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說客(二)

於夫人這幾天一直病懨懨地躺在**,心情灰暗到極點

十五歲進門,從新婚之夜就開始受盡夫君冷眼,無論她如何青春美麗,如何精心裝扮,如何盡心盡意為他操持家業,總敵不過他心裏已經死去的那個女人。

他失去心上人的痛,幼子離親的苦,全部計算到她的頭上,仿佛那怕付出生命,也贖不回自己的罪過。

多年來,他象行屍走肉一樣,日日夜夜沉浸在對那個女人的思念中,他的生命裏沒有義務,沒有責任,隻有對那個女人刻心銘骨的思念。

年複一年,他每日所做的,就是向母親請過安,看望過兒子,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對著那個女人的畫像發呆、訴說、吟詩,把一家老幼飽暖、世家往來應酬、侯門家業打理全部丟給從來不屑一顧的她。

除了那個死去的女人,任何女人在他眼裏仿佛虛無。即使她每日為他一茶一飯用盡心思,對他的母親日日噓寒問暖,為照顧那個女人的兒子累得衣帶漸寬形容憔悴,也換不來他回頭一顧或者一句體貼的話語。

她從來也不知道,死亡可以讓一個女人那麽頑強地占據一個男人的心,如果能夠,她情願死上千百回,也勝過她每日活著麵對他虛無而淡漠的眼神。

終於有一天,身心疲憊至極她沉沉地病倒了,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那時他才知道,沒有她的日子,若大的侯府,成群的奴仆,全亂了套。

他的母親焦慮上火病倒了,他的兒子因為飲食失調而生了病,天天哭著要娘親,而他連一杯可口的茶也喝不上,特別是管家遞過的那個王府添子需要送賀禮,那個當權人物納了小妾需要前去賀喜,那個世交家老人去世需要前去吊唁的單子,他的頭比鬥還大。

多年來,他何曾過問過這麽多事,何曾知道侯府竟然有這麽多的俗事需要應酬,終於明白這個和他從未有過夫妻之實的妻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為他付出了多少,全府上上下下他對她的依賴有多深。

等她醒過來,終於看到他的焦慮而欣喜的臉,那眼裏不再是漠然,而是愧疚和久違的溫情。從那天開始,他天天守在她的榻前,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八年了,守得雲開見日月,需要也好,感激也好,她終於做了名副其實地妻子。

直到有了身孕。她嬌羞而欣喜地告訴他時。他並不象她想象中地那樣高興。而是滿臉驚愕。甚至有一絲悔意。沉浸在喜悅中地她不明白他怎麽了。也沒有太在意。

直到她生下了奉直以後。他和她又開始相敬如冰。再沒有有過夫妻之實。對她地兒子更是不聞不問。而一個又一個長得和那個女人相似地小妾抬進了家門。

多年地忍辱負重。總盼到兒子長大。可是又發生了和他父親當年一樣地事情。竟然為了一個商賈女子。如此對待他地母親。在他心裏母親竟然是那樣一個積怨重重、心胸狹窄、陰暗狠毒地女人。這幾年受了那麽多地苦。竟然換不來私毫地體諒。為了一個商賈女子不惜母子反目。

奉直地話實在對她打擊太大了。多年地寂寞。一顆心象沙漠一樣荒蕪。也許恨意早已象積雪下叢生地野草。一旦有了合適地氣候立即滋生成長。象暗流洶湧地江水。隻要有了突破口就會立即咆哮成災。

在認識那個女人之前。兒子可不是這樣地。是自己最貼心地人。最親地人。處處維護關心自己。現在竟然對親生母親說出那樣地話。無論如何不可原諒。更不可讓她進於家大門一步。否則將來必弄得家宅不安。弄不好還會影響奉直地前程!

