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警隊的審訊室內,張達疲憊的將頭靠在桌子上,他雙目無神的看著自己雙手間戴著的手銬。
在看守所的幾天以來,張達吃不好也睡不好,情緒又那樣的惶恐,夜裏一閉上眼睛就是那天被燒死的那幾個人的慘叫聲,他甚至還夢到那幾個人對他苦苦哀求。
若不是有一個念頭苦苦支撐,張達想,他一定早就支持不下去了。
審訊室的門突然被打開,張達下意識的坐直了身體,一雙眼睛無神又散漫的向著門口看去。
紀然和程安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來,如今的張達已經沒有了前幾天或激動或惶恐或憤怒的情緒,他隻是緩慢而又麻木的問道:“賠償金下來了嗎?”
紀然一邊坐下一邊看著他說:“我們找到了一位目擊證人,他可以作證,案發當天你和另外三個人去富旺村後麵的陳家超市買了六瓶啤酒,我想這個啤酒就是後來你們用做自製燃燒瓶的那個瓶子吧。”
張達聽到紀然的話,臉上毫無波瀾,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隻是繼續問:“賠償金還沒有下來嗎?已經第六天了,為什麽賠償金還沒有下來?”
紀然看張達的樣子,一時不知道是否該繼續下去。她轉頭看了一眼程安,程安對著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不僅如此,這位目擊證人還看到了你和楊興農兩人扔燃燒瓶的全過程。”紀然保持著自己冷靜平穩的語氣“並且,通過我們的連日審訊,與你們一起控製他人傷害他人的其餘二十一人,其中有人堅持不住已經招供,扔自製燃燒瓶的主意是楊興農出的,但是你也同意了。”
張達終於有了反應,他將目光落在紀然的身上,聲音顫抖的問:“所以呢?那這就完了嗎?你們接下來就不再查了嗎?”
紀然還沒有說話,程安率先開口說道:“我們現在已經有了足夠能定罪的人證口供,我們本可以不提審你直接把你轉移,但我們還是把你提審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張達麻木無神的雙眼,轉而看向程安,聲音沙啞而哽咽:“為什麽?你們還想知道什麽?”
“楊興農不惜手染人命也要將事情鬧大,為的是用賠償金給女兒治病。”程安雙眼緊緊盯著張達,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反應,繼續問:“那麽你呢?你跟前妻早就離婚,孩子也已經大了,你並沒有那麽重的經濟壓力,更沒有不惜殺人也要將事情鬧大的理由,你的殺人動機是什麽?”
張達沉默了一下,然後他嗤笑一聲,語氣譏諷的反問:“殺人動機?比起這個,我們的苦難你們看不到,我們的困境,你們也解決不了,反而糾結這種無關緊要的東西,你們可真是能幹啊。”
“不是無關緊要的。”程安神情嚴肅認真,他看著張達,用莊嚴而又堅定的語氣說道:“比案件真相更重要的,是真相背後的動機,這是一個人類殘害同類最重要的原因,這代表了很多東西,也將影響最後的判刑。”
程安的眼睛在此刻非常亮,幾乎灼燒了張達的心髒,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非常有力的跳動了幾下。
“也許你們的困境我的確是解決不了,我也理解你們不相信我們警方,但是,我們還是想盡綿薄之力能幫一點是一點。”程安不躲不閃的與張達對視著,語氣非常的真誠。
張達專注的盯著程安看了好一會,程安毫不回避的與其對視,眼神正義又坦誠。
過了很久,張達不知是因為眼睛酸澀還是心中有所感觸,他的眼睛裏突然溢滿了淚水,額頭和脖頸突然青筋暴起,似乎在壓抑著非常強烈的情緒。
“我們村裏有個老爺子七十多歲了,他有三畝地,他自己耕不動,以前都是租借給我,他就靠著我給的租金過日子。”張達將嗓音壓得非常低,好像直接從喉嚨中發出一樣沙啞低沉“老爺子的兒子從來不管他,也不要他的地,所以村裏開始征地的時候,老爺子就讓我拿主意,我就連著我自己的地一起交給了騰飛公司那些混蛋!”
“誰知道賠償金一直下不來。頭一年我還能用自己的錢貼給老爺子,讓他暫時等一等。可是時間長了我那點工資又要養老婆孩子又得養老爺子,我自己又還有欠款,我也是真熬不住啊。”
“我的欠款是越滾越多,老婆沒多久就跟我離婚了,該死的騰飛公司害人不淺,我就開始跟他們鬧,我就找他們要我的錢。我帶著村裏一幫子想要回自己賠償金的兄弟,鬧的他們好不容易停了工。”
“停工了半年,我還以為這下總要給我們賠償金了吧,誰知道他們隻給四萬塊錢一個人,那個老爺子他家裏就他一個人,他的三畝地從三十六萬一下子變成了四萬,他哪裏受得了當時就腦梗送醫院了。”
“我的錢拿不到那麽多也還無所謂,我還年輕能掙。可是這個老爺子腦梗得救治,他兒子又不管他,他治病得要錢呀。”
“他都是我害的,當初征地都是我同意的,他兒子不管他我不能不管他呀,我不管他,他會死的!我良心上過不去呀!”
“可是我自己也沒錢呀,唯一的辦法就隻有騰飛公司的賠償金,我也不想殺人啊,他們八個人的臉我天天晚上都能看到,我知道我有罪。。。”
張達頭埋的很低,低到紀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哪怕看不到,紀然也知道他哭了。他的肩膀緊緊的繃著,脖子上的青筋也沒有消失過,放在桌子上的一雙手緊緊的握成拳。
紀然覺得很難過,真正做了壞事的人是那些非法征地暴力征地的資本家,承受惡劣影響的卻是基層的農民百姓。
無辜的八個人倒在這場暴力中,再也看不到未來。
張達和楊興農將要為他們作出的錯誤決定承擔後果。可背後真正造成這一切的人,他們又將承擔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