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間那邊,三人共同目瞪口呆地注視著被黑氣纏繞的麵具男子。

思和的眼裏已經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溫度了,罩著麵具的臉籠罩在縈繞的黑氣中,眸色腥紅。無數雜念在黑暗中無限滋生,周身散發出一股濃鬱的黑氣那是從骨子裏,從靈魂深處滲出來的煞氣,仿佛要把他包裹在其中。發帶不知何時被風吹散,一頭黑發披散,開口時,他的聲音也變得冰冷低沉,好像連空氣也要跟著被凍結了。

“他現在失去理智了,一定要阻止他!”一個嬌俏的女聲急切道。

隨後,眼前飛來一團紅雲,思和想也不想就揮手將其打落,而另一頭又掃來一陣金光,他本欲祭出光罩將其反彈,但在出手的那一刻,某個微弱的意識躁動,似在極力壓下翻湧的戾氣。而在這微妙的變化間,那道光束已經近在咫尺,金光觸目的那一刻,腦袋好像轟隆炸開,一時間,冷汗浸濕了衣裳,一股冰涼的恐懼襲上心頭,他想要大叫,想要逃離,可那股力量如繩索將他緊緊纏住,幾乎透不過氣來。

忽的,他眼前一暗,緊接著被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一隻柔軟而又莫名熟悉、卻一時辨不出是誰的手按著他的額頭,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他想要拒絕,可是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麽做。

糾纏在身上的戾氣漸漸如潮水般褪去,麵具下的眼神也漸漸恢複了清明,而後在跌入黑暗的那一刹,一個平靜的聲音說道:“嗔劍時刻會控製你的心智,你一定要堅守本心,萬不可被它給蠱惑了。”

很久,很久。

黑暗褪去,蒲景年睜開眼,看到蒲和衣正對著他一笑:“你醒了?”

蒲景年的心狠狠顫栗了一下,聲音連自己都聽出來在顫抖:“我、我這是在哪?”

蒲和衣扶他坐起身:“這裏是冉竹一個故交的住宅,你昏倒了一天了,我們又沒找到投宿的地方,冉竹記得他在附近還有相熟之人,就帶我們來這。”

“這蛇妖還有故交,我隻當他的故交是住在山洞裏呢。”蒲景年碰了碰還有點疼的頭,說。

然而,他的手在放下時,無意間觸碰到光滑的臉龐,霎時間,臉色變得煞白,神色不經意露出慌亂。

他的麵具,他的麵具呢?!

“你都多大了,還玩這個。”蒲和衣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狗頭麵具,在他麵前晃了晃。

這麽說,他穿幫了?蒲景年低眸,眼波裏是複雜的情緒,說:“對不起,姐姐。”

“你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麽?”蒲和衣笑道,“你每次做事瞞著我,總有一定的理由,而我知道,這理由,是為了我著想。可是,這麽大的事,你還要瞞我多久呢?不是所有人,都會傻傻地等到對方摘下麵具,才認出他是誰的。”

蒲景年一怔:“姐姐,你早就知道了?”

蒲和衣笑吟吟道:“你是我弟弟,我怎麽會認不得呢,很早就在懷疑了。”

蒲景年低下頭,略帶失望道:“原本我以為還可以瞞姐姐好一陣子,用另一種身份守護在你身邊,不讓你發覺。不過,”他展顏一笑,“姐姐這麽早就認出我,我覺得好開心。”

蒲和衣挑起眉梢,拿起一邊的梳子,幫他紮起頭發:“你既然來找我,怎麽還藏著掖著,不讓我發現你?”

蒲景年早習慣了她這樣,任由她幫自己梳頭,隻覺得幾年前那個喜歡給他紮雙馬尾的姐姐回來了,不過她這次隻是單純地紮個高馬尾。留意到用的是那根紅紋黑色,他眉眼彎起: “我怕把你嚇到,我變成了現在這樣。”

“你變成現在這樣又怎麽了?不論你是否拔出嗔劍,你都還是我的弟弟啊。”蒲和衣攏了攏他的長發。

正說著,窗外一身輕咳。

倆姊弟同時一驚,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卻見多時不見的龍潤在外麵,隻一工夫,就飛入了屋中。

“雨神?”蒲和衣和蒲景年同時道,“你怎麽來了?”

龍潤輕笑了聲:“怎麽?沒空就不能來看你們了啊。唉,這次我是幫瘟神給你們帶東西的,喏,瞧瞧,這是什麽?”

他從袖口中取出一件用法術封住的法器,一拂袖,那法器就露出真形,一種純正的佛氣流露出來,可不是檀玖所化的降魔杵嗎!

