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清晨,一聲又一聲清遠的“小米飯、綠豆粥——”將衛虎從睡夢中喚了起來。

萬木凋零的冬日裏,裹著棉猴推著單車,穿梭於各個居民樓間,為生計而奔波的小販們那極具穿透力的吆喝聲,就像那剛剛盛出來的冒著熱氣兒的稀飯一樣,在一片死氣沉沉的灰色調中,增添了一道人情味兒。

扭了扭腰,衛虎咧了下嘴。這一個晚上他真差點被折騰死了,直到如今他才知道,原來這種事兒也是個力氣活兒。即便忽略掉身後某個地方那種怪異的不適感,但是遍布全身上下的、如同跑了五公裏越野一樣的筋肉酸麻,也害得他一個晚上沒睡踏實,總覺得被鬼壓了床似的。然而,壓了他的床的那隻鬼卻在一旁彎著嘴角睡得死死的。

晨光透過窗簾縫隙,打在劉正奇臉上散布的星星點點的破口上,看起來很像小孩子吃完芝麻糊沒擦臉。想到這裏,衛虎失笑,伸手摸了過去。不想,指尖還沒等碰到人就被一下子咬住了。

細眯的眼睛裏閃著亮光,劉正奇勾著嘴角笑得那個得意,還故意嚼了兩下。想偷襲?栽了吧!老子就在這兒閉眼等著你呢!

悶笑了一聲,衛虎露出一口白牙,手指一彎,直接把人勾了過來——早安吻。

“還疼麽?”指腹在劉正奇臉上打著圈,他輕聲問。

壞笑著眨了眨眼,劉正奇伸手摸上了衛虎的後腰,曖昧地揉了揉:“怎麽覺得,這話應該是我問才對?”

“恩——”他得到的回複就是整張臉都被一把摁進了枕頭裏。

“悶死了!”滿臉憋的通紅,也不管枕頭上亮晶晶的口水印了,劉正奇手腳並用就要往人身上爬。

“幹嗎?”警覺地看著他,衛虎還真有點兒膽顫,自己現在的身子骨可不夠他再折騰了。

“人工呼吸!”

衛虎哭笑不得的把他拍了下去:你手腳比我還利索呢?誰給誰呼吸啊!

兩人鬧得正歡,衛虎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不會是領導讓你回去加班吧?”光著屁5股,劉正奇麻溜兒地跳下床,哆哆嗦嗦地在衣服堆裏翻找了起來。

“你就不能先披件衣服?”衛虎皺著眉,看著這人一大早就牽著鳥滿地得瑟。

“那也太過分了吧!休假都休不好還說什麽人性化管……”把對方的話當耳旁風,劉正奇翻出手機就要往**蹦,姿勢都擺好了,瞥見屏幕上的名字,卻突然皺著眉停住了。

“怎麽了?”這屋裏也沒這麽冷啊!剛才還抖得跟篩糠似的個人,轉身就能凍成冰坨坨?

撩起眼皮看了衛虎一眼,劉正奇二話沒說,徑自按下了接聽鍵。

“喂,哥?”

盯眼瞧著衛虎臉上的表情變化,劉正奇鼻翼抖了一下,直接就回了倆字:“不是。”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無需再問,也無需解釋,這個時間、這個人的這句“不是”,就已經把什麽都說清楚了。

“我哥在旁邊吧?”衛曉晨的這句話問的也很是篤定。

斜眯了一下眼,劉正奇抬手把電話遞給了衛虎,轉身一屁股坐在了床邊。

二人的這兩句對話,衛虎聽得清清楚楚,也明白了劉正奇特意要當著他的麵兒先接起電話的意思。看著背對著自己坐在床邊別氣的人,他搖了搖頭,伸手在對方腦袋上揉搓了一通,勾手把已經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還強撐著犯擰的人拉進了被子,緊緊抱住。

“哥?”

“恩。”

又是一陣沉默。那邊的人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而這邊的人,也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意思。

“你們……都還好?”

“恩,很好。”說完這句,衛虎在被子裏摸了一下,扣住了劉正奇的手心,十指交握。

“是麽!”像是在自言自語,衛曉晨輕聲地應了一下,然後就像是終於找回了鎮定,長長呼了一口氣,才說:“哥,我換工作了。”

這回,不隻衛虎皺了一下眉頭,連劉正奇也有些驚訝,往前蹭了蹭,支起耳朵等著她下麵的話。

“是一個合資的企業。工作地點離這裏挺遠的,正好那邊也提供住宿,所以我就是想跟你說一下,這兩天我就搬出去了。”

衛虎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本來想等你回來的!”話筒那邊似乎傳來了一聲輕笑,略帶著自嘲:“不過現在應該是等不及了。”

其實,答案很早之前就已經顯而易見,隻是衛曉晨一直不願接受,總是幻想著期望著還有逆轉的可能。

不論是提出跟劉正奇結婚,還是故意隱瞞衛虎外出的消息,甚至是不惜利用手段欺騙,她一直不斷跟自己說這都是為了大家好,隻要有一方肯退出,隻要劉正奇從此以後在衛虎的生活裏消失,那麽,所有人就都能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做個正常人。

然而,潑出的水收不回,已經生根發芽的感情就算割了莖葉,根還深埋在心底,越是打壓越會激起更加頑強的生命力。若真的想要連根拔起,除非剜心掏肉,硬生生的帶出血淋淋的一大塊兒,從此以後頂著心口的這個大洞,任憑寒風冷雨卯著勁兒的往裏招呼。

折騰了一溜十三招兒,終於錐了心,見了紅,於人於己都牽肝扯肺肝腸寸斷了,衛曉晨才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完敗了,從始至終她就錯了個徹徹底底:能有機會愛個轟轟烈烈,正常生活,它算個屁!

