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著的窗戶,突地推開——
一張混合著驚奇,錯愕,麻木.呆板,但卻又是極度欣喜,歡愉的蒼白麵容,仰視星光,喃喃道:
“天是不是快亮了……天是不是快亮……”
她身後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
“天是不是快亮了,該用你心裏的眼睛去看,知道麽?你若想得到幸福,你就該自己先快活起來。”
她輕輕掩上窗戶:“外麵風大,你的傷還沒有好。”然後回轉身:
“琳兒!我方才和你靜哥哥談了許久,現在……”
語聲未了,靜夜之中,突然有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風傳來,戛然停頓在客棧門前,接著便是敲門聲,人語聲……,然後馬蹄聲又自遠去。
孫敏眉峰微皺,方自在奇怪著這陣馬蹄聲來去之匆遽。
那知……
卻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走入跨院,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
“夫人還沒有睡麽?”
孫敏霍然長身而起,打開房門,卻見睡意方濃的店夥,正自手捧一方紫檀木匣,呆呆地站在門口,陪著笑道:
“方才有人將這匣東西送來,叫小的交給夫人,說裏麵全是珍貴之物,小的不敢耽誤因此即刻就送來了,正好夫人沒有睡……”
孫敏心中大為驚奇,口中卻是淡淡說了聲:
“知道了!”順手接過那方紫檀木匣:“半夜把你驚動,真不好意思!”
遞出半錠銀子,店夥千恩萬謝地走了,孫敏手捧木匣,卻仍在呆呆地出著神。
這是一方製作得極其精致的紫檀木匣,燈光從身後映出!她可以極其清晰地看清匣上的花紋。
那是富貴人家常見的吉祥雕刻!“鸞鳳合鳴”。她遲疑著轉回身,暗問自己:“這裏麵是什麽?誰送來的?”
淩琳呆呆地凝視著她母親,隻見她緩緩打開木匣,突地!一陣強烈的珠光,自匣中騰起,淩琳忍不住要問:
“這是什麽?”
那知她話還沒有問出,孫敏身上,竟突地起了一陣顫抖,麵容也變得異樣蒼白。
噗地一聲——
紫檀木匣,落到地上,竟散出數十粒明珠,隨地流轉,淩琳輕呼一聲,卻見她母親顫抖著的手掌中,自拿著一方紙柬。
她忍不住跑了過去,從她母親顫抖著的手掌中,接過這方紙柬,昏黃的燈光,映著俊秀的字跡:
“欣聞喜訊,贈君明味,珠映璧人,百年好合!”
平凡的字跡,平凡的語句,既無上款,亦無署名,這原該沒有絲毫值得孫敏驚異之處呀!
淩琳愕了愕,目光轉向她母親,刹那之間,她心裏突也閃電般掠過一個心念,嬌軀一軟,後退三步,驚呼著道:
“是他!是他!難道是他?”
孫敏目光低垂,地上的珠光,仍在滿地流轉,她暗中驚忖:
“是不是他?大約是他?他難道沒有死?除了他還有誰!”
她在心底深處,無法解釋地直覺感到,贈珠的人,一定是他?
但是她口中卻仍強自緩緩道:
“琳兒,你說什麽?你怎麽知道是他?”
淩琳圓睜明眸:
“媽!你一定也知道是他,不然,你為什麽會這樣吃驚呢?媽!你說是嗎?你說是嗎?你說是嗎?”
她一連說了三聲,“你說是嗎?”說到最後一聲,她已緊緊抓著她媽媽的肩頭,像是要從她媽媽身上,證實她自己的想法。
“我們方才說的話,他全都聽到了,可是……可是他為什麽不進來呢?難道……難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低語著,每說一遍,她的一雙明眸之中,就不知要流出多少粒淚珠,比地上流轉著的明珠更珍貴,更晶瑩的淚珠!
孫敏沉重地歎息著,輕拍著她女兒的秀發,卻隻會反覆著說:
“傻孩子!你怎麽知道是他?傻孩子!你怎麽知道是他?”
窗外風聲簌然,淩琳突地一聲大呼:
“他還沒有走,他還在外麵!”
一步掠到窗前,劈手一掌,擊開窗門,目光轉處,突又一聲驚呼,連退三步,厲道“你是誰?你來幹什麽?”
叱聲未了,一陣大笑之聲,已由窗外傳入,星光下,一條矮胖人影,當窗而立,孫敏隻覺心頭一寒,刷地掠向床頭,抽出床頭的雪刃,刀光一閃,方待去燈火,卻聽窗外人影已自哈哈笑道:
“夫人旦莫驚惶,在下此來實無惡意。”
燈火微花,一條人影,已自穿窗而入,一身閃亮的金衫,雖襯得他的身材極為臃腫,但是他身手的靈敏,矯健,卻又不禁使得孫敏心頭一震,沉聲叱道:
“朋友是誰?既無惡意,深夜之中,闖人私室,卻又是為了什麽?”
這人影身形方定,目光一轉,輕輕瞟過木立牆邊的鍾靜,抱拳一揖,一揖到地,哈哈笑道:
“在下韋傲物,與淩大俠昔年亦有數麵之緣,不知道夫人還記得在下麽?”
孫敏緩緩放下手中利刃,目光中似乎在驚異著這矮胖臃腫的漢子,竟會就是名震江湖的“七海漁子”韋傲物。
卻聽韋傲物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
“淩姑娘好厲害的耳力,在下方到厝下,就被發覺,若是有那個不開眼的小賊,轉念頭轉到淩姑娘頭上,那才真是瞎了眼睛哩!”
