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霜子

我一聽敲門聲就知道是鴿子來了。她走路像貓一樣,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她按住我那隻去摸走廊開關的手,低聲說:“別開燈,我不想讓你媽看見我。”她知道我媽媽討厭她,她們倆互相痛恨到了極點。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老太太決不會願意在這個時候碰見她。

我悄悄把她帶進我的屋裏。燈光下她的樣子很怪,新燙的頭發顯得又糙又硬,嘴上塗著口紅,黑黑的臉上一對警惕的、充滿了仇恨的眼睛。她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把一隻皮包扔在**,這是一隻我從沒見過的棕黃色的式樣精致的牛皮包。她最近一定又從哪兒搞到了錢,她就是這樣整天到處找錢,為了滿足她那永無止境的物欲。

“知道嗎?今兒晚上清查,家裏不能待,我得在你這兒過一夜。”“沒問題。”我知道我也在清查對象之列,因為我們在北京都沒有戶口。可她在她家那一帶是掛了號的,弄不好,他們會把她送到她插隊的地方去。“糟了,”她突然跳起來,從皮包裏掏出一隻包著紙的瓶子,弄得濕漉漉的,“我給你帶了點兒泡菜,我媽媽真他媽‘摳’得要命,臨走時跟我說再不許從家裏拿一點東西。”這可是她父親的一大絕活,酒釀泡菜。她這麽情意隆重地對待我是為了什麽?我突然想起明天,大年三十,是我的生日。

“明天,咱們一定得好好過過,咱們得吃雞,烤雞。”她說,“你見過烤雞嗎?”

我沒見過,我隻是在故事裏聽過。外國人時常要吃烤雞。這個想法讓我高興。

“真的,咱們得弄隻烤雞。”在我這一年即將過去的寂寞的日子裏,在這間冰冷的小屋中,她的到來給我帶來興奮和幻想。她和我的關係就是這樣。我和她認識很久了,所有我的朋友都不喜歡她,她也同樣憎恨他們。有一次,她把我借給她的月票夾子裏的十塊錢拿走花了,事後卻不承認,為這個我差點不理她了。她有時做事做得很不合情理。可是在今天這個晚上,有誰像她這樣想起我呢?而且還帶來我最喜歡吃的泡菜。

她連臉也不洗就鑽進了被子。廁所裏,我媽媽正在洗東西,水龍頭嘩嘩直響。她問我要了一把剪子,就在**修起腳來。一個外表還算漂亮的年輕姑娘有這樣一雙腳,看著真讓人難受,她長了滿腳的濕疹。她告訴我,她在插隊的地方被關了一年多的縣大獄,在那個地方染上了一腳這種永遠也治不好的濕疹。我默默地看著她的動作,心想,她怎麽會選中了我做她的朋友?我和她的經曆是那麽不同。幾年來,我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念念英文,學學畫畫,我做夢也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她一定受過不少苦,整天整夜靠自己奔波忙碌。接著,她是那麽疲乏,不等我關燈,就急急忙忙地脫掉衣服,倒頭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倆一起去市場買了隻烤雞,這是特為春節供應的。我在廚房裏忙了整整一天,傍晚時,我請來的朋友才差不多到齊了。當那隻烤雞在充滿尊敬和近乎虔誠的氣氛中被端上來時,我突然發現鴿子沒有在場。大家輪流趴在窗口看著樓下,他們真等得不耐煩了,烤雞的香氣彌漫在房間裏,她到底上哪兒去了?天完全黑下來時,鴿子和她妹妹一起來了。她妹妹是個白白嫩嫩,異常沉靜的小姑娘,在外省的一個劇團裏拉提琴,她一直是鴿子的驕傲。我看見鴿子興奮得發紅的臉上有一種愉快的、神秘的表情,這使人忘掉她的一切過失了。她穿著一件長長的大衣,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她用凍得發僵的手,打開捧在懷裏的一隻紙盒子,裏麵是一塊非常漂亮的生日大蛋糕,我們都驚呆了。接著像奇跡一般,她又從軍大衣肥大的下擺中掏出了一隻鴨子,沉甸甸的,讓人垂涎欲滴。這是她帶來的禮物。她驕傲地微笑著,但這笑容裏有種邪惡的東西,因為如果沒有邪惡,就不會使她這樣滿足。

她早就對我說過,依靠自己勞動換取報酬根本就是一件吃虧的傻事。她曾在鄉下像狗似的幹了一陣兒活兒,結果什麽也沒分到,反而還欠了隊裏的錢。她認為這個社會欠她很多,所以,她必須用其他的辦法來補償自己。

