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二章 瓦集
正月過了大半,人們也漸漸從新年的喧囂中抽離出來,一切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雖然大半個世界彌漫著戰火和硝煙,每天都有人戰死,每天都有人失去家園,雖然昔日那個孤冷而又神秘的懷參謀已化作一方青塚,然而飽經滄桑的玄武城還是老樣子,混混沌沌的新政府工作人員還是老樣子,過一日是一日。
夜金陵的歌舞又回響在偌大的場子裏,傅秋生近些時日沉默了一些,愛在角落獨自坐著,不再像從前那樣談笑風生,他並不十分刻意去掩飾自己的難過,遮掩了反而奇怪,隻是在人前他也曉得收拾好自己,不至像那日獨自在包間時的那般邋遢。
董知瑜走到他身邊,要了杯酒,便就坐下來聽著台上的歌女演唱,傅秋生料她有話要說,便側了頭淡淡一笑:“董翻譯來啦?”
“傅老板,”董知瑜眼角一掃,見周圍並無閑雜人等,便趕緊長話短說,“這條線今後是要如何調整?”
傅秋生似是愣了一愣,呷了酒,慢慢說道:“正在和上峰交涉,有消息會通知你。”
董知瑜心中有些納罕,事情發生已經兩三周了,為何玄統司效率如此低下?至今沒有任何指示?想了想便又問道:“會留我在玄武嗎?”
“我……不知道。”
董知瑜聽了這簡短的回答,一顆心落進了一旋無底洞去,懷瑾犧牲後,顧劍昌那裏已經問了自己兩次玄統司下一步將如何部署,她一直在等待傅秋生的消息,卻一直杳無音訊,她不曉得傅秋生是否因為失去懷瑾而掉了鏈子,今日特來詢問,原想即便沒有最終決定,也總能聽到些旁枝末節的消息,沒想卻是一無所獲。
沒有太多時間猶豫,周碧青她們隨時都會過來,董知瑜便又單刀直入,將這幾天自己一直思索的事情說了出來:“我想回一趟渝陪,幾天就行。”
“你有什麽事情?”傅秋生壓著眼底的驚訝,轉頭將她看著。
“我想見見陳先生,隻是私人的。”
她原是等著傅秋生的一番責怪,然後再去向他好好解釋,沒想傅秋生又呷了口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我倒是也想去見他,可眼下……再等等吧……”
等什麽?董知瑜心有疑問,卻沒有說出口,他讓等,也許是最近風聲較緊,也許是渝陪的調整計劃很快就要出來,總之是有原因的。
“那就等等,但我想,如果可能,盡快去見一見他。”董知瑜放下酒杯,已經準備離去。
“知瑜……”傅秋生突然轉過臉來,拿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奇怪在哪裏呢?他的眼底有一絲很深的猶豫,那猶豫的背後竟像是他自己也不能把握的什麽東西,在那裏遊移飄閃,他的嘴唇蠕動了動,“那日你們……你們有沒有給她開棺?”
“什麽?”董知瑜乍乍以為自己聽錯,卻從傅秋生那轉而沉痛的眼神中確定了自己所聽屬實,“沒有……不忍……”頓了頓,“你是說如果見了陳先生,他會有此一問?”
“倒也不是……等等吧。”他像是作了最後決定,隻拿這三個字掩了過去。
董知瑜愣了愣,隨即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她的眉峰不由自主地擰著,傅秋生的反應讓她覺得很是奇怪,但她又不確定這是否因為他還沒能夠從傷痛中走出來,但他一直是個理智而成熟的人,上次見他時,他尚且能夠比自己從容,這一次,隔了這一周多了,且又是在公共場合,他反而看著有些無所適從。
傅秋生看著她走開,像是解脫似地舒了口氣,他的心裏壓著一樁事,一樁大事,他是多想跟董知瑜聊一聊、傾吐傾吐啊!懷瑾犧牲後,他等了一周又一周,卻隻等到上峰的三則密電,第一則通知他“闕”已犧牲,第二則告訴他“闕”圓滿完成任務,第三則讓他原地待命,之後他曾試著發電詢問,卻沒有回音。和董知瑜的疑慮一樣:“闕”犧牲了這麽久,上峰何以不及時對這條線作出調整?為何玄統司在這件事上效率如此低下?自己和“歌”何去何從?
