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西風吟
元澈手中纖瘦筆直的狼毫行雲流水般的揮灑而下,潔白無瑕的紙麵上淋上了幾行黑的耀眼的墨書。字如其人,元澈的字瘦骨嶙峋,清奇曲折,如同雲海怪石,教人捉摸不透。
香爐內焚著濃淡適宜的特香,清新醒腦,那一方寶硯中濃鬱的墨汁淺淺一層,映照著麵前幾十隻筆架上整齊倒掛林立的毛筆的剪影。
元澈擱下手中的狼毫,紙上墨香猶存,漸漸勻散,他眯了一下琥珀色的雙眼,審視著眼前新成的一副草書。
袁深雨推開碧水居的主人書房澈溪閣的門時候,撲麵而來的是一陣凝神清新的熏香,和元澈常年身上散發的味道一模一樣,鎏金的盤龍香爐上輕煙嫋嫋。眼前元澈清瘦的背影逆著光,被虛虛的描了一層銀邊,如同一株破曉的苦竹。
跟著元澈在碧水居住了一年,袁深雨從來沒有到過元澈的書房。但是在離開青城派幾天之後,他再度回來,沒有絲毫掩飾的徑直走進了那個被元澈列為禁地的地方。
澈溪閣的布局很簡單,和一般人的書房沒多少區別,色調素淨黯淡,由此顯得牆上掛著的一把古琴十分惹人注目。
通體油光棕紅的古琴長約三尺六寸五,寬約六寸,厚約二寸。琴體下部扁平,上部呈弧形凸起,分別象征著天地,應和天圓地方之說。整體形狀依鳳身形而製成,其全身與鳳身相合,有頭、頸、肩、腰、尾、足。七根晶瑩若冰的琴弦覆在深色的木質琴身上,沒有一絲波動。
走近看了看,才發現這把琴已經很有些年頭了,隻是保養的極好,看起來如同新的一般,卻帶著揮之不去歲月沉積的風塵韻味。
“那把琴的名字叫‘西風吟’,是我的師弟元澤親手所製,他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做出的琴也是一樣的溫潤清雅,但如今我已經有一百餘年沒有再撫過琴。”
元澈好書法,擅圍棋,弄丹青,這都是他知道的,但是他卻不知道他還擅於琴道,不過據他自己說,已經有百餘年不曾觸琴,袁深雨沒見過也是正常。
但是這琴保養的實在是太好,看得出來愛惜的程度。
元澈沒有回頭,但是他根本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人是誰,他是天下第一的卜算大師,擁有著從某種程度上可以預知未來的眼睛,幾乎沒有什麽能瞞過他的感知。
“元澤……”袁深雨輕輕念出了這個名字,“先代掌門麽。”
元澤的名號袁深雨當然不可能沒聽說過,都說他曾經是青城派的驕傲,青城派的天才,可是轉眼又成了天下的罪人,生後名聲淒涼。
“尋親不得,無功折返。”
“沒錯。”
“所以,你想到了,來問我你的娘親去哪裏了嗎?”
袁深雨對著元澈的背影毫不猶豫的點點頭,然後一字一句的開口。
“或許我可以給你一個你所不知道的建議作為交換,信不信你自由心證。”
“哦?”
“現在殺了玄修,說不定還來得及。”
元澈的身影有一瞬間的停滯。
袁深雨黑沉沉的眸子裏一瞬間閃過殺氣四溢的冷光,如同真正的劍鋒。
而他的話更像是一道精準的劍氣直接刺進了元澈的心中。
陳夜修,十幾年前拜入青城派門下的少年奇駿,玄字輩中最為光彩照人的存在,一臉溫柔和煦的笑容幾乎讓元澈恍惚看到數百年前,夏溪澤初來天倉時的模樣,暖融融的笑意和天邊的旭日霞光幾乎融為一體。
但是到底是不一樣,陳夜修黑如生漆和頭發和永不改變的玄黑長衣,讓他看起來線條格外鋒利,即使笑容再怎麽親和也掩蓋不了那刀鋒一般的輪廓,如同細細的墨筆勾畫。而夏溪澤灰白的頭發在日暈下看起來微微泛黃,有些像向日葵毛茸茸的花盤,深紅素白相間的道袍也能被調度的如此柔和。
陳夜修是一個心中藏著利劍的人,元澈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很明白這一點,而同樣看起來溫柔如春風的夏溪澤心中始終照著一縷日光。
一個格外出色的小輩總是能引起人注意,這不奇怪。當元澈忍不住對著陳夜修多望了幾眼,打算看看他命相的走向時,眼前卻隻有一陣冷颼颼黑色的風刮過。
然後一切如常,除了那道從陳夜修身邊刮過的黑糝糝的風,元澈什麽都沒有看到。
這個小輩不是什麽普通人,也絕對不是一個能讓人放心的人。
如果說命相走向在元澈眼中比陳夜修還要詭異的,那隻有袁深雨,因為他每當想要看看袁深雨的未來預示的時候,眼前就會變得空無一物,空****的好像傳說中的混沌期,那是真正無窮無盡的虛無,元澈也解讀不出來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你我雖有師徒之名,但我也清楚,你從未將我當做過師父,”元澈的聲音悠悠響起,“我會記得提醒元澗提防玄修,也會給你一個答案。”
“提防?”袁深雨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最多再過數年,你們將見識真正的地獄。”
“……你的養母已死去多日。”
“……”
“卜問置她於死地的人的星象顯示極其奇怪,死氣沉沉沒有一絲活氣,似乎是已死之人才有的命相。”
“……為何我一問你便知道,你提前就預測過我娘命數軌跡?”
