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當諸葛亮率領麾下萬餘精兵再度開赴陳留城下時，他和他麾下的將士們有幸看到了生平僅見的奇觀！
寬厚高大的陳留城牆，即使已被霹靂車轟擊的千瘡百孔，仍不減絲毫威勢，似一尊沉默的洪荒巨獸般佇立在那裏，帶給敵人無盡的壓迫之感。可如今登上城樓守衛城池的那股力量，才是真的讓諸葛孔明也心生戰栗的恐怖所在！
原本隻有幾千郡國兵在守的城樓，如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每一個人都攥緊了拳頭，滿含仇恨的盯視著城下的敵軍，做好了隨時投入廝殺的準備！
這些竟然都是百姓！數之不盡的百姓！很多人連兵器都沒有，但奮力揮舞著的拳頭，卻顯示出了無邊的戰意，成千上萬人的心底湧動著同一個聲音——侵我家園者，殺無赦！諸葛亮仿佛能夠聽到，那發自百姓心底的，令人熱血沸騰的呐喊！
“死戰！死戰！死戰！”煞那間，從城上到城下，仿佛全城的百姓都在齊聲呐喊，戰意衝霄的嘶吼使得城外的敵軍人驚馬嘶，整個陣線不受控製的連退數步，就連諸葛孔明都不覺變了顏色！
“好家夥！士元你真的要玉石俱焚嗎？”孔明低聲嘀咕著，目光中閃過片刻的猶豫，指尖在不為人知的顫抖著！
“軍師，下令吧！”大將張嶷目光中掠過一絲狂野，惡狠狠的盯視著城上的無數百姓，甚至拔出了佩劍，劍尖處殺氣繚繞！
作為軍人，踏平一切是他們的信條，張嶷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諸葛亮緩緩的抬起了手臂，目光漸漸決絕，無論如何，若這些百姓不死，那麽死的便是自己和麾下這一萬多人，或許還包括著自己所投效的主公！
“吱嘎～～～～”突然，一陣尖銳的響聲竄入諸葛亮的耳中，他猛然停下了手臂，死死的盯視著陳留城門，看著它緩緩的開啟，直至大開！
城門打開了？大軍狂攻兩天未果的陳留城門，就這麽打開了？王平隻感覺頭腦中一陣暈眩，狂吼一聲便要帶人殺上！
“且慢！”諸葛亮沉靜的呼聲，止住了王平的動作，而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城門，看著兩人兩騎從城內飄然而出，淡定而從容！
相隔數百步，諸葛亮漸漸看清了那兩個人的真麵目，整個人仿佛被迎頭打了一記重拳，坐在馬上竟搖搖欲倒，身旁的王平趕忙扶助，但諸葛亮身軀一陣綿軟，還是從馬上滑落下來，落到了地上！
從城內出來的並行兩騎，左邊的分明是自己最大的對手也是最好的同學龐統，而右邊那位，諸葛亮揉了揉眼睛，再度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竟然是自己的恩師——龐德公！
諸葛亮沒有想到，自己那畢生隱遁鹿門山教徒授業的恩師，竟然出現在了陳留，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就在自家大軍即將攻破陳留的此刻！
多年不見，年近六十的恩師仍然康健如昔，無疑讓諸葛亮心中欣慰，但下一刻，他就無奈的意識到——自己還怎麽下令攻城？
若是發動進攻，萬箭齊發，刀劍無眼，龐德公與龐統絕無幸理，陳留應該也能夠順利拿下，可是他諸葛亮將從此畢生背上弑師的罵名，還有屠殺平民的罪過，年輕的諸葛亮此刻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不寒而栗了！
可若是不進攻……諸葛亮一時心亂如麻，又是一陣恍惚，險些就此暈厥過去！
但諸葛亮終究並非凡人，很快便控製住了自己，翻身重新坐上戰馬，冷眼看著自己的恩師和師弟漸漸來到了戰場中央。
“軍師？”張嶷輕聲問道，身軀上殺氣更加濃烈，催促之情盡顯。
“他們是來談判的，我去會會他們！令眾軍待命，不得妄動！”
“軍師！”張嶷急了。
“這是命令！”諸葛亮沉聲喝道，再也不理張嶷，催馬向戰場中央靠近，“我們師徒相會，爾等不必跟來！”
戰場中央，師徒三人彼此對視，雖然都是極力壓製，但絲絲掩飾不住的感情，還是從眼神中放射而出。
“戰場之上，恕弟子不能施以全禮，恩師恕罪！”諸葛亮先向龐德公抱拳為禮，滿含敬意的說道，“弟子當真不知恩師竟然身在陳留，多年不見，恩師您康健如昔，弟子就放心多了！”
“嗬嗬，果然還是你這徒兒最知道心疼為師，為師心中寬慰多了！”龐德公看著多年不見愈加成熟的弟子，也不覺動了感情。
“孔明師兄，分別多年，如今竟在戰場相會，久違了！”龐統倒是豪情盡顯，不卑不亢的與諸葛亮互打招呼。
寒暄幾句後，諸葛亮還是決定直入主題：“不知道恩師如今和士元同來，所圖為何？”