他暗地裏通過關係網聯係到羅卓英手下一位從東南亞戰場退居廣州、隨後又回到玄武老家養傷的師長,去向他打聽情況,傅秋生隻知道懷瑾是在硫瓦河戰役中丟了性命,他想,玄統司交給懷瑾的任務或多或少是與這場戰役有關。
找到這位斷了腿的師長,對方並不是第五軍的人,也隻是道聽途說了一些情況,說皇協軍的兩個師都被杜聿明收了去,再問投誠的皇協軍將領是不是個女人,是不是被炸死了,對方隻說,有人聽第五軍的人傳過,仿佛那死的並不是真將領,而是狸貓換了太子,究竟是怎麽換的?真將領下落如何?甚至這條消息究竟有多可靠?那師長卻也是搖著頭什麽都說不出了。
若這消息是真的……傅秋生隻覺心髒在胸膛裏四處撞著,回到住所他便給段雨農發電,電文內容簡單而直接:“闕”是否活著?等了一天一夜,他傅秋生稱病,在那電台前守了一天一夜,隻等來相同的四個字:原地待命。
這四個字帶給他的希望卻大過失望。為什麽沒有正麵回答?如若懷瑾的死是不爭的事實,對方完全可以作肯定回答,可對方也並沒有說沒死,按道理講,若是她還活著,玄統司沒有道理不通知自己,那麽這個回答在傅秋生看來就隻有兩種可能:要麽她沒死,玄統司交給了她一項更為絕密的任務,連自己都要瞞著;要麽玄統司也不清楚她的情況,畢竟從緬甸戰場傳回渝陪的軍情並不一定會傳到玄統司那裏,且山高路遠,究竟發生了什麽,也許渝陪也在調查?
他希望是第一種可能,哪怕自己這條線廢了,隻要懷瑾能好好活著,他什麽都願意。如果說自己原先隻是克製隱忍著對她的一份情,盼將來戰爭勝利後能夠向她坦白,可經曆了這場浩劫,若是懷瑾可以活著,什麽玄統司,什麽使命,他覺得都不再有懷瑾重要。再不濟是第二種,那便意味著還有希望,所以今晚董知瑜說想去渝陪見陳彥及,他也確實想去,作為蔣經緯的貼身秘書,恐怕沒有人比他的消息來得及時與準確。
然而,麵對董知瑜,他又選擇暫時不提這件事,於公,她隻是這條線上的一枚棋子,上峰沒有要對她說什麽,甚至連自己都是通過其他途徑挖出的這個消息;於私,他知道董知瑜對懷瑾的死是哀痛的,她們曾在並肩戰鬥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自己沒有得到準確消息之前,他也不想打攪董知瑜,畢竟,若是給了她這個希望,將來是否是更深的失望還未可知。
從夜金陵回去,董知瑜從枕畔摸出一隻匣子,捧在手中,匣子裏是那日總務處的人交給劉媽的遺物以及懷瑾的信件,這些天她夜夜放在枕畔,匣子裏有半截殘破的翡翠,她想那該是懷瑾的最後一封書信中提到的、與那位貴人賭馬得來的那塊翡翠,“結果我輸了馬,得了她的翡翠,綠得妖冶,像極了綠孔雀的屏羽”,再有就是一截斷了的金質首飾,董知瑜拿在手裏細細研究了,覺得像是一隻項圈的一部分,可懷瑾並沒有項圈,也不覺得她喜歡這樣的首飾,但既是從戰場上搜集來,除了她,其他都是男人,更不可能有這樣的東西,也許是她瞧著好看準備帶回來的?董知瑜一直對這件東西保有疑問,連同那隻殘破的翡翠,竟沒有一樣自己熟知的物件,不過,懷瑾本就不佩戴什麽身外之物,若是要有——董知瑜那日打開這遺物包時就存了這個疑問——自己送她的那根銀鏈子怎麽沒有搜集來?