“曉晨,你不用……”

“放心,真不是因為你們。我總不能在個酒吧混一輩子吧?”

衛虎沒有再勸。至少離開,也需要一個光鮮亮麗的外衣,這是一個放棄者的尊嚴。

頓了一下,衛曉晨鼓起勇氣又補說了一句:“還有,替我也跟他說聲,對不起。”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剛剛還生著悶氣跟人宣誓主權的劉正奇也沒想到這通電話居然是這麽個結果。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衛虎,最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他承認衛曉晨的出發點或許沒錯,但是她這做法確實也太缺德了,一想起自己蹲人窗戶外麵,對著個電燈泡一把鼻涕一把淚,發了好幾天的情就氣不打一處來。但是,現在這種發展怎麽有種“媳婦趕走婆”的詭異感覺?

“我其實……也沒怎麽怪她。”

“我知道。”扔下手機,衛虎低頭看著他。

“再有吧!曉晨她對你……”

話還沒說完,下巴就被一把掐住了,衛虎俯身直接壓了上去,把他後麵的話都堵在了嘴裏。

“還說麽?”瞪著氣喘籲籲的人,衛虎威脅地問。

住在一起這麽久,就是再遲鈍個人,誰打得什麽小九九他也早明白了,隻是一直躲著那條線裝傻而已。如今,連當事人都放下了,有些事兒不如就讓它徹底爛在地裏,愛當誰家肥當誰家肥去吧。

“說什麽來著?”劉正奇眨了眨眼睛:“哦對,早上想吃什麽?”

抽了抽嘴角,無奈地看著這個瞬間就給自己找到了台階下的人,衛虎抬手指了指窗外:“大碴粥。”

“看咱這眼光,買的衣服一瞅都上檔次,穿在身上就是襯人兒!”挑眼看著衛虎把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劉正奇心裏癢癢著,還不忘自誇。

把襯衣的領子從毛衫中翻了出來,衛虎往鏡子了看了看,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怎麽不說你男人身材好?

“對了!”劉正奇突然斂了笑,正色道:“一會兒,陪我去個地方。”

即便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當衛虎真正第一次麵對著那間承載了太多段悲傷的房間時,心中仍是一緊。

陰冷的屋子顯示著這裏已經許久沒有人到訪了。由於長年累月的門窗緊閉,乃至今日,空氣中似乎依然留存著火燎後所特有的焦油氣味。

牆體上幹裂開來的一道道細小裂紋雖然經過了重新加固,但那強烈的色差明顯與周圍不符,橫在牆上,就像一條條蜈蚣,耀武揚威地向來犯之敵展露出猙獰。

被燒熔的門框、地板、台麵上,結出了一團團腫瘤般的球塊,長在外麵卻梗在心上。被大麵積熏黑的天棚和牆壁,貪婪地吸收著屋內的光線,籠罩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費了很大力氣,劉正奇才推開了幾乎鏽死的窗戶。久違的新鮮空氣裹圍著細小的雪片爭相而入,刀割一樣從他的臉上切過,打了個旋兒,卷開了一地的積塵。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有些失神地看著遠處,任憑雪片停落在頭發、睫毛和臉頰上,被體溫融化,變成晶亮的一滴。

抽了抽凍紅的鼻子,他略帶試探性的伸出手指,摸上眼前那早就已經剝了漆掉了色,蔓上了一層磚色鏽跡的圍欄——涼,真特麽涼!很久以前,那個燙如炮烙燒出嗞嗞肉味的鐵條,現如今,早已冰涼刺骨。就像那個記憶中那個早已模糊的,分不出麵目表情的幼小身影。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的都是真真切切的、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活在當下的人們。

從進來開始,衛虎就一直沒有說話。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劉正奇在窗前沉思,又轉身在屋內掃視,慢慢翻看清理著那些尚且留存,能辨別出模樣的物品。一樣一樣捯坼著,然後再聚吧聚吧攏到一起,裝進了一個大袋子裏。

直到日頭高升,又西斜下去,劉正奇才終於拍了拍一身的灰塵,抹著已經劃了一道道黑灰的大花臉,站了起來。

“靠,你就光在那兒看,也不知道過來幫我一下,也不怕我蹲出老寒腿來。”轉了轉腰胯,劉正奇突然皺著鼻子開口跟衛虎抱怨。

衛虎一愣,屋子裏原本壓抑的濃重的懷舊氣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就好像你遠遠地看著人敲個木魚還以為在做法事,其實人家打年糕打得歡著呢。

“我……你不是在那兒回憶過去呢麽?”

