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行路難
“……”
“非城,你在想什麽?”
“……是靈陵啊。”
穆非城站在驛站邊的旗幡下看著大漠裏難得的一陣大雨發呆,大顆大顆的雨滴落在枯槁的黃壤上,變成一點又一點深色的水漬,隨即變淺變淡消失不見。
靈陵已經有些時日沒出現過了,這一次她看起來精神不錯,已經能完全凝固成完整的人形站在地麵上,而不是帶著一陣陣的白霧漂浮在半空,她的個子蠻高,像一株修長挺拔的白橡樹,烏黑的長發披落在不染塵埃的白衣上,對比格外明顯。
“靈陵,那個女妖死了。”
“……她是自行兵解消散靈力的,”靈陵身在天池珠內自然看得清楚,“因為她想把那些被玄修道長束縛的小妖送走。”
“阿雨和玄修去處理景陽城的善後事宜了,還有和青城派的聯係,離涯受了點傷正在休息……靈陵,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看到那個女妖最後消失的樣子我居然覺得很難受,還有那什麽桫欏……那個女妖好像很愛護那些小妖怪,和人一樣,她也許是經曆過……很多事情吧。”
靈陵半晌沒說話,最後輕聲道,“但是景陽城的人恨她,要她償命也是應該的,畢竟她殺了那麽多人,就算有苦衷,也是不能被原諒的。她想要帶著自己同族去桫欏林本來是就是逆天而行之事,神木之屍乃是五界共同的聖物和忌諱,實在是太大膽了。”
“……”穆非城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靈陵,我聽阿雨說鬼能通靈,都很見多識廣,你知道那個都是妖怪的桫欏林到底是什麽地方嗎?”
“這個,”靈陵想了想說道,“略知一二。”
“給我說說吧……”
“非城對妖界桫欏林有興趣?”
“我隻是有點好奇,一聽到這個名字,心裏總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
“好吧,桫欏林是和紅塵相對的地方,人間的上方是神界天宮,妖界的上方則是荒古界魔域,這四大界都是由乾坤聖樹隔開,兩兩對應。其中人間是我們居住的地方,桫欏林是妖住的地方,人間的極北之地,就是聖樹的所在,那裏有一層上古以來依靠聖樹力量而建成的結界,隔斷著紅塵和桫欏林。當然了,人間也有獸類草木修煉而成的低級妖類,雖遠不如桫欏林裏的純血統妖類強悍,但也算是妖類。”
“桫欏林是真正意義上的妖界,據說有自己獨特的文明,靈力純淨領域廣大,但是幾乎沒有人進去看到過,關於桫欏林的具體狀況隻在一些虛無縹緲的傳說中有敘述,卻不知幾分真幾分假。”
“那個桃木女妖隻是人間的低級妖類,想要去正統妖界桫欏林,隻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找一個流落人間的王族血統大妖幫她打開異域之門,一種是破開聖樹結界,可是能打開異域之門的大妖先不說人間有沒有,就算有,為什麽要幫助一個小小的女妖;破開聖樹結界……就算她幸運得到了神木之屍,可是用那等血腥煞氣的方法催生的紫微儀木大概也早失了聖樹母性的寬和厚重,破開聖樹結界,隻是一場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的夢罷了。”
“……這樣麽?”穆非城有些失望的抬眼看了看天空怒吼茫茫的鉛灰色雲層,“那她不全是白忙活了,那些人也都白死了。”
“想要什麽願望實現,總歸是要付出些代價的。”靈陵的聲音倒是很平靜也很自然,“非城你知道鑄劍一行麽?”
“稍微知道一點。”穆非城老老實實點頭,這他還真知道一些,得虧了他有木工製作這一門愛好,偶爾和同門們去一次經閣,人家都拿仙術功法的卷軸,偏偏他對看書有那麽一點點的興趣都是些機括關竅,煆燒鑄造一類的卷冊,看了不少之後,便對鑄劍一術略有了解。“靈陵你對鑄劍有興趣?”