淩琳秋波轉處,麵寒如水,根本就未將他這番恭維之言,聽入耳中,韋傲物哈哈幹笑數聲,又道:
“在下深夜打擾,實在冒昧的很,但卻是為了夫人,方敢鬥膽來此。”
孫敏秀眉微軒,詫聲道:
“閣下與我母女素昧平生,閣下此言,實在教我莫測高深,難道深夜中闖入人家女子私室,還是為了——”
她此刻已知道這“七海漁子”韋傲物定亦是天爭教下之人,是以言語之中,鋒芒畢露,不再替他留絲毫情麵。
那知她話聲未了,韋傲物卻又已大笑說道:
“在下沒頭沒腦地就說出這些話,自然難怪夫人不懂。”
他語聲微頓,竟然大刺刺在桌旁木椅上坐了下來,接口又道:
“但夫人一聽在下解釋,定必就可以了解在下的苦心了!”
孫敏冷“哼”一聲,韋傲物又道:
“今日在下聽得我教下門徒來報,說是夫人似乎對那什麽“正義幫”有些興趣,是以在下便趕緊探出那幫人的落腳之處,前來報知夫人,夫人興趣如何,在下不揣冒昧,自願為夫人領路。”
孫敏秋波一轉,暗中忖道:
“看來天爭教當真是人材濟濟,今日我在客棧門外,並無顯明表示,心意卻已被對麵那兩條漢子看出,這姓韋的此番前來,想必是想利用我做塊問路之石。”
她暗中冷笑一聲,心念空地一轉,閃電般掠過幾個念頭,立刻接口道:
“正義幫主的落腳之處,韋香主真的已經知道了麽?”
韋傲物哈哈一笑,道:
“在下已得教主傳諭,說夫人此後已是敝教一家人了,難道在下還敢對夫人說出欺瞞之言麽?”
孫敏明眸微張,但卻忍下了心中的怒氣,因為她此刻心裏已有一個秘密的猜測,她心想證實這猜測是否正榷,沉吟半晌,道:
“韋香主可是此刻就要走麽?”
韋傲物頷首笑道:
“隻要夫人願意,在下一定奉陪。”目光轉動之間,貪婪地在滿地明珠上望了幾眼,卻見孫敏緩緩將掌中利刃,放回床頭,轉首道:
“琳兒!你在這裏陪……坐坐,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淩琳雖然聰慧,卻已猜測不出她母親的心意,呆呆地愕了半晌,孫敏卻已經叱一聲“走!”纖腰微擰,穿窗而出。
韋傲物哈哈一笑,抱拳道:
“姑娘稍候!”突地轉向鍾靜,在鍾靜耳畔低低說了兩句話,身形轉側之間,便也穿窗而出,淩琳依稀聽見他說的是:
“……你隻要……教主之吩咐,立刻就可以……我勸你……”
但鍾靜卻隻是茫然睜著眼睛,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窗外星光點點,風聲依依,孫敏和韋傲物都已走得遠了。
深夜中的嘉興街道,就像是水銀鋪成的道路,平滑而安靜。
單調而刻板的更聲鼓點,一聲一聲地劃破四周的靜寂。
孫敏無言地在這靜寂中飛掠著,她輕功雖不甚高,但在武林中卻已算不得庸俗身手,沒有多時,她便已掠出城外,掠出了那條橫跨在靜靜地河水上的靜靜地小橋,煙雨南湖,在深夜中更見蒼茫絕美,她深長地透了口氣,側首輕問:
“可到了麽?”
一直不急不徐跟在她身側的韋傲物微笑應道:
“不遠了!”
語聲中腳步突地加急,夜風吹得他衣衫沙沙作響,穿過一片樹林,他卻突又頓住身形,輕巧地將身上金色衣衫脫下,露出裏麵的黑衣勁服,遙指前方,含笑又道:
“夫人!前麵那幾重屋影,本是當朝一位大臣的家宅,如今不知怎地,卻做了那幫人的落腳之處,在下雖然未曾去過,但聞說裏麵園林頗深,夫人進去,千萬要小心些,不要和在下走失,那裏看來雖無動靜,其實卻不啻龍潭虎穴——”
他哈哈輕笑數聲:“在下此刻,也實在是在舍命陪君子哩!”
孫敏暗中冷笑一聲,凝目遙望,前麵林木深處,果有一片屋頂,橫臥在深沉的夜色間,她平靜地呼吸一下,強製著心中的激動,暗問自己:
“這屋子裏住著的真的會是那“正義幫主”麽?而這“正義幫主”的真實身份,又會不會真的就是我心中猜測的那個人呢?”
她似乎已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因為她這問題的答案,若是肯定的,自然好了,若是否定的,她如此冒然地闖入一個新起幫派的秘密巢穴,那豈非真的是去送死麽?但是她為了一些特別的原因,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兩條黝黑的人影,投入黝黑的屋頂上。
嘉興城中客棧裏西跨院室內的燈光,由昏黃變得慘白。
大地永恒地沒有一絲變化,人類卻時刻地在變化著,隻是這一切變化隻不過是人海中一連串小小的泡沫,開始和結束,在永恒的宇宙中,都不過是刹那間的事情罷了!
所以,既然如此,我這小小的故事的開始與結束,不更加渺小和可笑了嗎?
所以,既然如此,我要說!“世上任何一件沒有結束的事,其實也可以說是已經結束,世上任何一件結束了的事,其實卻也可以說是沒有結束,因為結束與不結束。這其間的距離,真是多麽可憐而可笑地短暫呀!”——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