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劃一下眉峰上的淺淡疤痕,笑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不過成王敗寇罷了。”
範紹禮頷首稱讚,“我範家子孫都是有誌氣的好兒郎。”
範準和範世傑互看一眼,範仲康笑道:“父親登九五至尊之位時,才是我們範家子孫最風光得意的時候。”
範紹禮拈須大笑。
門外,兩個黑色的身影,黑巾蒙麵,眸色幽深,幾與深晦的夜色融為一體。
其中,一人向另一人輕輕瞥了一眼。後者未頷首。
那示意的人已經一個縱身輕躍,沒入黑暗當中。剩下的另一人,輕輕一跳,躍上屋頂,挪開一塊簷瓦,冷冷注視著裏麵的情形。
這便是秦楓,剛才離開的是穆琛。
瑞都郊外行宮。
書桌周圍堆積了很多紙團。月華進來,好奇地撿起其中一個紙團看。
“月華姑姑,你在看什麽?”墜兒和翠環圍了過來。
盡管這幾個字不是什麽新鮮的字,但月華還是咽了咽口水,責備道:“去去去,瞎湊什麽熱鬧。”
墜兒和翠環一前一後出去,月華正想將這些罪魁禍首的紙團拿出去一把火燒了,毀屍滅跡,省得再惹出事端。
**被子裏傳來哽咽的聲音,“放回去。”
未央大清早就被傳旨,對皇帝大不敬,德行有失,令遷入行宮思過。行宮平時很少人來,冷冷清清,隻有皇上偶爾過來小住時才熱鬧起來。遷入行宮,不比打入冷宮強多少。
她故意妄為,測試他對她能容忍幾分。事實證明她錯了。他能冒天下不韙冊封商清,卻不能允許她罵他幾句。
輕輕一笑後,她接旨,而後動身,沒有片刻耽擱。猶記得她被貶聽濤軒時,他的聖旨來得及時。這次大概不會了。
氣悶地畫了一張又一張大逆不道之畫,直到手酸,才罷休。
為掩飾淚意,她爬到**,蒙上被子,任由眼角淚水濡濕發絲枕巾。
月華明白未央心情鬱結,想起商清被封皇貴妃,麗嬪賢妃省親,皇帝對她不聞不問,心裏就為她難過。遂蹲身輕巧地把紙團放回地上,起身出去,並替她關上門。
一天兩天三天,轉眼間半月有餘。
祥雲鎮遇襲前,她雖有愛意,但心思巨冷。祥雲鎮後,她便如斷翅的蝶,再也飛不起來。那些天,他對她的嗬護關愛,他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跡,已深深刻進她的骨血。
“公主,我們該回了。”在行宮門口站了三個時辰後,身旁的綠珠終於忍不住心疼道。
未央點點頭,一轉身,整個人摔倒在地。
綠珠大驚失色,“公主!”
迷迷蒙蒙間,未央恍惚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是誰在請罪,又是誰撞倒了,發出痛苦的呻吟,好像還有急促的腳步聲,小心翼翼說話的聲音,憤怒斥責的聲音。
“不是吩咐過你們,好生伺候,你們就是這樣伺候的?將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伺候成一個躺在**,人事不省的人?”
“皇上息怒。娘娘的體質纖弱,加上睡眠不足,憂鬱壓抑,心火鬱結五內。又加上勞累過度,感
染風寒……”
聽聲音像是韓醫女。
又似有人跪哭,“皇上,娘娘每日晚上都夜不成眠,白天站在宮門口一等就是好幾個時辰。皇上,奴婢伺候娘娘九年,從來沒見過娘娘如此辛苦等一個人。”
昏昏沉沉地,感覺有粗礪的指拂過眉間,似曾相識的觸覺。是誰?他嗎?她病過多次,此種情景再熟悉不過。是他!是他!
“雲昊!”她大聲喊叫著,一下坐起身子,滿身滿額的汗水。
“公主,你終於醒了。韓醫女說公主會這個時辰醒,奴婢還半信半疑,不曾想,卻應驗了。”綠珠流淚欣喜道。
月華,墜兒,五兒,翠環看到未央醒來,也是高興得不行。
綠珠伸手抹下眼底的淚水,轉身對墜兒道:“還不快去盛碗韓醫女準備的湯膳來。”
墜兒福了福,急急出了屋。
未央撫撫昏沉疼痛的頭,啞著嗓子道:“韓醫女怎麽會過來的?”
綠珠鼻子一酸,“公主,是皇上召韓醫女過來的。”
“皇上?”未央語氣茫然。恍恍惚惚地,她聽到一個憤怒的聲音,很熟悉,果然是他。
綠珠趕緊點點頭道:“是皇上。皇上表麵不聞不問,實際上一直都暗中關心公主的一舉一動……”
“暗中?”未央冷漠打斷她,“我是見不得光的人嗎?”