在大家驚奇的目光中,鴿子自在地招呼她妹妹坐在桌邊,大吃大嚼起來,一口氣喝了好幾杯酒,我知道她很能喝酒。在熱得令人頭腦發昏的空氣中,她突然湊近我坐下,嘴裏噴著濃重的酒氣,眼睛亮晶晶的,使她顯得比平時動人多了。“你不是說吃開胃了嗎?以後咱們天天吃,我供給你們東西。”我感激地笑了,天天吃好東西我倒不反對,隻是我們都窮得發瘋,她也是一樣。我覺得這不過是高興時的信口胡扯。

春節這天,鴿子沒有來。我們約好吃那隻鴨子的。我去她家找她,才知道她被抓到公安局去了。她是在菜市場被當場捉住的。當她用同樣的方法把一隻冷凍兔子揣進她的軍大衣裏時,昨天的售貨員認出了她(她答應我媽媽今天為她買隻兔子來,這是她為了討好我媽媽自己提議的)。上帝沒有給她成功兩次的運氣。和她同住一個胡同的鄰居告訴我,他站在商場門口,親眼看見她被兩個穿著藍棉大衣的工人民兵扭住胳膊,穿過馬路,走進對麵的指揮部。她是春節的獵物,正像她曾經揣進懷裏的鴨子一樣。當所有的人們圍坐在飯桌旁,歡度這個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時,她正一個人獨自待在冷清的辦公室裏,對審訊她的人編造著謊話呢。他們搜她的身,她並不覺得侮辱,她有自己的武器,那就是以侮辱對抗侮辱。後來,她笑著告訴我,他們打她,擰她的胳膊,她曾經當著許多人的麵難堪地受過侮辱,但這些好像並沒有傷她的心,隻是把她的血變成了一種有毒的東西,她可以毫不躊躇地害人,有時並不是出於必要。

這之後有半年的時間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她有時對我表示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友誼,有時又會為不知什麽事鬧翻了,好久不露麵。我琢磨出一方麵是她的性格太強,願意充當我的保護者,這就是她和我親熱的原因;但另一方麵她又不能容忍我的生活方式,我的朋友們,所以過一段時間她就會離開我,去和她的那夥人廝混,那使她更舒服些。我也不去打聽她的事,既然我無法弄明白她那混亂生活的真相,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夏天的末尾,我決定到香山去住兩個月。教我畫畫的老師在香山為我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我打算畫些寫生。正當我忙著收拾行裝時,鴿子來了。她瘦了好多。她說她在城裏過得膩了,要和我一起去鄉下散散心。我猜想她一定是想借此逃避什麽,她自己也說有人找她的麻煩。

當然,我們一起去了。在鄉下的這段日子裏,我們實現了這麽多年來一直充滿幻想和興致談論過的那種生活。我白天出去畫畫,她跟著我,坐在我身後,也拿著個畫夾子,用我給她的蠟筆在紙上塗抹。她經常畫出非常可笑的圖畫,像個小學生似的。夜幕降臨時,我們從山上下來,走到山穀裏的泉水邊洗澡,四周是那麽幽暗和安靜,螢火蟲在飛舞,忽明忽暗,隻能聽見泉水的聲音從我們腳下急急流過。

鴿子好像變了一個人。她的眼睛也變得清亮了。隻是我們非常窮,得精打細算地計劃才能過下去。我們通常的夥食是幾個大椒鹽燒餅和一大捆小白菜,她會調一種麻辣油,澆在炒熟的青菜上,簡直香極了。我對這樣的日子十分滿足。但有一天,我們在山裏的草地上看見一群遊人扔了滿地的酒瓶和罐頭盒後,她的臉色變晦暗了。她說憑什麽我們要過這樣的日子,而有人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她發誓要去搞一筆錢。以後的幾天裏,她一直煩躁不安,有幾個莫名其妙的人來找她,其中一位臉色像牆灰一樣的女人和她在屋外談了很久。後來,她告訴我,她要幫這個人弄些錢,為了辦戶口一類的事。她的發財計劃是很奇怪的,有時我懷疑這是出於神經錯亂或是智力上的缺陷才會想起來的。她讓這個灰白臉兒去偷她姐姐的表,然後把它賣了。另一個險惡的計劃險些要實現:她妹妹劇團裏有個提琴手,有把相當好的小提琴,她想要在送他上火車時把它騙過來,這種事真讓人難以相信,如果你知道她是多麽愛她妹妹的話。