“……”
回答袁深雨的隻剩下了一聲歎息,別無他話。
在袁深雨離開澈溪閣的時候,身後莫名響起了高亢破雲的古琴之音,摧雲裂日,鳳翥龍翔。元神月是第一次聽到元澈的琴聲,如同古戰場上悲涼的驪歌戰樂。
魂無蹤兮,吾與誰歸?
袁深雨走的一腳深一腳淺,拳頭忽緊握忽鬆開。
琴聲越發高調明亮,激越,絕望,而又濃烈,袁深雨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然後變紅,幽穀飛泉四處搖曳的翠色藤蔓也著了魔似的發光發閃。
“有意義嗎?世間生死,百劫難贖。”袁深雨臉色蒼白,嘴裏輕輕吐出幾個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給別人聽。
“刺啦——”
一陣刺耳的怪音劃過,割斷了本來層層迭起的琴聲,像是割斷了某條綿延百年的線。
弦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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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失蹤了?”
“沒錯,我和阿雨到家的時候,聽說我娘都離開村子有一年了。”穆非城眉頭緊鎖的抓頭發,“門鎖上全都生了鏽,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去過,實在不知道她去了哪裏,現在又在哪裏。”
楚離涯看到眼前不過離開幾天的穆非城,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種闊別經年的感覺。明明眼前這個人什麽變化都沒有——真要說有的話就是他大約是被袁深雨施法帶進來的,所以連青城派道袍都沒換,所以身上穿的是一身普通獵戶人家的常服,和他亂成鳥窩似的頭發很是相配。
“所以……你和清雨一起回到青城派修行來了?”
“不不不,隻是阿雨說教他法術的元澈是世上最厲害的算命的,也許知道娘的下落,我們就又匆匆趕回來了。我們當然去找到娘的下落,聽說她是出村去找我和阿雨,但是至今毫無音訊……中途也不曾回到木村……唉,真是愁死我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楚離涯聽到元澈的名號時不覺得微微動容,上次夏溪澤也曾提示她可以去尋求元澈的意見,但是以元澈在青城派的輩分,如何見他一麵都是足夠困難的一件事——但是她卻恰恰忘了,元澈和袁深雨,至少有著表麵上的師徒傳承關係。
但是想起來似乎也沒什麽用處——以楚離涯的性子,以後能避開袁深雨便可避開,尤其是那天陳夜修離開之後,不知怎得,楚離涯心中關於袁深雨的本能避而遠之的心態又多了一分。
可惜陳夜修以冥心蝶為媒介對她使用攝神術時,她腦海裏出現的相關影像在之後會被全部清理掉,所以她也不太清楚當日自己到底看到了些什麽。
“不要急啊,總能找到的……所以清雨他去幽穀飛泉找元澈師祖了嗎?”楚離涯一邊拉著穆非城一邊向寢舍後的花田中走。“別在這可能有人經過的地方說話,你還沒穿上青城道袍,這樣太惹眼了。”
“哦好……”
兩人快步行走到寢舍後,分別在花田小徑邊找了塊石頭坐下,穆非城看了看周圍確實沒什麽人了,便開口道,“那個元澈真的靠譜麽?能不能知道我娘到底去哪兒了?”
“……據聞是天下第一的卜算大師。”
“還不是算命的……”
“我聽師……師門中人說他天生異瞳,在看到一個人的時候就能對他的命運進行模糊的預測,還有部分預知未來的能力,這種特殊的人在凡人中被稱為‘天眼’,在修仙界也十分的稀有,而且元澈師祖專攻星象問卜、奇門堪輿之術,數百年前便已經名滿天下,這和普通算命的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啊非城。”
“這樣嗎……那阿雨去問了那個人,是不是就能知道娘的下落了?”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