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我建議你回意大利繼續治療◎
那天晚上顧雲合在陽台坐了很久。
夏晚的風透過未關的窗戶呼呼灌進來, 吹得她手腳冰涼。
那道坎沒邁過去就是沒邁過去。
像是隨時會引爆的炸彈,時刻亙在兩人的中間。
而炸彈的最終期限就是一個月。
一個月之後,要麽爆炸,就像是五年前兩個人分手時那樣, 再一次鬧得不愉快而分開, 並且這次分開的時間會比五年還要久, 甚至他們不會再有以後。
要麽這顆炸彈最終被摘除,她會留在寧圳不會再走。
可是事實證明, 這炸彈摘不掉。
那些她自以為的放下、原諒,會在一次又一次尖銳的譴責裏原形畢露。
就像顧母聲嘶力竭吼出來的那樣。
——口口聲聲說著有多愛你爸, 結果回來第一件事還是去找那個殺人凶手的兒子和他在一起。
無形的大手在空中將她飄起的靈魂撕碎成兩半。
顧雲合把頭埋進屈起的雙腿之間。
她環抱著自己。
等到四肢都有些僵硬後, 她又在手機上找了個電話撥出去。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男人說著意大利語,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
顧雲合表情空洞又麻木。
她仰躺在沙發上,說:“查理德醫生,我又犯病了。”
明明女孩語氣很平靜,卻莫名給人一種下一秒就要破碎裂開的感覺。
查理德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下。
“顧,你現在身邊有藥嗎?”他問。
查理德還記得這個來自東方的女人。
並且印象很深刻。
這是他手裏的病人裏麵, 年紀最小, 卻病情最嚴重的一位。
當時安娜把顧雲合帶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對顧雲合進行了精神檢測。
檢測結果很不樂觀。
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並伴隨有一定的焦慮與抑鬱傾向。
更不樂觀的是,顧雲合最初並不想配合治療。
做醫生最怕遇見的也是這種病人, 自身的配合治療積極度不高,就算醫生技術再高超,也很難下手進行根治。
直到很長一段時間後, 顧雲合才願意接受治療。
他這才一點點地打開這位病人的心扉。
也就是一個月前的時候, 顧雲合配合治療的態度特別積極, 說她決定要回一趟中國,問他能不能加強治療強度,或者給她開一些強抑製的藥物。
他不知道這個東方女人的態度為什麽會一下子好轉起來,但很高興看見她的轉變。
正如兩人希翼的那樣,顧雲合的病情有在一點一點變好起來,很久也沒再出現過應激症狀,甚至離恢複如常不遠了。
但今晚顧雲合突然又打電話給他,說自己犯病了。
查理德皺眉,問她是不是回國後遇見了一些事情,或者某些人。
電話裏顧雲合語氣波瀾不起。
她說她又去找了五年前和她分手的那個男人。
查理德是知道的。
他知道顧雲合有位在泥石流中喪生的父親,也知道五年前她同那個男人分手時幾乎快丟掉了半條命。
顧雲合的應激反應大多也由這兩人而起。
接下來顧雲合的話讓他頓在原地。
“查理德,對不起,我沒有和你說過。”
顧雲合停頓了一下,像是苦笑了一聲。
“那個男人,和我父親的死,很有大的關係。”
查理德幾乎是立刻皺起了眉:“顧,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這些?”
