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懷瑾番外
這夜靜得很。
先前是有了些睡意,可等挑夜宵擔子的睡了,等巷子口的野貓睡了,等懷裏的人兒睡了,我卻愈發清醒了。
窗台上那盞燭台悠悠地吐著暖光,照在懷中的人兒臉上,瘦尖了的小臉,白到通透,像枝頭一簇新抽的梨蕊。她還穿著來時的衣服,說累了、哭累了、笑累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右手臂還緊緊圈著我的脖頸,生怕我消失了一般。
一聲婉轉悠揚劃破夜空的寂靜:“顧顧顧咕——”緊接著又是一聲,這是今年聽到的第一聲子規啼叫,果真是春風有信嗎?故國的春才更像春。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勝淒斷,杜鵑啼血。
不知怎的心頭就湧上這麽一句詩,許是懷中有梨花雪,耳畔有杜鵑啼,可它卻是聲聲泣下的刻骨相思,不,那慘淡光景我再也不願去經曆,甚至不願再想。
她的眉擰了一擰,我屏住呼吸,卻依舊阻止不了她的悠悠轉醒,我閉上眼假寐,麵上卻被近前的眸光灼得微微發熱,溫涼的指尖輕輕落在我的眼皮上,又像柔滑的墨筆暈染至眼角,“你沒睡嗎?”這一聲更是輕得讓人心疼,如春日裏地底剛剛脫殼的蟬,悄悄振動著羽紗薄翼。
終究沒逃過她的眼睛,我仍舊閉著雙眸,卻勾起了唇角,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嗅著她的淡雅發香,幾個月來,這一幕常常在我的夢中出現,而此刻,我知道它不是一個夢,我不敢張揚,唯有懷著一顆感激與虔敬之心去細品,方能承載這莫大的幸福。
一個溫潤的吻在我的耳尖輕輕一觸便化了,“瑾,想你……”
我輕輕一顫,想你,這一晚上,自打她晚上避開閑人來見我,我們又哭又笑,就隻訴說著這幾個月來各自身上發生的事情,直到說不動了,直到她昏昏睡去,我們都不曾說過“想你”二字。
我捉了她仍停留在我臉側的指尖,放在唇邊輕啄,又忍不住放於齒間輕齧,“瑜兒……”
腰際又多了抹柔柔細撫,欲語還休。
我重又閉上眼睛細細感覺自己的身體,卻不得不睜開,又捉了她的那一隻手,“瑜兒……”
還不知如何啟齒,便迎上她清朗柔情的目光,她看著我,稍稍怔了怔,隨即一團更加溫柔的霧靄彌漫在她的眸中,我訝異於那世間最為溫柔篤定的“武器”,正迷醉,她卻輕輕撇開目光,落在我的頸側。
“瑜兒,你看我的頭發,夏天能齊肩了吧。”我不想她窘迫,便順著她的目光岔開話題。
她轉回眸對我微微一笑,並無半點怪罪,“頭發長不長得起來,又有什麽關係?”說著便撫上我的臉頰,“還不都是你?再說,短發也是另一種英姿颯爽呀。”
“那就從今天起為你蓄起來。”我知道她更愛我的長發。
她的手移至我的頭頂,□□發間輕輕順了下來,“你看,從發根到發梢,都是我倆在一起後才長出的,這一頭秀發才完完全全是我的。”
我不禁笑了,這樣的想法可愛得緊,這樣想要我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心跡也可愛得緊,我的心柔軟成了一汪水,也隻有和她在一起時才會化作這般柔軟。
後來那麽多年過去了,碧青說我一直支撐著瑜兒,支撐著她走下去,我告訴她,其實是瑜兒一直支撐著我,否則她知曉我“死去”時就該永遠倒下了吧。這個世上無人能夠明白。我的“強大”不過是因著我的“不在乎”,不在乎周遭人的命,不在乎自己的命。我手中握著槍,掌握著那許多人的生死,我咬緊牙,斡旋在晦國人、赤空黨、青紅幫派等等等等所有的勢力之間,布下一個個局,破解一個個局,我的命,是黨國的,是養父的,是蔣經緯的,是段雨農的,是任何一個人的,獨獨不是我自己的,我相信最終的成功是要拿我的命去換的,我的命一天不丟,我就一天不得安生。
偏偏在二十五歲那年,讓我遇到了她。
她是多麽生動的一個存在啊。明明她生得那麽脫穎不俗,偏偏在看到我時她要紅了臉愣了神;明明她說起話來嚴謹小心,偏偏關鍵時刻她要掉個鏈子,讓人提心;明明她被我強勢責罵強作安排,偏偏她一轉臉便不聲不響完成了任務……
她的桀驁是如此刻骨地隱藏在柔弱的外表之下,不經意地牽製著我的每根神經,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在乎她的命,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在乎自己的命,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才是我“安心”的全部所在。
“天都要亮了。”她朝窗台看了看,目光又落回我的臉上,一隻手撫下了我的頸,落在我胸前的衣扣上。
我覆上她的那隻手,時間靜止在那裏。
“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身體,”她平靜地說,“還記得你出征前我說過的話嗎?待到你回來,我要仔細檢查你的每寸每厘,”她看進我的眼中,潮水突然湧上眼眸,“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傷,知道你沒好透,讓我看一看,否則我不得安心。”
我看著她的雙眸,心中犯難,我的身體……我知道自己身上尚有多處殘破與疤痕,醜陋得很,昨晚料到她要過來,我早早拿了最為保守的寢衣將自己包裹嚴密……然而她的話語和眼神,溫柔的堅持下潛藏著期期的哀求,換作是我,若不親眼見著她的傷,又怎能安心?
