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過境,冬意瀟瀟。寒霧隨著流過山脊縫隙,飄散入愈發深沉的夜幕中,遮蓋住遍布群山腳下的翠色竹林。叢叢翠竹悉悉索索搖曳,竹浪波波湧向遠山,起伏間隱約顯露一條殘破的荒石小道。林中小道由塊塊石板鋪接而成,每塊愈尺寬,約三尺來長,主人約隔一步便置有一塊。石板粗糙不堪,坑窪不平,其上除了雨雪霜露滴打留下的痕跡外,似乎甚少有人踏足而過。
“呱~~~呱”,大半裏外響起淒寒透耳的老鴉聲。寒風掠林,一隻昏年老鴉呱呱悲啼,隨著寒風穿出林立的蒼竹,撲騰間掉落幾縷老舊的雜羽。林下野草叢雜亂不章,東倒西伏,小道旁一株老竹也攔腰折斷,橫倒一旁。此處盡是破壞後的狼藉景象,顯然曾有人於此拚鬥。
冬風掃落葉,寒意遍地。枯黃的葉子成堆成堆沉積,小石道上卻顯得極為幹淨,隻是又重新落上稀少的枯葉,仍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幹白色石板。宛似曾有人特意清掃,由竹林深處,摸著夜色一路清理至二人相遇的地方。
暮夜掃柴扉,笑打舊相知。
沿著瘦長曲折,微泛新淨的小石道穿過叢叢竹林,再踏上一座陳舊的木橋,其下清冽的溪水潺潺,漣漪波**,暈碎片片倒映在水麵的昏黃燭光。
老鴉掠過一角茅屋簷下,死氣幽幽的雙目惡森森盯入窗內,而後高出竹林上空,又盤旋了一陣,留下幾聲悲寒的呱啼便遠去了。
廬山的嚴冬雖不易飄起雪,但入夜後山中的寒意漸盛,不少石岩與竹梢頭都負了一層潔淨的霜雪,借著茅屋漏出的點點燭光,在月缺雲黑的冬夜裏,這一角竹坊倒是清亮明目。茅屋內燭光瘦弱昏沉,兩道模糊身影映暗了窗柩。二人對席而坐,叢竹中飄散著清淡的溫酒幽香。
“同樣是寒冬,廬山竹景猶存。老木頭疙瘩,你這可比京都皇城暖和多了。”苦丐老人飲下一大碗熱酒,連連哈氣,嘴中嘖嘖有聲,回足味後,還不住讚歎,接著道:“就是不知道哪裏來的老鴉,叫得讓人鬧心。若不是半道上逮了隻雞填肚子,我非要捉它來下酒。”
“要不是你拆了它的老窩,它又怎會圍著你不放。”半刀客微微一笑,探出僅剩的右手,端著酒泯了一口,道:“雞哪裏是你逮的,第一次來就鬧個不得安寧。山下古石子村的大狗們可凶得緊,也都是些死心眼,記仇。”
“下次若再碰見你,非攆得你上天入地,狠狠讓你挨上幾口。”苦丐老人帶來的酒味陳性和,香洌潤口,半刀客忍不住又陪著喝下幾口。
“嘿嘿,不怕不怕,我有打狗棒在身。惡狗凶鴉若敢來尋架,通通打得它們哭爹喊娘,落荒而敗。”苦丐老人酒糟鼻通紅,直搓著手幹笑著,恍然記起什麽,瞪了半刀客一眼,道“如果不是你拿個笤帚追著我打,然後還會跳逃開去,那棵老竹怎會倒!”
半刀客將碗往前一挪,瞪了回去,而後無奈幹笑著,道:“你還有理了?我隻是和你打個招呼,你就掄出打狗棒一通狂揍。我再不閃開,你非使出翔龍掌活拆了我。”
“誤會,都是誤會。我還
以為有人追來了呢,一時收不住手。嘿嘿,這不是給你賠罪了嗎。”麵對半刀客推上前來的的空碗,苦丐老人苦笑著,摘下腰間酒葫蘆,遞了出去。而後,緊盯著漸漸傾斜的葫蘆,美酒嘩啦啦淌出,苦丐老人眼巴巴瞅著,一副心痛不舍的模樣,慌忙伸手就要搶回酒葫,急道:“夠了,夠了,都大半碗了。你喝不了那麽多,再倒就沒剩的了!”