“……大概吧,一個鑄劍師很可能窮其一生心血去鑄造一把最滿意的寶劍,技藝隻是最基本的要求,需要機遇,需要天時,需要靈感,需要很多很多,成功的幾率卻很小很小,百煉煆燒之法中一次出錯,整把未成劍就會徹底毀掉,到時候在隻能在熔爐邊看著珍貴無比的材料、心力耗盡的煆燒全部變成一堆廢鐵。”靈陵頓了一下然後看向穆非城,“很多事情,就算你拚命努力過了,可能最後結果還是失敗,還是不盡人意,你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根本沒有收到一絲回報。就像那個女妖也許出發點沒有那麽壞,為了自己的心願也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心血,但是,還是失敗了。”
“……你說的或許沒有錯,”穆非城歎了口氣,“她也殺了人,現在死了,也是應得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老是在想著她說她想要回桫欏林,她隻是想回桫欏林的樣子,晚上睡覺的時候閉上眼睛甚至都能看到那張臉在眼前,我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還有阿雨,他身上到底有多少我看不懂的東西。”
“清雨道長……”靈陵說道袁深雨臉色都稍微變化了一下,“靈陵雖然通靈之術淺薄,不敢窺探清雨道長的思緒念想,但是總覺得……他其實是個很孤獨的人。”
“為什麽?”
“那種感覺靈陵其實有點熟悉……”靈陵握著雙手交疊在胸口微微思考了一下,“就像他一個人在世上行走,周圍有很多很多人擦肩而過,卻沒有一個是同類的感受,也許清雨道長自己都不一定明白自己的方向在哪裏。”
“……其實我也搞不懂他,”穆非城也隻能讚同,“和他一起生活了好幾年,我從來沒搞明白過那個小子,他很聰明也很溫順,但是總是怪怪的。”
“雨快要停了呢……非城。”
“嗯,阿雨和玄修也快要回來了吧。”
準備回雍州是幾天之後的事情,楚離涯和陳夜修都已經痊愈,袁深雨的精神狀態也好了些,雖然還是有些恍惚。
被千萬人血肉精元滋養過的紫微儀木被袁深雨施法深埋進了黃土之下,畢竟這種東西被任何一個心懷不軌的人得到都隻會帶來更加濃烈的腥風血雨。大地之母會用時間去安撫被血汙過的神木之屍,在地心深處。
“女妖兵解之後靈力潰散,隻留下了一條桃木花枝本體,”陳夜修手裏持著一枝柔軟盛開的粉色挑花,“根據她靈力的純度來看似乎是個人與妖的混血,但是從年紀來看,她還是個很年輕的女妖,可是有如此高深的修為。”
“妖類之間有過繼妖力的秘法,”袁深雨淡淡的開口,“混血的妖類壽命沒有普通妖類長,在妖族中有先天的劣勢,所以很多混血妖類的父母一方在人類配偶死後,會將自己畢生的修為過繼給子女,自己化為原型。”
“……混血?”楚離涯的眉毛全都蹙了起來,“人……和妖有血海之仇,如何能結合。”
陳夜修隻是笑笑,“感情一事誰也說不準,在尋常人眼中人妖乃是勢不兩立,偏偏也有些癡男怨女願意,離涯不必驚訝。”
穆非城想的倒是不一樣,“可是人要是沒有非常高的道行,活到一百歲已經很了不起了,那麽幾十年一過,人死了,妖的壽命還很長,還要活著,子女就算是混血壽命也不短,根本來不及長大,這要怎麽辦呢。”
“我說你一個人操著妖怪的心做什麽,”楚離涯白了穆非城一眼,“你沒看到麽,就算這個女妖有一半是人,卻還做著殺人害人的勾當,人人得而誅之,正常人怎麽可能願意和妖在一起。”
穆非城看了看陳夜修手中在荒漠藍天下鮮豔無比的粉白桃花,又看看楚離涯,笑著問道,“那我要是妖怪,那離涯你是不是也要拿著劍把我砍了。”
“少胡言亂語,”楚離涯瞪了他一眼,“自比那些滿手血腥的妖怪很好玩麽?”
陳夜修的手一鬆,那枝桃花便隨著南方來的風遠遠的鼓吹向了很遠的北方,花瓣一片一片的飄零墮落。
“……我們也該回荊州了吧,”袁深雨出聲道,自從接觸過紫微儀木之後他一直有些神思恍惚,那一夜腦海裏從未出現過的聲音讓他一直有些茫然,那個詭異的夢境還在不斷重複,夢裏的少年站在樹下,笑的一臉悲涼。
“正是,”陳夜修從腰間解下沉夜劍,幻化。
第二次飛行的時候穆非城遠遠沒了第一次的內心不安,他甚至忍不住對後俯視,飛快倒退的白雲在他的腳邊穿梭。
“等?怎麽等?等到什麽時候?等著看我的同族繼續在我麵前被人踩被人殺?而且,如果一直等不到怎麽辦?一直一直找不到又怎麽辦?”
桃息的聲音還在若無若有的在耳邊輕微回響。
如果真的是你身處他境,又是怎樣的一番選擇?
如果你是他,到底能不能有更好的道路?
如果麵前真的沒有別的路,那麽違心之事真的是否就會變得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