我漸漸鬆了手,最後移開。
她得了我的默許,小心翼翼地解著我的衣扣,一顆、兩顆……曾經斷裂的鎖骨處最先露了出來,那截骨頭曾經穿破皮肉,至今還在頸下留著一小片凸起的疤痕。她的眸中閃過一瞬的愕然,但很快壓了下去,先前的潮水再次漲了上來,溢滿了眼眶,眼看就要漫出來,我不忍再看,撇開了目光。
“還疼嗎?”她卻穩住了,輕聲問道。
我搖了搖頭。
她傾身向前,柔軟的唇覆上我頸下那處疤痕,她的唇輕顫起來,將我抱緊,喉間不禁溢出一聲輕啜。
我拉起衣襟,邊扣上紐扣邊說道:“別看了。”
她捉住我的手,“我就隻心疼你,別無他意,就算你渾身上下都是疤痕,在我眼裏就隻會比以前更美,你懂嗎?”
她說得懇切,原先我的確為這殘陋的身體而愧疚,這會兒內心才開始平複與釋然。
她或許從我的眼中看到些什麽,溫柔一笑,“你真傻,將自己裹得這麽嚴嚴實實,生怕我看到你身上的傷,你能活著回來,對我是多大的恩賜你可曉得?”說著她竟真笑了起來,眼中還閃著淚花,“別說這點小疤痕,就算你缺了啥少了啥,我都感激著接受,更何況,這又不是長不好了,好好養著,我還等你身體好了補我交杯酒呢!”說到這裏,她麵上一紅。
我想起她昨晚跟我說的和葉銘添退婚,又去墳頭上和“我”成親的事,心重新疼了起來,她身上有這狠勁,讓我心疼,也讓我愛。可一想到梅花山上的墳,另一樁心事又找上了我。
“瑜兒,等我身體再好些,你帶我去那墳上看看。”
她想了想,“是那緬甸前朝公主吧?”
“嗯。”我拿下巴在她臉側輕輕蹭了蹭,心底湧上一股複雜的情緒。
回到家中一周,我就開始在院門裏外走動鍛煉起來,家裏也不時有人來訪,有同僚們的私訪,也有代表政府的慰問。汪兆明終於在我回來三天後派了秘書前來探訪,也算是給了我一個態度。我這一趟赴南洋,功過參半,尤其對於汪兆明來說,我想他對於那兩萬人的隊伍還是耿耿於懷的,隻是我也確實讓他落了些好處,除了暗中調查調查我,麵上對我冷淡些之外,他也不便發作。
傅秋生以夜金陵副總的名義也來探望了我,這在我意料之中,我也很想見見他,我想知道上峰有沒有什麽指示和變動,另外,他們肯定也在等著我的陳述報告,消失的那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又是如何找回了晦軍營地?如何回到了玄武?我欠上峰一個交代。
果不其然,老傅說等我身體好了之後,渝陪會安排特派員來聽我口頭報告,我告訴他沒有問題,我會全力配合。老傅好像變了一些,變得有些老態,我的“犧牲”對他來說一定也是個很大的打擊,但他什麽都沒說,我知道時間不允許他說這些,他的身份也不允許他說這些,但我也知道,他一定對我的經曆很好奇,便跟他說了個大概,隻除去我在緬甸接受的具體任務沒有提及,這是機密,即便是傅秋生和瑜兒也不能知道。
然而無論是跟瑜兒聊這些,還是跟老傅聊這些,我感覺他們是略知一二的,他們知道我鏟除了蘇瑪樾烏,知道我手上的軍隊投誠了遠征軍,至於這其中的彎彎道道,我不說,他們也一定猜到跟我有關。
送走了傅秋生,我在院門一角看到一束紮得精致的櫻花,出於這麽些年來做諜報工作養成的高度警惕,我並沒有立即去撿,而是裝作沒有看到,在四周圍走了走,卻一個人都沒有,我折了回來,將那花束撿起,走進了院裏。
劉媽在涼亭上備著茶點,我走過去坐下,這櫻花拿著同色的絲帶紮著,在門外一處角落仔細放著,斷不是什麽不相幹的人隨意丟棄在那裏的,會是什麽人送來一束花,且是櫻花,又不願留下任何痕跡?