蒲和衣和蒲景年震驚無比,蒲和衣從龍潤手中拿過降魔杵,緊聲問道:“重合他怎麽樣了?”

龍潤微皺起眉毛,神情帶了分憂色:“我下凡的時候,他還被關入天牢,照仙帝的意思,是要過段時日將他帶去誅仙刑地處以仙界最嚴酷的雷刑,這種刑罰的結果不是魂飛魄散,就是法力盡失,但我想他舍利轉世,比一般人強些,仙身應該會被保住,隻要多加時日調養,沒什麽大礙。”

魂飛魄散,法力盡失,縱然是舍利子轉世,隻怕也要吃好一頓苦。蒲和衣心裏大為擔憂遆重合的處境,恨不得此刻就去他身邊,以身替之,可是,現在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龍潤低聲歎道:“不光是你們,連我和瘟神都為他捏一把汗,不過你們可以放心,屆時重合行天雷之刑時,本神和瘟神都會去的,若是重合遇上什麽意外,我們也會幫襯一下。”

蒲和衣聞言,想要對龍潤鄭重行禮替重合道謝,可又怕龍潤多心,而蒲景年已經先對龍潤行禮:“到源仙君是我和姐姐的朋友,曾多次幫助我們,這回雨神幫助到源仙君,景年就在這裏替到源仙君向雨神致謝了。”

“哎,快被這麽說,舉手之勞,再說,之前你們也幫了我不小的忙,真要感謝,有機會在瘟神麵前說說我的好話吧。”龍潤帶著一絲壞笑。

“好啊。”蒲景年滿口答應。

蒲和衣也露出了笑容。

告別龍潤後,二人又重歸之前的話題。

“好了。你現在沒事了,”蒲和衣溫柔地撫摸蒲景年的腦袋,“冉竹和紜香還在外麵,你要不要去看一下他們?”

“好。”蒲景年起身,跟在蒲和衣的後麵出門。

誰知他倆剛一到院子,就瞧見冉竹在和一個丫鬟於花樹下佇立,不知道這登徒子說了什麽話,竟把那丫鬟逗得滿麵緋紅,羞澀之下笑得花枝亂顫。

蒲和衣微微有些尷尬:“這,我們還是回去吧。”

蒲景年淡定得很:“來都來了,不打個招呼嗎?”

蒲和衣看了看還在那招蜂引蝶而沒有察覺的冉竹:“別人正在聊天,不太合適吧?”

“合不合適,試了不就知道,光胡思亂想有什麽用。”說著,蒲景年大步流星走過去,有意拆冉竹的後台子似的,繞到冉竹身後,抄起樹下放著的一個簸箕,出其不意地往冉竹頭上罩下。

“哎喲,誰啊,給我扣了這麽硬的帽子!”冉竹大叫。

丫鬟一愣,隨後看見冉竹的窘樣,笑得更歡了,雙眼亮閃閃的盯著蒲景年。

蒲景年抬起一根手指蹭了下鼻子,麵前的簸箕被扔飛,冉竹頂著有些亂的頭發張望:“是誰,哪個混賬敢戲弄……咦,思和,你醒了?好哇,原來是你戲弄我!你這小夥子,果然處處和我過不去,一醒來就捉弄我!”

蒲景年有些尷尬地笑:“哪有,我不過就是開個玩笑。還有,我真名叫蒲景年,你可以叫我景年。”

蒲和衣走過來:“冉竹,景年就是我要找的弟弟。”

丫鬟見冉竹似乎有事,便偷偷走開了。而冉竹也無暇顧及,一張原本有些記仇的臉在蒲和衣說完話的那一刻,就變得近乎諂媚:“原來是美人兒的弟弟啊,果然生得俊俏。我就說一個男的戴什麽麵具,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哎,景年就景年吧,這名字聽起來比思和舒服多了,以後再不提後麵這個陰陽怪氣的名字。”

哪知話音剛落,旁邊平地裏響起驚喜的女聲:“思和,你醒了?”

