥子非說不用麻煩了，大晚上的你們肯定睡覺了……”
“挺好一孩子。客客氣氣的，對我說了好多聲謝謝。”
“本來昨天就想給你，結果誰知道你大清早就走了，沒來得及……”
榮鋒抱著快遞盒子，靜靜站在傳達室門口。
“森林防火巡查員”的製服已經還給森林消防隊的兄弟了。那股清新中帶著微甜的青草香氣，卻還清淡縈繞。
仿佛從記憶中蒸騰而起。與現實，與眼前無比溫暖的真實，緩緩重合。
“……他是很好。”榮鋒朝門衛大爺笑笑。
抱緊快遞盒，轉身朝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