“有什麽好回憶的?就這東西?”撣了撣手裏的一個藍皮小本子,劉正奇撇了撇嘴,隨手翻了一頁,念道:“請用‘又……又’造句:我今天吃了一個西瓜,又吃了一西瓜,又吃了一個西瓜。媽的,我怎麽沒撐死啊!就這,老師居然在下麵評價誇我胃口好?”

“我看看。”忍不住咧開了嘴,衛虎伸手想要去拿,卻被劉正奇一下閃開了。

“不許看,丟人。”說完,他直接把本子扔進了袋子裏,還迅速係上了封口。同時扔在裏麵的還有僅僅多吃幾個西瓜就能獲得表揚的小時候。

搖搖頭,衛虎笑著收回了手:“那你跟我說不就好了,吱一聲我就幫忙了。”

“吱——”呲了呲牙,劉正奇意味深長地斜了他一眼,故意唉聲歎氣地說道:“我不是心疼你這老胳膊老腿的,不方便了麽。”

“你說誰老胳膊老腿?”一下把人夾在了胳膊底下,衛虎抬手抹了一牆的黑灰就作勢要往他臉上揉,還威脅地又緊了緊胳膊:“恩?說!”

當房門最後關上的那一刻,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重新抬頭向裏瞥了最後一眼。

“這地方你準備怎麽辦?”

“找人收拾收拾賣了吧。”又不是名人故居,既然是房子,就該發揮它的原始公用,讓給需要的人去住。至於瞻仰緬懷,那是三尺墓碑的事兒了。

“那這些呢?”衛虎指了指劉正奇拎出來的那個大袋子,裏麵都是他剛剛收拾出來的東西。

“扔了。”

遲疑了一下,衛虎伸手把袋子接了過去,故意在他肩膀上狠拍了一掌:“我去就行,你就在前麵等我,也讓咱活動活動咱的‘老胳膊老腿’!”

獨自站在樓下,抬頭看著一片白色塑窗中那個突兀地鐵窗框,劉正奇長歎了口氣,思索了起來。

“糖葫蘆!”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糖葫蘆!糖葫蘆!”

起先劉正奇並沒有在意,直到他發現周圍路過的人都不停地往自己身上打量時,才意識到綠皮兒也能當個“糖葫蘆”。狐疑地轉過身去,一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小孩子正站在不遠處被媽媽訓斥著,拽著衣襟扁著嘴,眼淚已經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了。

一看那小孩兒,劉正奇就樂了,這小鬼不正是打雪仗時被自己抓到的那一個麽?

看到他已經轉過身來,女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領著小家夥走了過來,急忙略帶歉意地跟他解釋:“小孩子不懂事,胡說著玩兒的,你別見怪。”

原本是想逗弄小孩兒的劉正奇,卻在仔細看清了女人的容貌後微愣了一下。

“桃姐?”

“你是?”聽到被人叫出了名字,女人也是一愣,瞪著眼睛打量劉正奇,但是卻沒辨認出他是誰,直到劉正奇摘下為了遮擋臉上的傷口所戴的大口罩,她才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正……大正?”

“這孩子就是……”劉正奇撩了一下眼皮,目光又從女人身上滑到了小孩兒身上。

“恩。”這一瞬間,女人臉色神色複雜,驚訝、茫然、欣喜、愧疚,都糅合到了一塊兒,五官擰了圈兒麻花,才又終於恢複到了正常位置。

裝作沒有看到女人的表情變化,劉正奇帶笑不笑地彎下5身子,逗弄起已經把一張嫩臉團成了核桃的小家夥。

女人呆站著一旁,看著劉正奇一會兒摸摸小孩兒頭頂,一會兒捏捏小孩兒的臉蛋,一會兒又撓撓小孩兒下巴,張了張嘴,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最後還是選擇了一條最疑惑卻又最無關緊要的問題問了出來:“你的臉,怎麽了?”

在臉上抹了一把,劉正奇又撓了撓小孩兒的癢癢肉,終於把小家夥逗得咯咯笑了起來,才半開玩笑地道:“這個啊!這個就是糖葫蘆上的芝麻粒兒。”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總之小家夥伸出江米條似的小手指,戳了戳“芝麻粒”,然後就抱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的,而女人神色卻更加複雜地看著這倆的互動,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逗你玩!”笑著笑著,小家夥突然指著劉正奇身後大喊了一聲。

聽到這聲,兩人都朝小孩兒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隻見衛虎大踏步走了過來。

站起身,劉正奇得意地朝他勾了勾嘴角,眼神中還帶著點兒嘲笑的意味。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被抓包了吧?碰上小證人,被指認了吧?還想跟我賴賬,看你往哪兒跑。

轉回身,劉正奇剛想慫恿小家夥幫他指認始作俑者,卻看到那個被自己稱作桃姐的女人緊盯著衛虎,眼中含著不安,緊緊地把小家夥摟在了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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