正在思慮重重之際。老太太帶著一群人進來了。於夫人連忙要起身行禮。被她按住不讓:“你我二人相處多年。情同母女。你又身體不好。就不要講那些虛禮了!”於夫人點點稱是。暗暗猜測著她地來意。

等丫頭們上了茶,老夫人讓她們退下,坐著榻前看著臉色蒼白的於夫人,不再說話。

“母親前來,可是做奉直的說客?”

“你猜得不錯,不過也不完全對。我不是奉直的說客,我是我自己的說客。那天奉直說錯了話,自己也是萬分後悔,年輕人氣盛,有時說話難免衝動,你也不必生氣了,總是母子連心,目前最重要是解決雲氏的事情,無論不合禮教也好,大逆不道也好,事情奉直已經做出來了,我們總要想個辦法解決,你們病得病、傷得傷,隻能由我這個老婆子來出麵了。”

於夫人驚訝地抬起頭,婆母竟然前來說服自己接受那女子入府!片刻又低頭不語,雖然貌似恭敬,心裏已經滿是戒備。

相處多年,她很了解這個早年守寡獨自支撐侯府十幾年的於老夫人,她的審時度勢、精明能幹和處事果斷狠辣讓她一直非常佩服也百般提防,所以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地聽著。

“你是個明白人,這件事情我就不饒彎子了,雲氏絕對不能入我於家為正妻,奉直已經答應了。”

見媳婦麵色平緩,老太太又接著說。

“文遠那裏我也說通了,現在就看你的態度,你是他的親娘,如果你不同意,無論奉直怎麽固執,我也絕不會讓雲氏進我於府大門半步。就怕奉直不舍棄雲氏,以他對雲氏的迷戀,未必不會做出為她離家出走的事。話說回來,如果奉直狠心拋棄雲氏,雲氏與人私奔不成反遭遺棄,下場淒涼甚至因此送命,奉直不但落個始亂終棄之惡名,弄不好還被雲家告到官府追究私拐良家婦女之罪。”

見她仍不應承,無奈又說:“我於氏家規,娶妻一年方可納妾。你不是一直擔心奉直固執不肯娶淩氏,可如果他要納雲氏為妾,必須先娶淩氏為妻,以後自會前途無量,你也老有所依。我已經老了,還不是為了你們,親娘倆的,切不可為小事執氣!”

於夫人不由得佩服婆婆的精明過人,這麽做,的確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可是奉直那天的話就象刀子一樣紮在她的心上,讓她不肯輕易妥協。

“那雲氏是偏遠蜀郡的商賈女子,敢同男子離家私奔,必是個缺乏教養、不知禮儀廉恥的女子。媳婦擔心她進門之後敗壞門風,恃寵而驕,弄得家宅不寧,更兼影響奉直同正室的關係,不利奉直前程。”

“媳婦放心,奉直是我最看重的孫子,我當然不會做出不利他的事。雲氏既入我家門,當然要叫她嚴守世家禮儀,謹記本份,不至做於貽笑大方之事。”

這樣安排也算是極妥貼的,於夫人也隻能點頭答應,隻要奉直聽從安排娶了淩家女子,多一個妾又有什麽了不起。

於夫人點點頭:“母親安排甚是妥當,媳婦無不聽從。可是雲氏倘在客棧,依媳婦看先不要理會她,晾晾她,磨磨她的性子,好知道我侯府的規矩,將來也能溫順守禮些。”

於老夫人略一思量,覺得也在理:“我答應了奉直派人去看她,將來總是你的兒媳婦,還是你看著辦吧,也不要太為難她,總歸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將來進門了再慢慢**。”

“母親放心,媳婦自當有分寸。要不這幾天先去和淩家商議,趁著他們還不知道雲氏的事情,先把奉直的婚期定下來,等奉直傷勢好了就成親。”

說到同淩家的親事,於老夫人歎了口氣:“文遠年輕時荒唐沉迷,無心仕途經濟,現在一心想重振門庭,一心結交淩相。現在皇上年老,儲君未立,眾皇子紛紛爭儲,局勢難測。現在與淩家結親真不知是對是錯,但願列祖列宗保佑,一切如你們所願。”