“請你撤軍！”龐德公麵容一肅，沉聲喝道。
“不可能！”諸葛亮斷然應道，“恩師您曾教導過我，忠孝不能兩全，今日若必須做個選擇，那徒兒唯有得罪了！”
“孔明，為師同樣教導過你，在大義麵前，不須愚忠，更不能愚孝，我問你，你畢生所學，所圖為何？”
“輔明主，定霸業，平江山！此乃王霸之道！”諸葛亮當即回道，“這不是恩師您曾經教導過我的嗎？”
“沒錯，同樣的道理，我也曾經教導過士元，可是如今，士元所學，已經與你大不相同！”
“平定亂世，庇蔭四方，惠及天下黎民，此乃天道！”龐統隨之淡淡說道。
“笑話！天道為何，豈容你信口胡言！”諸葛亮冷視著龐統。
“百姓即天，萬民即是天道！”龐統突然揚起手臂，指向了陳留城，此時此刻，不但陳留城頭站滿了百姓，更有無數百姓從城門內湧出，個個肩並肩，手牽手，組成了堅不可摧的肉牆，堵住了陳留城門！
“天道即是人心，孔明，你鬥的過這萬民一心嗎？”龐統放聲高呼，如暮鼓晨鍾般重擊在諸葛亮的心頭，諸葛孔明目中一片灰暗，無神的落到那城上城下無窮無盡的百姓，即使是他，也根本想不到戰勝這萬千百姓人心的良策！
“孔明，你自幼胸懷大誌，自比管仲，樂毅，平生惟願輔佐明主，平定亂世，自以為這樣既可造福萬民，功德無量！可如今，難道你要將屠刀落到這萬民頭上嗎？若真是這樣，那麽你所追求的一切都不過是空中樓閣，隻會成為過眼煙雲！”龐德公語重心長的勸道。
“不，絕不！”諸葛亮心慌意亂的吼道。
“若你不願向百姓下手，那麽此戰你毫無勝機，所以，你還是退走吧！”龐統凝視著飽受折磨的諸葛亮，心中也極不好受，曾經不分伯仲的師兄弟，如今終於分出了勝負，可是勝利的喜悅遠遠衝淡不了心中的苦澀！
默然半晌，諸葛亮俊秀的臉龐上，突然泛起一抹苦笑：“愚忠……愚忠……恩師，您是要告訴我，我用畢生所學做出的選擇，到頭來隻是個笑話嗎？若我今日撤兵退走，等若放棄了劉備在兗州最後一絲勝利的希望，也等若是放棄了……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大好基業，甚至是他兄弟三人的生命！恩師，您要我如何抉擇？”
“如何抉擇，決定權在你而不是在我！孔明，為師隻能引導，卻不能決定你要走的路！就算你今日決定進攻，斷送了為師和士元，以及城中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你依然是為師的弟子。亂世紛爭，生生死死身不由己，但公道卻在人心！”
“孔明，相信你自己也知道，劉備此番進犯兗州之舉，雖可能一時得利，但最終定將失敗無疑！姑且不論我冀州數十萬大軍尚未曾動用，隻說眼前，你分兵在此，難道你真的認為劉備會是我家主公的對手嗎？”龐統語氣平淡自然，帶著對小誌滿滿的信任，毫不懷疑！
諸葛亮默然，隻是聆聽著龐統的話語。
“劉備若敗亡，即使你拿下陳留，也隻會立刻陷入我大軍包圍之中，到時候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仍然難逃失敗的噩運，孔明你縱然有通天之智，又如何扭轉敗局？”
“劉備雖然仁厚，但此人猶豫寡決，缺少睥睨天下的王者氣概，終究不能成就大事！曹操乃雄略之主，但在我家主公手下屢戰屢敗，銳氣早已磨盡，自保一時尚可，卻無力再與我主並爭天下！江東孫策乃是猛虎，虎王雖勇，隻可自保一方山林，在江東稱尊，又豈是我家主公的對手？當今天下大勢所趨，三家共抗朝廷之舉早晚必將失敗，我主一統江山已是不可阻擋，在這股洪流下，即使是你孔明，也無力硬抗！你若真的有看清時局之智，便勸你家主公早日歸順朝廷，尚可保住他家眷兄弟的性命，否則，便真的隻有覆亡一途了！”
看著諸葛亮的臉色，龐統知道自己說進了對方的心底。以諸葛亮的智慧，天下勝負之勢盡可看得通透，攻略兗州之戰，本就是最後一搏，若是失敗，劉備再無翻身的機會和資本，諸葛亮隻覺得心中越來越沉，一股無力感從心口湧到全身，一向運轉無礙的思緒，竟也亂成了一團亂麻。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向恩師及龐統道別，更不記得是否承諾過什麽，他隻知道，自己竟然暈暈沉沉的，回到了自家大軍的陣中。
“軍師，主公身邊的白耳軍副將剛剛趕來，帶來了主公的親筆信函，您要不要過目？”王平擔憂的看著諸葛亮的臉色，手中攥著一封尚未啟封的書信。
諸葛亮不語，默默的接過了書信，撕開凝神細看。
片刻之後，諸葛亮長歎一聲，在馬上暈厥過去，緩緩的，滑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