“你說的對,如此美酒應該共享才夠味,就給你多留幾口。”半刀客滿意笑著,將酒葫蘆送還。
“快,快。”苦丐老人搶回酒葫,迫不及待仰頭灌下一大口,過了嘴癮後定下來查看,拈著酒葫掂了掂,湊近耳畔晃了晃。苦丐老人一把抓過瓷碗,但葫中酒似乎所剩無幾,葫口咕嚕吐過水泡後便斷了流,倒提著酒葫又等下了幾滴殘酒,才甘心收起酒葫蘆。雖不足小半碗,苦丐老人看上去卻依舊甚是滿足。
“這君山竹釀清洌淳香,可不多得,三十載也才能出兩壇。當年離別時,讓你送我一壇留個紀念,你死活舍不得。闊別多年,你倒是大方了不少。難得,難得啊。”半刀客淡笑著,憶起往事心中感慨不已,道:“老叫花,當年你不是已經鄭重立誓,有生之年不再飲酒了嗎?怎麽,難道是天虛牛鼻子的回香茶不夠味,你又禁不住酒癮,重新掛上了這大酒葫蘆。”
“老牛鼻子的回香茶獨具韻味,中意了幾十年,也清醒了大半輩子,卻仍舊昏昏噩噩,庸庸碌碌,難以成一事。”酒氣微醺著,苦丐老人麵色泛紅,朦朦朧朧起了醉意,盯著碗中清酒出神,那裏正模糊映著一個霜鬢滿頭的老者,歎道:“前些時日在千丈崖,我巧遇了一個年輕人。我以茶待客,沒料到那年輕人氣盛,屢屢回絕了。”
“哦,有這等事?當今天下,居然有年輕的後輩敢於拒絕你的盛情,此人自當有幾分不凡吧?”半刀客起了興趣,疑惑追問道。
“嗬嗬。他年紀不愈弱冠之年,一身戰力卻高深卓絕。身懷仁心,曾誅殺東瀛惡者,擊劍魔,也有幾分傲骨,倒是個俠義之士。”提及此,苦丐老人極為熱情,憨笑著耐心一一道來,“我以熱茶邀他歸隱部於我們為伴,他卻說受不起龍組的待客之道。之後,我想收他入門傳翔龍掌,他也斷然回絕了。他還說了,向來隻以酒論友,不習慣喝茶。”
“他以酒論友,所以你便又棄茶,轉而喝上酒了?老叫花,公羽良是有幾分本事,但其秉性如何,無人可知。你如此親向於他,如果他不與你煮酒論友,豈不是枉費一場,還會縱虎為患。”半刀客帶著些責怪,卻好意相勸,試圖開導苦丐老人。陸九淵早已找上廬山,將抹殺令與公羽良都悉數告知了半刀客,還曾邀半刀客出山維護龍組抹殺令的威嚴,集結“隱部”抹殺公羽良。
“老木疙瘩,你們別看我整天背著個酒葫蘆,經常醉醺醺的,我可是清醒得很。這一回,陸九淵的抉擇不一定就正確。我曾去過皇城本部,公羽良並非傳言的那般邪惡,我選擇站在公羽良那一邊。”
“老木頭,你我已是過百的人了,所剩時日無多。說不準再過段日子
,就得兩腳一蹬,被閻王收去了。我不怕死,也不怕世人指責,我隻是不想死後空留遺憾!”
苦丐老人難得的嚴肅,氣勢突猛高漲,隔著瓷碗張掌虛握,一股狂烈的無形氣道瘋了般激爆,碗中清酒霎時“哧哧”蒸作迷蒙白氣,冷厲道:“如若你們執意抹殺他,請先恕老叫花子不顧兄弟情義,動起手來你們也不必念舊情。”
“嗬嗬,不錯,不錯,果然是老乞丐德行,與當年沒什麽兩樣。你還是這醜乞丐脾氣,強得不行,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半刀客淺笑著探出右掌,隔著瓷碗半尺來高,虛虛朝下輕按,莫名而玄奧的道韻在茅屋內流轉,燭光瞬時瘦弱至極限,啪地一聲又大亮起來,重新映照整個茅屋。
“老木頭,我在君山還埋著三壇竹釀。那個。。。隻要你三年不下山,我現在就可以去把它們挖來給你。”苦丐老人下了大決心,拿出了所有的存貨,瞄到半刀客似乎不為所動,抓起一根翡翠色玉竹,又狠下心道:“我就隻剩下它了,全給你了,隻要你答應我三年不下山!”
“哈哈哈哈,老叫花子,你可真是舍得。可是你給我也沒用啊,我又不會使棒法,要打狗棒何用。”
苦丐老人急了,站起身來,忙道:“可是,老木頭,我已經沒別的東西了。對了!我可以把《翔龍掌》心法留在你飛刀門!這樣夠了吧,三年,我隻要三年,三年內你不得下山!”
功法是一個門派的立派之本,江湖中最忌偷窺別派武學。雖說丐幫已經衰敗得不成樣子,隻剩下苦丐老人獨撐大局。但將曾是天下第一大派的最高心法外傳,丐幫隻怕就此湮滅,苦丐老人之後再無正統的丐幫傳人,凝結無數先輩武道感悟的翔龍掌,也將永久消失!
燭光昏沉,丐幫掌門信物翠霞點點,苦丐老人期盼望著,一幅極為認真的模樣。三年的時間,足夠一隻雛鷹蛻變成為遨遊天際的雄壯蒼鷹了。而對人而言,看似漫長而又短暫的三年,足以在成長的道路上走出很遠很遠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浮生回夢幾度秋。”半刀客輕笑著,樸實而高妙,清淡而無為,抬掌後雙指輕捏,指間憑空幻現四把飛刀,銀芒洌洌,霜華湛湛,道:“公羽良何德何能,竟讓你如此厚待於他。老叫花,陸九淵找上我可不僅僅是為了抹殺令的事,你可千萬別忘了,這一屆的‘仙武法會’,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話音猶在耳畔縈繞,半刀客捏指輕甩,動作輕淡而自然,充滿了靈動的飄逸。苦丐老人發覺,隻不過晃眼一瞬間,原本夾在半刀客指間的那四把飛刀,已然不見了蹤跡。
半刀客端起瓷碗,將君山竹釀一口飲盡,而後盯著苦丐老人,寒氣森森,鄭重道:“公羽良匿跡不顯,至今天下仍沒人可找到他的蛛絲馬跡,是生是死,仍不可知。老叫花,你我同為龍組‘隱部’一員,如若真有一天碰上了那公羽良,是與他煮酒論友,還是對他拔刀相向,便由公羽良自己來決定吧!”
毛屋外幾道流芒劃過,刺破了層層夜幕,狠狠竄入天際的漆黑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