蒲景年扭頭,見到那火紅色長裙的女子,後槽牙突然疼了起來。

天庭,誅仙刑地。

潑墨的雲端隱竄著一條條天藍色與紫色的閃電,金色的浮雕紋柱子在刑台上聳立著,遆重合被一條條泛著金黃色光芒的仙鏈捆綁在上麵,仿佛與之前在天牢的無甚差別,然而——白衣上血跡斑斑,暴露的肌膚上到處可見血淋淋的傷痕,鮮血順著台子、階梯一直蜿蜒而下,可見受了不少苦,可他眼角發紅,眸光中仍含著一絲不甘和怨恨。

刑台外烏泱泱站了許多仙神,神情怒不可遏,仿佛遆重合有天大的對不起他們一樣,罵了一天一夜。

不久,一道威嚴而又平淡無波的聲音縹緲而來:“仙人遆重合,原為到源仙君,因發現魔骨舍利下落知情不報,甚至推波助瀾,與魔為伍……”其中還添加了一些聽著有道理可仔細琢磨又像是強行扣上的罪名,“種種惡跡,敗壞仙風,其罪難容,念其降服二毒有功,決定從寬處理,剝去到源仙君之位,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雖然早就得到消息是天雷之刑,但瘟神此刻還是忍不住插話說:“天雷之刑是最難的,會不會太嚴厲了點?”

旁邊的一個仙官冷嘲熱諷道:“到……啊不,遆重合於魔族勾結,還放走魔骨舍利,對仙界造成嚴重危害,這罪過,哪怕把他削成一條條皮,隻怕也不抵罪。一個人做錯了事,就要接受相應的懲罰,這麽簡單的道理,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瘟神還不明白嗎?又道:“殺雞儆猴,不這樣,怎麽給其他仙僚一個警示?”

瘟神一聲冷哼,看了下四周,並沒有龍潤的身影,不禁蹙起眉。

在場的仙神都沒有異議,仙帝便下令,開始行刑。

紫光一閃,轟隆的巨響,一道碩大刺眼的閃電直劈下來。

遆重合咬著唇,不發出一聲。

一道又一道閃電緊跟而下,震耳欲聾,每一次都是驚心動魄。

而遆重合意識已經被全身一陣陣刺骨的痛給麻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道雷了,忍不住發出淒厲的慘叫。

少數仙神看不下去,捂住了眼。

遆重合在行天雷之刑前,還被臨時加了一道刑罰——刑台上長出無數鋒利的利刃,穿過腳掌,刺破骨頭,劇痛不已,還有無數刀片在如雨掃過,卻沒有太大的傷害性,隻是單純讓他嚐點苦頭。

可是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因為,遆重合被押解上刑台時,兩個負責押送的天衛一左一右緊隨其後,眾仙神在場外看熱鬧,可越看越不對勁:“咦,是犯人氣場太足的緣故嗎?我怎麽看著這兩個天衛像他的護衛啊。”

“可不是,這架勢,搞得他好像是上司來視察,而我們是下級在這恭迎一樣……”

仙神門竊竊私語,有人還去稟告了仙後,仙後也覺著不爽,這都什麽時候了,遆重合這小子還耍威風,幹脆就給他點苦頭嚐嚐,搓一搓銳氣。於是,就有了這麽一出,遆重合血流如注,刑台沾了大量鮮血,血染白衣,但這些很快被一場仙工大雨給清洗幹淨,

雷聲不斷,電擊不停,遆重合的身子早就已經撐不住了,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他心裏還是有一絲慶幸,幸好,雨神把金龍給帶走了……

意識模糊間,他恍惚想起了過去的某個記憶——

那個時候,他是罪仙的兒子,即便是舍利子轉世,也難免受到欺負,而雲舒有次輕輕溫柔摸著他的發:“孩子,不要恨,你的生命是寶貴的,要開心活下去,不要被仇恨所熏染了,把時間浪費在無盡的報複上。”

可惜,他還沒有決定是否要為母報仇,就被封鎖了記憶,還被重新安排了一個新身份,被那些新事物給洗腦,忘記了那些害死他母親的人。

怪不得仙後每次見自己臉色微微變化,部分仙官表麵和善但遆重合感覺他們對自己並沒有好臉色,原來,這仇,是一早就結下的。

四十九道天雷,不多不少,都落完了。

仙帝打開天目一看,這一看不要緊,滿目震驚。

仙後心裏料到不好,攥緊袖子,啞聲問道:“仙帝,怎麽了?”