幸虧什麽計劃也沒成功,她也始終沒有搞到任何錢。我們經常步行十幾裏路爬到山頂上的水庫去遊泳。在太陽底下,她用報紙疊了一個三角帽,很神氣地走來走去,看起來像個女兵。我趴在台階上眯起眼睛欣賞著她,我想本來像她這樣的人是可以幹出點什麽來的。她有那麽好的精力,又膽大得出奇,可是卻不知道被什麽給敗壞了。所以,她就老用那雙烏黑的、充滿仇恨的眼睛望著這個對她不甚友善的世界。每天,我們在回家的路上都要撿些木柴,回去用這些比草棍粗不了多少的樹枝塞在灶洞裏,點火做飯。在嗆人的煙霧中,她東奔西跑,大聲吆喝著,不許我過來,她輕蔑地說我什麽也幹不了。每天,我們到山後的水井邊去打水,一路上要經過許多坑坑窪窪的石頭路,我跟在她後麵,不安地看著她挑著兩隻大木桶,搖搖晃晃的背影。她在我眼裏再也不是一個瘦小脆弱的人,她的腿又粗又壯,肩膀像男人一樣有勁兒,但是這力氣不知會用在什麽地方,常常令人擔心。

記得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們一起去山穀裏的過道上偷柴。白天我們已經看好了,這是一大堆幹枯的棗樹枝,燒火非常好用,可是好像有人看著。黑暗中,我們這兩個竊賊無聲無息地溜了下來,我拖了一大枝急急忙忙往回走,緊張得頭也不敢回一下,拖拖拉拉的柴枝劃在地上發出的響聲使我心驚肉跳。等我終於到了我們住的小房子門前時,才敢回頭向暗夜裏身後那條小道看了一眼。奇怪的是鴿子並沒有在我後麵。一陣驚恐抓住我的心,天哪,她又出事了。她從來運氣都壞得很。我走到村口的大樹下向山穀裏張望,銀子般明亮的月光灑在道路上,遠處一棵大棗樹下一個小小的黑影正向這兒走來。她幾乎被她拖著的東西遮沒了。這個貪得無厭的家夥拖著幾大枝像小樹似的柴,手裏還抱著一塊平滑光潔的青石板,這是人家隊裏采來蓋房子的。她想得倒挺好,要拿它做一塊切菜用的案板。鴿子說她是在一個漢子嚇人的嗬斥聲中這麽平靜地走過來的。那人似乎在山上的什麽地方,他大概是想等著她把東西丟下來逃走,於是就在詫異中看著她把東西拖過了他看守的地界。

這是她住在山裏時唯一的一次盜竊,而且是用來建設我們的生活的。這時期她好像沒有工夫去轉什麽念頭,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成功了。一到晚上,我們就蹺著腿躺在土炕上聊天,我把自己知道的那個世界及種種故事講給她聽。她很入神地聽著,我的話勾起了她的幻想,她的幻想卻讓我看到了她心底原來曾有過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愛過很多、善良、受盡侮辱的世界。她對我講起小時候的事情,她在小劇院當導演的父親如何送她和妹妹去學芭蕾,想讓她們成為淑女,她如何和老師搗蛋,因此,她始終沒能成為淑女。但她每次都護送妹妹去上課,如果妹妹缺課,她就會大發雷霆。她踮著腳尖在土炕上為我表演芭蕾,然後大笑著躺倒在被窩上。

當我們離開山裏回到城裏時,香山清新的空氣和陽光已經把我們變成健康、愉快的人。我們和山裏的每一樣東西依依惜別。等我們走進她家所居住的鬧市區人車擁擠、嘈雜的小胡同裏,我的心裏又罩上了一層陰影:這個環境會不會又使她回到過去的那種生活中去?我們背著許多的行李,她的臉漲得通紅,頭發彎彎曲曲,很自然地垂下來,看起來很美。我突然說:“你像個狐狸精。”她不解地看著我,“為什麽?”一種警惕的、猜疑的神色出現在她的眼睛裏。我沒有任何思考地回答:“因為狐狸精都是又好看又善良的。”在香山時,我經常講聊齋裏的故事給她聽。“真的?”她說,接著,她把身子靠在一個窗台上,我們已經走進她家的院子裏了,院子裏的人都好奇地望著我們。當時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她靠在身後的行李上,眼淚滾滾地從臉上流下來,她竟然哭了。“謝謝你,”她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我善良。”

就是因為這個,人們才把她埋沒了。我羞愧而又憐憫地看著她那難得的眼淚,我知道這一瞬間立刻就會過去,並不留下痕跡,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悄悄地溜過雲層,遮沒了它美麗的光芒一樣,這一刻使她痛苦的眼淚立刻就會幹涸,但我還是懷著一線希望,希望她不要像回到這低矮的屋頂下去一樣回到她舊日的生活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