綠珠一怔,月華等人也悄悄看她一眼。
轉眼又是半月。李雲昊似曾來過一次後,又杳無音信。
未央不禁憤怒地想,她好歹救了他一命,她不求他感恩戴德,但把她廢棄在這裏,是什麽意思。
她靠在床頭發愣,忽然聽到床外好似有腳步聲。她一驚,二更天了,該睡覺的早就睡覺了,誰還會在外麵走動。
莫非他來了?他最喜半夜出來活動。
嘩啦一下,未央掀開被子,撩開床幃,光腳站在冰冷的地磚上,喊道:“李雲昊。”
屋子裏空無一人,唯有如豆的小燈發射出淒冷的微光。未央苦笑一下,目光暗淡地投射在自己孤單的影子上,“真是瘋了,你已有佳人相伴,怎還會記得我。”
自此,她便如中魔咒般,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感覺李雲昊來了,卻無一例外地失望。
身上的兩處傷口已愈合,疤痕仍在。一處為他放心,一處為他活命。兩個傷口都很深,都是她甘願的。她心甘情願,與人無幹,與他無幹。
“公主,你站在風口幹什麽?”
背後,綠珠散著頭發,慌亂地把披風披在未央的身上。
“我感覺到了,他來了。”未央轉過身,滿臉淚水,驚喜道:“綠珠,你感覺到了嗎,他就在附近。”
綠珠哭著抓住未央的手臂,“公主,你隨我進屋吧。皇上……皇上不會來的。”
“他一定來了。我去找他。”未央狠狠在臉上一抹,推開綠珠,就往夜色中跑去。
綠珠在後麵追:“公主,公主!”
“站住!不準跟著。否則,我就不要你了。”她堅定說完,往前跑去。
行宮不像宮中,各處都點有宮燈,以做
照明之用。行宮一入夜就漆黑一片,而未央整日呆坐,除了到宮門口那段路,她什麽都不知道。
她摸黑四處亂撞,不辨方向。
“李雲昊,你出來。我知道你躲起來了,我會一直找,直到把你找出來。”
她哭著,衝著黑暗亂喊,回應的是風吹過樹林的刷刷聲。
“李雲昊,李雲昊!”
她邊喊叫著,邊胡亂向前走。不知絆到什麽東西,她重重摔在地上,膝蓋和小腿好像破了,微熱的**沁過薄褲。
未央掙紮著站起來,低吼道:“李雲昊,我蕭未央做事從來不半途而廢,隻要你在行宮,我就會把你揪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還招惹我。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可,能怪你嗎?是我自己傻,錯把你的逢場作戲當做是真心。是我活該。”
她又哭又笑,淚如雨下,腳步卻不停。整個人暈暈乎乎,腿腳一軟,整個人又往地上倒去,倏然間,有風掠過,她已被人打橫抱起。
驚惶睜開眼睛,眼簾便映入一個頎長的黑色身影。天上沒有月亮,夜色很濃,可她卻似乎能看清那雙幽深的眸子,那張清俊絕美的臉。
遠處,穆琛靜靜站立著。
見不到他,她思念到發瘋,而今見到,又恨到不行。
“收起你的假惺惺,我不吃你這一套。”未央咬緊牙關,冷笑道。
李雲昊沒回答她的話,隻抱著她,快步往臥房走去。
未央冷冷道:“我自己有腿有腳,不用你裝好人。”
她在他懷裏用盡力氣掙紮,他仍然腳步不停。
不一會,她便精疲力竭,身子微蜷,哽咽著,在他的懷裏呼哧呼哧喘著氣。
屋裏燈光微弱,他緩緩把她放到**,看到她的眼睛如核桃,又紅又腫,滿臉淚痕,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盯了她片刻,他修長的手指撫上她臉上的淚痕。
一夜未睡。
天微亮時,他微闔眼瞼,稍作休息。未央則蜷在他懷裏,悶不吭聲。
昨夜他溫柔又殘暴,不複祥雲鎮的溫柔如水,仿佛她是珍貴的瓷器,一碰就碎。
終於,他抽出自己的手臂,起身下床。
穿戴好後,臨走時,她聲音很輕地問:“你貶我入行宮,是因為那張罵你的畫,還是因為她?”
挺拔的身影微微一僵,“後宮爭鬥不斷,你的性子,在這裏反而清淨,對身體也好。”
“你還會讓我回去嗎?”她淡淡問。
那個金碧輝煌的皇宮並不是她所喜之地。她之所以問,是懷疑宮裏出了大事,而李雲昊便是事件的策劃者。
回衛國,他的目的不單純。興師動眾帶著麗嬪和賢妃去範府又豈會僅僅是為了慰問老臣。
他什麽都不願說,什麽都不告訴她,她卻仍記掛著他。朝堂皇宮暗潮洶湧,她唯恐他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
“你先在這裏靜養,調養身體要緊。我過幾天再過來看你。”他輕聲答道,沒看她一眼,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間。
過幾天,幾天,是多少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