“母親且放寬心,皇上極信任淩相,又最喜歡瑞王,我們應該有勝算。”

於老夫人剛走,奉純就進來了,不等韓月潔招呼,剛一進門就先跪下一連磕了六個響頭。

於夫人愕然了,因著於文遠的阻攔,自從奉直出生後,奉純幾乎沒來過她的院子,這會又什麽事,讓他不顧父親的命令?她擺個眼色,丫頭婆子慌忙退下。

“大公子,你這是為何?”

“母親,這三個頭,是替奉直磕的。兒子剛剛去看過奉直,他說自己說錯了話,想求娘原諒,可是不能親自前來,所以讓孩兒替他磕頭請罪。另外三個頭,是孩兒該給母親磕的,母親自幼養育,母子親情奉純日夜難忘,特來向母親秉明心意,兒絕無意同奉直爭奪世子之位,一心隻願孝敬母親,撫養幼子,請母親明鑒!”

於夫人怔住了,饒是她如何難以忍受奉純的身世,更不能忍受奉純以庶子身份同奉直爭嫡,這些年更是為了世子之位,與奉純形同陌路,母子親情**然無存,可是親耳聽到奉純這樣說,她還是深深地吃了一驚。

同奉直的俊朗英挺不同,奉純樣貌清俊,眉目含情,斯文有禮,略有陰柔之氣,看過陳如玉畫像的人都知道奉純酷似生母,也由此可知,她的生母是怎樣一位楚楚動人的佳人,於文遠對他的喜愛遠遠超過所有子女,不能容忍任何人威脅到他的地位。

曾經,於夫人對這個養子是有著真情實感的,這個情敵的兒子曾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一天天親手撫育,看著他一點一點長大,母子感情非常親厚。

可是自從奉直出生後,因著於文遠的冷淡和防備,對他的感情才漸漸疏遠了,遠到她已經忘了母子倆曾經的依戀和親昵。

奉純是真心的難過,如果要他為了世子之位不顧母子兄弟親情,他寧願不要,如果不是這十幾年每天被於文遠灌輸著逼迫著,他恨不得現在就恭手讓給奉直,可是背負了父親這麽多年的愛和希望,他不得不拋開一切親情去爭、去搶。

其實內心最在乎和最難以忘記的,就是年幼時母親對他的關心和愛護,可是自奉直出生後,父親就不再輕易許他去見母親,,母子親情日益淡薄。

無數回傷心過、哭過以後,才從父親口中得知,自己的生母竟然另有其人,就是因為她的進門,才逼得生母為了保住自己的嫡子地位不得不自盡,為了不辜負生母的心意,他努力克製自己不去找她、不再提她。

曾經他也是她手心裏至愛至親的寶貝,可是現在卻形同陌路,仿佛所有的慈愛和依戀都不曾有過。

於夫人直直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奉純,一陣憐惜和痛楚襲上心頭,這是她從出生不足月的嬰兒親手養育到九歲,怎能沒有親情和憐愛,可是自從奉直出生後於文遠對她百般防備,甚至不許她單獨見他,仿佛她隨時會害了他,生生地隔離了母子親情。

她雖然心頭有些難過,卻並不為所動,就憑於文遠這幾年的教養,她才不信他會主動放棄世子之位。

她狠狠心,轉過頭去,不讓他看到眼裏的淚,極淡漠地說:“謝謝大公子的孝心,也謝謝你替奉直來陪罪。可是那樣的話請大公子別在說了,侯爺一向對大公子寄於厚望,你想那樣做,侯爺能準嗎?”

奉直已經淚流滿麵,他重重地磕著頭:“雖是父命難違,可是母親養育之恩,奉純至死難忘!”

說罷轉身離去,隻留下掩麵而泣的於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