我將花束放下,端起茶盞細細抿了一口。汪兆明在玄武城栽種了不少櫻花樹,這花兒本無過,就像此時掠過我心尖的一個人,她不能選擇她的出身,亦無法遏製她的感情……我歎了口氣,花兒仍是脆弱柔美的,我喚來劉媽,請她找個瓶子給插起來。
到了五月,玄武城就陡然熱了起來,我的身體已無大礙,很快就要去丁家橋複職。禮拜天一大清早,天剛亮起來,我和瑜兒就來到了梅花山腳下,我和她說好了,來看一看那座被世人遺忘的墳。
瑜兒這一個月以來臉色終於好了些,也稍稍豐潤了,再不像我剛回來時那般弱不禁風的模樣。劉媽將我照顧得也很好,我感覺自己雖不如從前,但也算恢複快的。
山上碧草叢生,這樣的時節也有些踏青的樂趣,我任瑜兒挽著我,走那麽一會兒,累了,就在一旁的石墩上歇一歇。路上還不見什麽人,隻聞鳥鳴幽幽,甚是悅耳。
那座墳在半山腰一棵老梅樹下,那麽一刹那,我就在心裏想,倘若有一天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殘存的軀殼需要尋一處棲息之地,這裏也不失安逸。
墳塋周圍本砌著一圈石壁,幾個月無人打理,蔓草與青苔已將它占領。
“這裏本立著一塊青石墓碑,”瑜兒指了指前麵地上,“他們核實了你仍在世上,就不聲不響把那碑拆了,這墳他們倒是沒管,管起來又要耗費人力物力,就這麽讓它荒了罷。”
她的話頭戛然而止,我轉過去看著她,看見她眼底的暗湧,我“死”後她定是常常過來,這荒塚於她定是猶如噩夢一般……
“瑜兒……苦了你了……”我拉過她,將她攬入懷中。
“瑾……”瑜兒朝墳塋看了一眼,她是有所顧忌,我卻並不在乎這許多。
蘇瑪樾烏和我雖然相識不久,糾葛卻很深。她想占有我,手段卑鄙,她想占有大韜,且不論她手段如何,光是這個念頭,我就該滅她千萬次。然而我對這個女人卻有著更加複雜的情緒。應該說,我最後贏她也是使了詐,所謂“兵不厭詐”,戰場上這“詐”便是策略,政壇上,她為了光耀她的王朝和民族,我為了保護我的信仰和國家,這些本都無可厚非……
“東西我帶來了。”瑜兒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拿出一個匣子,遞到我手裏。
我點了點頭,走上前去,瑜兒又拿過一隻小鏟子,我將那匣子埋在了墳前,那裏麵是我曾許諾還給她的翡翠,雖然隻剩了半截,還有她常戴的金項圈。做完這些,我把土填平。
“她……她是個什麽樣的人?”瑜兒問我。
我回想著幾個月前的那一幕幕,直到蘇瑪樾烏臨終前說的那句話:“到頭來,下蠱的人是你,我是中了你的蠱毒。”
“桀驁,野心勃勃,多行不義必自斃。”
“那……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我想不出更好的處理這匣子遺物的方法,而且,”我看著她的荒塚,“我同情她。”
我仿佛又一次聽到了蘇瑪樾烏那邪魅狂狷的大笑,隻是,愈發的外強中幹。
夜幕降臨,我到瑜兒的住處時她已將房間簡單地布置好了。臥房窗台上立著兩隻紅燭、一壇老酒、兩隻酒杯,一隻剪得精致小巧的紅雙喜也讓她貼在了窗戶上。
我看著她,一身大紅色的雲錦旗袍,頭上別著一朵小小的紅色梅花,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原來她著紅色竟這麽好看。
“顧顧顧咕——”這大概是今年春末的最後一波杜鵑鳥啼了。至於那句詩詞,我該修改一下: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勝繾倦,杜鵑啼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