他一下子就想通了。
為什麽顧雲合在回國後病情反而又突然變得嚴重。
以及在以前日複一日漫長的治療當中,顧雲合極力試圖回避的某些話題。
如果他知道的話,是斷斷不會同意讓顧雲合獨自回國的。
“我以為再見到他以後我會好的。”
“對不起,是我自以為是了。”
電話那頭女人聲音輕飄飄的。
查理德起身,去了書房拿出了顧雲合的病曆表。
他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顧,你這個情況。”
“我建議你回意大利來繼續接受治療,並且我需要重新給你製定一份治療方案。”
顧雲合盯著地板上一滴一滴的水漬。
看了很久,她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滴下去的淚水。
“我是需要立刻回來嗎?”她問。
“是的。”查理德肯定,“並且越快越好。”
-
飛機晚上從寧圳起飛,淩晨降落在港城機場。
周憚從飛機裏走出。
徐助跟在他後麵,聲音公事公辦:“周總,秦總介紹的心理醫生已經到了周宅。”
五年前周老爺子在港城逝世,有位著名的風水先生說老爺子的屍骨不易再搬動,就地葬在港城最為合適。
所以周家隻在寧圳給周老爺子立了衣冠塚,在港城買下套房子供放真正的骨灰盒。
逢年過節周家人會來港城祭奠周老爺子,久而久之這套房子也就成了周家人在港城的住宅。
“另外……”
徐助的聲音停頓了下。
周憚撩了下眼皮,沒什麽感情:“繼續說。”
“黎總聽說您來港城了,從醫院回了周宅等著您。”
其實不應該叫黎總了。
早在周憚接手周氏集團那刻起,老一輩的權力就在被他明裏暗裏一點一點架空。
按照周氏集團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實際掌舵人手中的股份隻有不到40%,其餘皆分散在老一輩董事和員工、股民的手中。
表麵上傳說中的掌舵人無比光鮮,其實董事大會時若是那些老一輩的頑固一致對外,掌舵人在他們手中根本討不到半點好處。
上上屆的周老爺子是如此,上屆的老周總和黎容淑也是如此。
獨獨到了周憚這裏,短短五年時間不到,那些老頑固的權力已經幾乎全部轉移到了他的手上。
任誰也沒有想到,曾經那個浪**得沒邊,看似隻知道花天酒地的公子哥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做到這種地步。
說是狼子野心也不為過。
現在在集團內,周憚說往北,沒人敢再向南。
黎容淑早在幾年前就“因傷退職”,被周憚送來了港城這邊的私人醫院。
母子倆也已經很多年沒見了。
回到周宅的時候黎容淑正在一樓客廳裏坐著。
周憚視若無睹地往會客室走,請來的心理醫生正在會客室等他。
“沒有外人在,你連這點母子間的禮儀都不顧了是嗎?”黎容淑看著他的背影出聲。
周憚停了腳步。
他似是輕笑了聲:“走得太急,沒看見您,抱歉。”
他這樣的語氣驀地讓黎容淑回憶起幾年前。
她初被“請”來港城的時候。
這個不知不覺間架空了她所有權力,早就沒有按照她安排的模式循規蹈矩成長起來的男人站在她麵前,背後是數位身強力壯的黑衣保鏢。
他輕聲對她說:“您身上的傷已經不再適合承受集團內如此大的工作量。”
他說,他在港城為她找到一座很好的私立醫院,一定能夠治好她身上的病。
身份一下子倒轉了過來。
曾幾何時,被她安排的人困在醫院病床裏的人是周憚。
現在,輪到了她自己。
黎容淑閉上眼,眼角處已經長出了密密麻麻的細紋。
她說:“你還在為當年我逼走那個女孩的事情恨我是不是,周憚。”
男人沒吭聲,繼續往會客室走著。
“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她像是在自言自語,“顧……顧雲合?我聽說她從國外回來了?”
周憚頓了下,不輕不重道:“這和您並無幹係,您還是繼續養傷吧。”
黎容淑冷笑了一聲。
“你以為那個女孩回來了就能和你重新在一起了?”
“別做夢了。”
她諷刺道,“換做任何一個人,我想都不可能心無芥蒂地和殺父仇人的兒子在一起的。”
刹那間男人的臉風雲色變。
周憚咬牙,額角青筋隱忍地跳了跳。
他回過頭,側臉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凜冽到了極致。
“我這輩子隻要她。”
他說,“就算是綁,也會把她留在我身邊。”
顧母不可思議睜大眼。
周憚已經抬腳進了會客室。
徐助慢慢走過來,朝著這位曾經不可一世驕傲到了極致的女人比了個請的手勢:“黎總,這邊請吧,您該回醫院了。”
會客室內,這位在港城內很出名的心理醫生已經等候多時了。
周憚走進去的時候說了聲抱歉,久等了。
“周總今日是自己來詢問,還是替他人詢問?”心理醫生和藹地笑了笑。
“他人。”周憚聲音有點啞。
他想起在射擊俱樂部看過的顧雲合的射擊報告,那種渾然不顧及自己身為一個畫家需要保護自己手的玩命打法;還有在餐廳的時候,麵對危險的第一時間不是閃避而是迎上去;以及那天在燒烤攤,顧雲合在看見血後異常的反應。
心理醫生在聽他說完後,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
“周總,這位小姐和您是什麽關係,能方便告知嗎?”