仙帝倒吸一口冷氣:“舍利子不愧是舍利子,哪怕是借助仙身,魂魄也還完好,隻是仙骨被除,仙力被廢,形同凡人。”

天雷刑的結果不是魂飛魄散就是法力盡失,這有什麽好意外的?所以仙後保持沉默,等待仙帝後麵的話。果然,隻聽仙帝說道:“隻是遆重合體內,好像還有一股金色的氣息,在暗中保護他,這,應當是舍利吧。若是有這氣息在,那遆重合想恢複法力,修複仙身,隻是時間的問題。”

仙後一怔,凡是因受天雷之刑而喪失法力的,就是終身失去了,不可能重新煉成,更何況,遆重合的仙身沒了,還能再修複?自己好不容易布下的局,怎麽搞成了這樣?!仙後忍住喉間的一股酸澀,沉聲說道:“仙帝,如今遆重合受天雷之刑,成為暫時的凡人,但誰能保證他日後不會重新修煉?更何況,那個預言,他終究還是要回來的,照我所說,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吧。”

仙帝猶豫道:“這,隻怕良心有愧吧。”

仙後冷哼:“仙帝,你做了這麽多事,可有一次覺得對不起良心?摸摸你的胸口,你也不差這一樁了。”

仙帝臉色微變,啞口無言。

仙後麵情冷冰冰的,還要再添一把火:“總而言之,為了太子,為了我們,這計劃還是得執行,難道你覺得,遆重合還會是之前聽我們擺布的遆重合嗎?”

仙帝果然麵色大變,將命令傳達下去。

天衛們領命,在刑台上布置陣法。

場上各家仙僚喁喁私語,議論聲不斷。

終於,瘟神忍不住高聲道:“仙帝,盡管遆重合有大罪,但他到底是佛心舍利轉世,倘若殺了他,那誰來應對魔骨舍利?”

仙帝麵情淡漠,冷肅道:“無妨,我放出的是獻舍陣,隻要將太子尚存的魂魄換入遆重合的身體裏,再將遆重合的魂魄從中抽出,那佛心舍利仍舊存活於世。”

“獻祭陣?是那個可以互換仙魂的陣法?怎麽又跟太子扯上關係了,太子不是……”一個仙官臉色變了變,好像猜到了什麽,害怕地閉上嘴不說了。

有個仙官震驚道:“這法陣極耗靈力,怪不得台上放了這麽多靈石,可是把太子的魂魄放進遆重合的身體裏,那遆重合又去哪?”

“仙帝這好像有點……公報私仇,啊不對,以權謀私,啊不是不是,是那個……怎麽形容呢?”

“說起來,已經幾百年沒和太子打招呼了,太子要是回來,那可真是……”

仙帝默然。

又有幾個仙官低聲討論道:“這遆重合看來是沒救了,他的身體將被太子霸占,那以後我們再見著他,是要稱呼太子,還是仙君?”

奪舍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更何況還是當著這麽多仙神的麵,一個仙官看不下去,更聽不下去,想為遆重合求情:“仙帝……”

仙帝冰冷的目光掃過來,答案不言而喻,那仙官被掃得一個激靈,脊背的冷汗層層冒出,連忙退了幾步,低下頭。

眾仙神一看,頓時明白了仙帝的意思,都弱弱不敢吱聲。

仙後肅穆著臉,神情威嚴中又隱約帶了分凶惡。

而仙帝轉過頭,看著被置在陣法中的遆重合,冷聲道:“遆重合,今日我不除你,難以服眾。你發現魔骨舍利而沒有及時通報,欺上瞞下,還與魔勾結,助其逃脫,使仙界立於不義之地。本該將你挫骨揚灰,但念及你是舍利子轉世,便給你一次將功贖過的機會——換由我兒仙魂入於你體內,將你魂魄取出,從此由我兒代為你製服魔骨舍利,也算你的功勞一件。”

仙神們心中叫苦不迭:之前的罪過不是已經罰了天雷之刑嗎,怎麽還突然要除去,又變成將功贖罪?仙帝,您老人家想要兒子回來就直說,怎麽還在大家麵前找這麽個蹩腳的借口。

還有幾個神官見怪不怪,仿佛早就猜到了仙帝的心思。一個神官感慨:“這大部分仙官都不到千年修為,有些拎不清看不透的,哪裏及得上我們?仙帝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你說是吧,瘟神?”他東張西望:“咦,瘟神呢?”

遆重合此刻稍稍有些清醒,然而方才在黑暗中,那些充滿絕望而又痛苦的經曆洶湧而來,他不光痛恨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也對生母又是失望又是惋惜,怒其不幸,哀其不爭。

在從記憶中醒來的一刻,他也聽到了仙帝對他抽出魂魄的決定,心裏的不甘與仇恨更是濃重了許多。

這獻舍陣他曾在藏經閣的仙書裏看到過,這是要拿一個人的身體作為另一個魂魄的容器,而被獻舍的人的魂魄在離體的那一刻將煙消雲散。這陣法隻能活一人,而他必死無疑。

遆重合的額間若隱若現地閃爍出一個淡淡的烏紫色印記,依稀是一朵盛開的側麵蓮花,可是被淩亂的發絲給遮蓋,隻露出一點兒,且無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