為此她曾去找過總務處管這件事的人,請他們想辦法跟廣州那邊負責收集遺骸的人打聽打聽,有沒有發現一根銀鏈子,上麵還有一枚鏈墜,她說那是懷瑾唯一的飾物,她一定隨身佩戴的。對方隻管告訴她,找不到也正常,那麽大的一個人都……更何況一根鏈子。等董知瑜堅持請他們向廣州那邊打聽,他們也隻是敷衍地答應了,並不曾給過自己任何的回複。
她也能想象,這銀鏈子碎成渣了,燒化了……可她就是有那麽點不甘心,憑甚那不相幹的翡翠和那截莫名的項圈都能找著,自己送她的銀鏈卻偏偏沒有撿回來,伴著她入眠?每每想到這裏,她都有種欲哭無淚的傷感。
夜深了,天空呈現出一種靜謐的深藍,像是去年的除夕在城隍廟和懷瑾相認時那夜空的顏色,董知瑜看罷了夜空,再一低頭,卻發現四周都是霧靄,稠稠的,散不動,像一張網將自己罩著,霧靄中有沉悶的軍靴聲從什麽地方傳來,那聲音是那樣熟悉,越來越近,瑾,是你嗎?她欲掙脫這張網去找尋,卻怎也動彈不得。
迷霧中漸漸呈現出一個人形,高挑端秀,像自己第一眼見到她時一樣,斜背的肩帶與腰封將那身姿的錯落勾勒得恰到好處,漸漸地,這人形具化起來,從迷霧中走來,董知瑜看到了那張沉靜的笑臉,看到了那雙皓月般的眸子,一捧月華自那雙眸瀉出,將自己籠著,一時整個蒼穹都失了顏色,她醉了,伸出手來,“瑾,你怎麽才來?”
“瑜兒,”那聲音依舊低柔而清冽,“瑜兒,我說了,你等我,我定會回來,為何次次都不信我?”
“她們說你死了……”董知瑜的聲音哽咽起來。
“傻姑娘,”懷瑾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攬入懷中,“迍邅亂世,你若不信我,又去信誰?”
董知瑜聽了這話,得了這懷抱,正淤了一腔的委屈與欣慰,懷中卻突然空了,錯愕地抬頭,那沉靜的笑臉不見了,霧靄不見了,深藍的夜空也不見了,她在落寞的床中醒來,悠悠地哭泣起來。
馬修踩著油門的那隻腳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著,那是一種怎樣的興奮?前方等待他的不知是什麽,瓦集鎮中的真相未知,自己與雷德將來的命運未知,要知道,他若是在這一時刻被部隊發現當了逃兵,還私自攜帶軍普與槍支出逃,也許他和雷德都夠上絞刑架了。
這種興奮讓他緊緊咬著牙床,咬得那腮骨都支了出來,汽車全力往瓦集的方向奔馳,卷起路麵上的團團黃沙。
雷德過了剛才那股義氣撐起的勁頭兒,這會兒坐在副駕上,大約也想到了這些,拿雙手拱成個八字,貼在額頭上,嘴裏神經質地絮叨著:“我這是瘋了,馬修,我一定是瘋了,你就是個瘋子,我和你一起瘋了!”
馬修突然一個急刹車,“你特麽的如果現在後悔了,就趕緊滾下去!我隻給你一次機會,現在走,或者閉了嘴留下!”
雷德將那對手掌一轉,掌心貼著臉,誇張地抹了下來,隨後睜開眼,“我特麽的就是瘋了!我去!開你的車吧!”說完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定?”馬修的眼睛微微紅了。
“確定!”
“!”馬修在他肩膀重重地錘了一拳,隨即又發動起軍普,在黃土路上馳騁起來,“夥計!告訴你吧,有時候我的錢還真能買到很多東西!軍職,你我的性命,嗯?”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是不屑拿錢買這些嗎?這不是你的信仰嗎??”雷德衝他吼叫起來。
“我的信仰是愛,愛我的祖國,愛這世上每個人的生命,愛我愛的姑娘!”
黃土路上飄**著馬修那恣肆不羈的笑聲,一路飄到了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