周憚語氣堅定:“……愛人。”
心理醫生點點頭,神情嚴肅。
他說:“周總,根據您描述的這些,您的愛人應該是患有很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周憚猛地頓住。
-
出租屋裏的東西已經全部收拾好了。
顧雲合發了個消息給李絲絲,說需要提前退房,讓她來看一眼,確定房間內無礙後她把房鑰匙還回去。
李絲絲剛好在家,很快就坐電梯上來了。
她詫異顧雲合怎麽比預定的退房時間提早了十天。
李絲絲身後還跟著個女孩子,看樣子兩人是一起來的。
女孩顧雲合還認識。
上次在燒烤攤的那個女孩,叫王倩倩。
王倩倩見到她後驚呼了一聲:“呀!姐姐是你!”
李絲絲扭頭:“雲合姐……你們倆認識?”
王倩倩挺高興,把電話拿出來:“就我給你說上次我在燒烤攤那件事,就是這個姐姐來幫的我!”
王倩倩和李絲絲是高中同學,這次王倩倩帶著父親來寧圳玩,李絲絲招待了他們。
寧圳酒店房價不便宜,李絲絲幹脆讓他們住在了她家裏。
顧雲合也沒想到這麽巧。
她勾了下唇角,問:“你腿上的傷好了嗎?”
那天被那個男人推倒在地,王倩倩的腿擦傷了,似乎還有點扭傷。
“早就好了!”王倩倩靈活地活動了下自己的腳。
李絲絲進去看房間有沒有損壞之類的了。
王倩倩撥了個電話出去,她拉住顧雲合的手:“姐!我把這件事給我爸說了,我爸一直說著想來感謝你那天幫了我!他就在樓下!”
可惜那天顧雲合被周憚拉著去了醫院,她也沒再碰見過顧雲合。
沒成想今天又碰上了。
顧雲合想說這有什麽,順手幫了個小忙而已。
“那哪行啊!我爸這個人特別重情誼,這幾天除了念叨要找另外一個人,還想找的就是你了!”王倩倩特別高興打電話,“喂爸,你坐電梯上來一趟,我找到那個幫我的姐姐啦!”
那邊人說好。
李絲絲也從房子裏麵出來。
房子沒有什麽問題,現在直接退房退押金就好了。
原房主那邊把押金發了過來,顧雲合收下了。
她拉著行李箱。
“雲合姐,你怎麽突然要走了?”李絲絲問她。
顧雲合垂了下眼:“有點事。”
“好吧。”李絲絲點點頭,“那你還回來嗎?要是回來還想租房可以找我哦!”
她笑著說。
顧雲合微怔。
她鼻尖莫名發酸。
還會回來嗎?
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她拉著行李箱走到電梯門前。
小區是兩梯四戶的類型,此時另一邊電梯在緩緩上升,應該是王倩倩的父親坐電梯上來了。
顧雲合按了另一邊的電梯。
她笑著對王倩倩說:“一點小事而已,不用麻煩你爸爸來專門感謝我,我先走了,不然趕不上飛機了。”
兩座電梯同時運行。
齒輪緩緩啟動,滑行。
“啊?”王倩倩撓頭。
她本來想喊顧雲合再等一下的。
她爸早年間出過一場事故,腦子受了傷容易忘事,這幾天除了念著要找另外一個人以外,還想找那天在燒烤攤幫她的人。
但顧雲合說快要趕不上飛機了,她也就不好再拉著顧雲合。
兩座上升的電梯幾乎是同時到達了這一層。
叮當兩聲,重疊在一起。
“那就再見了。”顧雲合淺笑了一下。
隻不過那笑意未達眼底,甚至還隱隱約約透著點悲涼。
她拉著行李箱,垂眸走進了電梯。
幾乎同時,另一座電梯裏,中年男人邁腿走了出來。
男人腿腳有點跛。
如果當時顧雲合沒有選擇租這個小區的房子;
如果她沒有請李絲絲這個賣房中介;
如果當時在燒烤攤上,她沒有選擇去扶起王倩倩的手。
……
那麽後來的一切都不會再發生。
中年男人一瘸一拐走了出來。
電梯門閉合前,顧雲合看見了他的臉。
命運環環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