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強臣環伺 青豆

蕭縱從皇侄那兒回到自己寢宮,夜已經很深,雨勢大漲,宮簷下雨水如注。

因著司馬賢入京一事,蕭縱本就將心神繃得緊,這兩日又為秦王之病鬧心,頭便一直在隱隱作痛,今天晚上一場宴席鬧騰下來,腦袋便越發不可收拾抽得疼。

王容見主子一進寢宮就摁著額頭不斷揉,輕聲問是否宣太醫,蕭縱揮了揮手,王容便識趣地擰了塊溫熱麵巾呈上。蕭縱將麵巾壓在額頭上,閉著眼胡亂扯身上玄黑的龍袍,他委實累了,得趕緊上榻。

王容等幾個內侍幫襯著替他更衣,帝服配飾繁複,隻腰上掛件林林種種就有七八樣,一身行頭剛脫了一半,外殿便有內侍通報,“韓太傅求見。”

蕭縱微微一愣,掀了麵巾扔在一旁,攏了攏半敞的衣襟,“請他進來。”

這宴席才散了沒多久,估摸著時間,眾官大約才剛出宮門,也不知道韓溯為著什麽又折回來。

韓溯在內侍引領之下入蕭縱寢宮內殿,一眼便見天子正低垂著頭,長發散亂披肩,敞著帝服坐在椅裏整理內衫,不由怔了怔。

蕭縱一邊整理儀容一邊道:“朕正要就寢,太傅何事?”抬起頭,見韓溯立在跟前,瞧著自己一瞬不瞬,蕭縱將他上下打量一個來回,驚訝道:“太傅,你怎麽渾身濕成這樣?沒遮傘麽?”

韓溯此時一身公卿錦袍裏外透著水,發髻濕漉,水珠順著前額和衣袍下擺一滴滴往下落,顯然是冒雨匆忙而來。

站在蕭縱跟前,韓太傅看著天子,卻沒說話。

蕭縱有些不解,待循著太傅的眼光,瞧見自己露在外麵的一片大白脖子,不自在閃了閃神,尷尬的笑了笑,“朕……剛要就寢,衣衫難免不整,太傅莫要見怪。”伸手拉了拉內衫,他記得韓溯對他的儀容好像一直特別講究。

韓溯緩緩移開眼,神色平靜,並沒有以往的不悅之色,淡道:“皇上肌膚太過蒼白,筋脈纖細,該著禦醫好好調理身子。”瞥了眼蕭縱強打精神的麵孔,“皇上若是身子不爽快,可別捂著。”

蕭縱笑道:“太傅掛念了,朕哪有什麽不爽快,不過有些乏困罷了。倒是你,什麽要緊事讓你連傘都不打,冒雨前來見朕?”

韓溯似乎這才憶起了正事,神色微微一變,略有些無奈道:“還有人比臣淋得更徹底的。”便道明原委。

楚王公子司馬賢因著在皇宴上喝得太過豪放,被人攙扶著從龍吟宮出去,沒走幾步便開始說胡話,待到了玄武門,橫豎不肯上轎,一幹朝臣侍從幫著連哄帶勸,都拿他沒辦法。韓溯隻得返宮上稟,他折回來的時候,楚王公子正抱著玄武門前一根大石柱子喊更衣要陪侍。

“禁軍幾個侍衛上前想搭把手,被楚王二公子一下撂翻……臣等不便太過動粗……”

蕭縱揉了揉太陽穴,“他不是挺能喝的麽?”沉了片刻,心道,這一個一個都很能惹事,微微歎了口氣,“給他兩個陪侍,先把人哄進宮來過了今晚再說罷。別讓他在眾人麵前掃楚王忠臣賢良的麵子了。”

韓溯領命剛要退出去,蕭縱叫住他,“此事由人傳個話便成,你不必再跑一趟。”轉而對王容道:“伺候太傅清泉宮沐浴更衣。”

轉眼再看韓溯,蕭縱以為自己要費一番唇舌,才能說動向來拘禮的太傅去那天子禦用之地洗個身。

沒想到太傅很幹脆的謝了恩,沒有半點推辭,隻說楚王公子也在雨中淋了多時,怕更得仔細泡個浴。便隨著王容去了。

蕭縱看著他的背影,想,他的太傅真有些不同了。

靜坐了片刻,困乏之意略去了些,蕭縱起身踱出寢宮,在廊裏站了站。清泉宮離天子寢宮不遠,沒多久,蕭縱便見太傅一身幹爽朝他來。

“皇上,臣來告退,多謝皇上體恤之意,臣明日一早再進宮接楚王公子回竹湘院。”韓溯躬身,頓了頓,再道,“夜已深,明日雖不朝,皇上也該早些就寢。”

蕭縱看著他,輕笑道:“這大半夜都過去了,風大雨急,幹脆太傅也在宮裏過一晚吧,明早直接帶著司馬賢出宮,省得來回折騰。”

這話本是隨口一說,蕭縱卻見太傅凝起了麵色。

蕭縱才想,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下一刻果然聽道韓溯淡淡的聲音:“皇上莫要說笑。”

韓溯瞥眼看著廊外雨勢,接著淡聲道:“夜宿內宮難免惹人非議,當初秦王駐信陽宮月餘,乃是情勢所迫,今晚楚王公子也是醉得眾人皆知,尚且掀不起什麽話柄。臣,要是歇在內宮,皇上與臣的那些傳聞隻怕是越加精彩紛呈了。”頓了片刻,又道,“如此,皇上也要臣住下麽?臣倒是不計較。”

沒待蕭縱開口,韓溯再躬身,“臣告退。”

蕭縱愣愣地想,他的太傅的的確確是不同了。

韓溯請退後,蕭縱在廊裏又站了多時,涼風吹得他四肢發寒,王容在一旁幾回提醒他該歇了。

可今晚哪裏還容得他安生睡覺。

蕭縱在冷風裏醒了醒腦,對王容吩咐了幾句,轉身入寢宮。

寢宮裏隻點了幾盞燭火,微微搖曳的火光照得安靜的內殿一片昏黃,蕭縱屏退了內侍,獨坐在案後,漫不經心的翻閱著一冊治國略。

那些紛亂的政局在他腦中此刻隻剩下兩個清晰的名號。

秦王,楚王。

秦王,他在接到那一折進京文書的時候,就看不透那個男人目的何在,而入京之後,一場毒殺,似乎造就了一個契機,突然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隨之而來的,一次次威嚇,恃強,挑釁,諸多意味不明的靠近試探,以及那些輕慢之舉,讓他更加對那個威脅著他江山的男人捉摸不透。

也許,如睿王的告誡,他想得少一點,心狠一點,可以不必如此傷神。

可他,終歸做不到如睿王那般冷酷幹脆。

對秦王,他始終看不透,或者說他不敢妄斷。

斷錯了,江山覆。

他賭不起。

可幸眼下,於大勢,他手中尚且有籌碼。

而對楚王,他從來看著清楚。很多年前,他的父皇與先秦王欲博弈江山,幾道密令召楚王入京謀事,他的姨丈百般推諉的時候,他的父皇就告誡他,楚王的忠心厚不過一層紙,鮮亮的忠義外皮下,也是一顆狼子野心。

他的父皇說,國運漸衰,下一任天子,注定艱難。

其實,大周朝立國到現在,那麽些個藩王,又有哪一任天子不艱難。

韜光養晦這麽些年,司馬賢這趟上京,不論是不是楚王受了人挑唆使然,他就不信,他的姨丈沒有自己的盤算。

幾盞燭火,燈油漸漸燒幹,火光暗了下去,蕭縱回神,起身往燭台裏添了些油,撥了撥燈芯。

這時,有內侍奉夜宵入內。

“皇上,用些小點,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蕭縱坐回到桌案後,放了書卷,內侍將幾盤小點布到他麵前,又沏了杯淡茶奉上。

蕭縱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聽內侍又道:“皇上還需要什麽否?吩咐奴才,奴才立刻去辦。”

蕭縱放了茶杯,片刻,淡淡道:“司馬賢,你是來伺候朕用膳的?”

一旁一直躬著身垂著臉,一身內侍行頭之人微微一怔,緩緩抬起頭,現出一張美人臉麵,看了蕭縱片刻,薄唇含著一抹輕笑,細長的眼微微一挑,勾魂攝魄一樣朝天子睇出一瞥,“原來皇上一早發現是微臣。”輕歎了一口氣。

蕭縱沒說話,司馬賢又道:“皇上今晚獨坐青燈案前,便是在等微臣?”

蕭縱笑道:“你當朕的寢宮這麽容易混進來,朕的禁軍是紙紮的?”

司馬賢裝模作樣又輕歎了口氣,細眉一挑,轉至蕭縱正對麵,施了一禮,“司馬賢見過皇上,微臣擅闖皇上寢宮,請皇上恕罪。”

蕭縱道:“不必在朕麵前做樣子了,朕既然容許你進來,又怎麽會問你的罪。”

“多謝皇上。”司馬賢抬起臉,細長的眼眯了眯,眯出幾縷風情來,如果不是眉心處天生的陰鬱之氣,倒真有股風情萬種的味道。

片刻沉默,他似乎不太甘心,“皇上怎麽就認定臣一定會來見您?”

蕭縱端起手邊的茶杯,輕啜了一口,淡淡道,“你不顧臉麵當著眾臣之麵,賴在宮門口死活不走,朕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理由可以讓你做到這一步。”

司馬賢麵不改色,“皇上英明。”

楚王這趟遣子上京,要信他沒有目的,不是為自己的野心謀劃,那他蕭縱就是徹頭徹尾的傻子。

司馬賢進了皇城已有些日子,除了那一場小病,讓他看到楚王仁義根植在眾人心中的分量,並不見楚王二公子還有什麽舉動。他不知道他的姨丈會如何攪動局勢,他除了費盡心思防範,便是等。

等他的姨丈出招。

再怎麽心急如焚如坐針氈,也不得不壓沉住氣。

幾個時辰前,聽韓溯返宮向他稟告玄武門前那茬子熱鬧,他才有幾分把握,原來他的姨丈不是要背著他做手腳。

他順水推舟讓楚王公子入內宮,司馬賢果然如他所料,半夜來了。

蕭縱端著茶杯,杯蓋輕輕撥了撥杯中漂浮的茶葉,道:“有什麽話直說吧,再過個把時辰,宮婢內侍皆醒,禁軍換崗,你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出這殿門,可就沒機會了。”

司馬賢薄唇微揚,輕笑道:“臣要說的,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之言,隻是不打算讓太多人知曉罷了。”微微頓了頓,薄笑依舊,“微臣授命父王,有一句話上表天聽,楚王府願一傾全力助陛下誅滅秦王。”

眉眼輕挑,細長眼中,一抹薄色,冷冽如刀。

蕭縱忍不住嗤笑了一下,原來如此。